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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章 急刘郎山下盗黄骠 恶齐爷戏欺云遮月

作者:邢云埋 | 发布时间 | 2020-02-28 | 字数:7114

看官听说。那日刘照君急三火四离了寸心楼,一路奔忙,无时或歇。你道他因何这般努力,此间有个缘故,过后再表。今番只道他紧赶慢行,穿山越岭,直至红日西坠,天色向晚,他渐渐腿劳脚乏,腹中饥馁,心道:“如此并非走路之计,须得哪里弄匹马儿骑。”心里巴望前方有个驿站、客店,哪怕是个义庄也好。出得林来,果见前方平坦开阔出有人家,走进一看,原是个馄饨摊,袅袅炊烟混合着汤水香气,格外教人迈不动步。照君行事谨慎,先在旁细细观望,见那店下大坐头里已有了三桌客人,约莫二十多号人,清一色的靛袖玄衣、青黑头巾,用酒用肉,大说大笑的,看做派是绿林响马下得山来,不知要做什么勾当。店外还拴着四匹黄骠马,每匹马背上都绑着一捆黢黑的长枪。

照君是个惯走江湖的豪侠,天下帮派不论是大是小、是好是赖,没有他不曾相识相会的。今见此情形,自在心里估量道:“莫不是七仙岭的好汉下山来了。据闻那七仙岭有‘风、竹、水、月’四部豪杰,瞧这起子人,穿黑衣配长枪,应是风字部弟兄,却不知为什么事出动。”看罢,微微一笑,计较道:“造化遇着这个馄饨店儿,又遇着这伙风字部。只可惜来得忒不凑巧些,我若坐下来,痛痛快快吃两碗馄饨,再烫上一壶酒,倒解了饥乏,却也暴露于他等眼前,不好下手他的马;若不用饭时,从店后绕将过去,抢了他的马便走。如此虽是便宜,却甚亏了五脏庙也。”想来好生纠结,末了,叹一声道:“罢了,且先得了马,催趱得紧些,入夜时进了城里投店,或寻庄户人家借宿,只忍过这一时就好了。”

想定,他轻轻巧巧地闪身而过,捂着鼻子不教自己闻到那馄饨香气,到侧壁间解了马绳,将那马儿顺顺鬃,骑上就走,好不溜撒。过后风字部弟兄察觉,一个报:“不好了,不知哪个天杀的贼,盗去一匹马了!”大家出来看时,只见地上用长枪拼成一个“欠”字,那人连马早已没影儿。

话说照君飞马进得城去,夜已尽黑了。他放眼一张,四处黑蒙蒙的,却有一架高高挑起的“客”字灯笼亮得扎眼,他心中一喜,正要奔彼而去,忽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有一队人马赶路。照君将身隐在树后看时,原是一伙青衣短打之人,簇拥着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子,迎头而来。天黑辨不清面容,照君据其衣饰判断,是兴州跗骨门的人。他摇着头道:“跗骨门人歹毒无比,夤夜走路必含坏心,不知哪家又要遭殃了。”且不管他,拍马去寻那“客”字灯笼,复行数步,摸进一家旅店,将马栓在房后,吩咐用草用料,又问店家可还剩下什么饭食。那跑堂道:“好教客官得知:本店经营两等样饭食。一是鸡鸭羊鲊,烫酒两壶;二是卷子面筋,就白开水。不知客官要选哪样。”

照君笑道:“先来一壶白开水润润。我也不动些荤腥,卷子太干不好下咽,你有面便煮一碗来吧。”跑堂者道:“汤面却有,只是客官所需非一非二,倒教咱们不好安排。”照君还是笑笑:“不劳动你许多,将出面来,吃了也就睡下,还安排什么。”跑堂躬身道:“好教客官得知,本店有个规矩:您若是选用一等吃食,也就跟着给您安排天字号朝阳上房,锦被绣褥,另请一位小娘儿陪歇;若选用次等吃食,就只能委屈您住地字号背阴下房,粗布铺盖,独自个凑合一宿。”

照君轻笑一声,从怀里摸出银钱,码在桌边上,道:“我这人遍走天下,是个头一号不守规矩的。你速去给我端一碗清汤细面,安排一间上等屋子,别提什么小娘老娘,教我自个清净过一宵,银子少不了你的。”那跑堂应一声,收取银钱,往里飞跑。不多时盛来一大碗细素面,照君热热地吃了,就寝安卧不提。

翌日清晨,照君醒过来,却不起身,直盯着那床帐发愣。待他歇够乏,换过里外衣裳,自家笑一声,寻思道:“这一路匆匆,急得倒似什么人等着救命一般,若教第二个人知晓,必然要笑我一场。”下得榻来,斟茶自饮道:“罢了,且从容地访过去,也不辜负这一路秋色。”

下得楼来用过早饭,外边街上也热闹起来,一时现出些繁华颜色,照君至后院牵马,见马已喂得足了,愈加精神,只是街道熙攘,容不得纵马,遂扯着缰绳,慢慢走。尚没出多远,只听身后有人叫道:“兄弟们走动些!寻回马匹,拿住蟊贼,教他知道咱这长枪的厉害!”照君回头看时,正是昨儿傍晚那伙风字部弟兄追来,心道:“嗨,哪来的一帮眼浅之人,竟为追马找来这远近,能成什么大事?如若再见到他们的当家人肖三公子,必要与他提一提。”急将身闪过一个巷口,紧着穿廊跃桥,一头扎进人堆里,好歹甩了他们去。

照君为躲风字部弟兄,快走几步,微微出了些汗,要取折扇,才想起已被人要了去,今番只道在这集市之中,再挑一把,他日若与云埋相见,总能蒙混过去。且逛且行,忽见前边门市下立着一孝服女子,人群中格外惹眼。她身穿一领月白绢衫,外罩素布滚丁香花边比甲,腰系一条麻绳,下穿烟笼水打褶细麻裙,身量甚是苗条,行动如风过芙蓉,只是不知长得怎么模样,因她将一顶垂纱笠帽遮了脸,微微露出一截孝髻并素钗。她左手持“赁”字牌,右手将一块“祥薷布庄”的招牌支着地。看官情知此女便是布庄已故姚老板的女儿月客,照君却不曾与她相识,那笠帽蒙着,也不知她青春多少,只得称呼一声:“娘行请了。”

月客自那日与弗猜、云埋二人分别,便典卖家业,一心要投师学武,为父报仇。原也因她家中无甚亲眷可与她做主,倒不如自己寻个去处。多年前她娘还在世,曾替她许过一家娃娃亲,向后两家断了联系,只听闻公子屡试不第,一怒之下反上山林,落草去了,于是结亲之言再无人提起。月客自感身如浮萍,随风随雨,奈弱质女儿,行走甚艰,不如跟师父去了,也有安身之地,也学防身之技。这日她正在店首,等中间人领来下家,就要处理了这间店面,不期一个白衣秀士闪在面前作礼,因问:“公子免礼。敢问公子可是要从商开店?眼下实有上等店面一间,不知公子是买是租。”照君道:“非买非租,无意从商。只是有一句良言相告。”

月客听他既非商人,又上前答言,只道是纨绔子弟前来轻薄,忙将身往后退了退,低声道:“我与公子曾认得?”照君道:“不相认。”又问:“既然不认得,又有什么话可说?”照君再作礼道:“刘某照君,实是一番好意。某观这城里鱼龙混杂,很不太平,娘行负丧在身,有事还应家长主持,莫外间行走得好。”月客稍松戒备,淡淡道:“都死绝了。”照君一呆,又道:“既如此,可请乡约、地保,三老、四少,共同商计。”月客被他缠不过,扭身道:“不必了,我自己能做自己的主。”

照君还欲再言,远远地又见风字部人马从街角转来,暗骂一声,拱手道:“失礼了,娘行保重。”忙牵马而去。

月客等的中间人已将买家一行人领来,她并不理会照君作辞,先谢了中间人,转而招呼那买家道:“先生请了,不知高姓,台甫?”那人好讲排场,前边站着两个翠衣丫鬟侍奉,后边跟着四个布衣侍从并六名青衣短打的弟子,抬着一把轻便的竹椅,教他端坐当央。要说那人怎生模样,但见身形高壮,四肢具长,腹圆肚大,满面红光,淡眉长眼,嘴小鼻高。身穿白圆领琵琶袖竹青曳撒,脚踏绣金蛇纹靴,腰间系着一串大大小小的青缎子荷包,一时难数究竟多少个。要说此人荷包挂得比常人略多些,倒也不稀奇,只是他头上古怪:脑门儿宽得好似案板,紧可着挽了一个小鬏,上覆髢髦,又戴着网巾,别了小冠,最外包着巾帻,远看不知其为何这等头冷,近看才知原是发疏,因垫得太高,鼓成一座小山,好不滑稽。

月客见着那人稀奇,不免多看了两眼,他随身的伴当忙上前挡住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我家老爷这般英俊潇洒的人物?”中间人笑道:“姚姑娘,这位是齐三表叔,你称呼一句齐老爷也使得。”齐三挥开从人,慢条斯理地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没的瞎客套。”他说话轻言细语,小声小气,脸上是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像不曾将嘴张张,话便说完了。月客本想作礼,却听他什么“一家人”之言,着了一惊,问道:“齐先生莫不是记混了,这铺子不管您是买是赁,钱货两讫,再不相干,何来一家之说。”

齐三微微一笑道:“钱货两讫,再不相干?”月客忙点头,帽纱簌簌地翻飞。哪知齐三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本人字汇里没这字样。”便向中间人使了个眼色,道:“有些话,怕是没和娘子说清楚。”中间人赔着笑道:“姚姑娘大喜!三表叔要娶你做第十二房姨娘,你这后半辈子算有着落了,齐家家大业大,保你呀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赶明儿要是再生下个一男半女,啧啧,等于是上了天!愣着做啥,还不快谢谢!”说罢便要拉扯。

月客哪知他等还有这个计较,唬得向后连退数步,道:“这从何说起,这......先生若无买卖之意,弊处不敢奉留!”齐三道:“唉,娘子此言差矣。娘子一朝过门,这间铺子便是现成的嫁妆,这中间人是个媒人,我这些伴当都是保亲。此非取一舍一,而是两全其美。”月客忙摇头道:“先生不必多言,你的意思我已知晓,再说没的污了我好人家女儿的耳朵,我且去了,你也自便罢,休站脏了我门前这地。”

齐三的从人闻言大怒,都拥上前道:“贱人焉敢出言不逊,伤我们老爷!”月客也不惧他等人多势众,只是一句:“亲事早已许过,誓不移志!”齐三啧着嘴道:“这倒是不曾听说过,有人办事不周到啊。”慌得中间人忙跪下道:“齐老爷开恩,这位姚姑娘只身一人过活,实不曾听闻许亲之事,她夫家也不来理会她,不主持她的家事,更不曾要接她走,教咱们如何晓得!”齐三却也不是真的当意,微微一笑道:“罢了,我看娘子不必太烈性。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嘛——我有的是法子,管教你心甘情愿断与咱。”月客啐一声:“呸!”回身便走。

中间人见事不谐,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抱住她腿告道:“姑娘莫走,你走得爽利,我小人性命不保!”那齐三大喇喇歪在椅上,翘起脚道:“娘子,我问你三声。这第一声:你从我不从?”月客冷着脸道:“不。”齐三不急不恼,道:“不急,咱们时间多得是。”便吩咐一个心腹从人道:“小蚱蜢,去旁边给我买块炸糕来,要芝麻花生馅儿的,别放糖,教他切成小块儿,拿新鲜荷叶包着;再来十个肉夹馍,要仨混肥瘦,七个净瘦,多放辣子!”小蚱蜢绿衣绿裤,倒也是个精明人,这时却也搔着脑袋道:“老爷,旁的好说,只是这时节,哪里去寻荷叶,何况是新鲜荷叶?”齐三尖声道:“我不管!叫你去你就去,没有你也甭回来。”小蚱蜢忙跑着去了。齐三又叫一声:“沏茶!”只见两个丫鬟从背后竹篓里取出水罐、杯、碗,却没得茶炉、茶叶,其一人将罐里清水在口中一漱,吐进茶壶中,另一人将这漱口水斟在杯里,敬到齐三手上。月客奇道:“你这是作何?”齐三笑眯眯地道:“遥想当年李药圣将沸水称作‘太和汤’,着实有趣;本人也发明一茶。此茶叫做‘一亲芳泽’,专用小姑娘的唇舌做‘茶叶’,难得我这两个美人儿天生不会说话,口中最是干净。娘子要不要同来品尝品尝。”

月客腹中一阵作呕,拔腿欲去,叵耐中间人牢牢抱住,不肯撒手。齐三指着他道:“奴才办事不利,还由着他躺在地上碍我眼么!”话音刚落,一名青衣弟子闪出身来,将手一扬,便似有一阵香风刮过,只见地缝里涌出潮水一般的蚂蚁,顺腿钻进那中间人衣服里。他不忍啮咬,连声呼救,乱抓乱挠,上蹿下跳,满地打滚,扔不能摆脱一二。蚂蚁很快从他七窍钻入,他口中不住地吐出血沫,挺了一挺,便僵住不动了。

月客陡睹此景,心内大骇,指着齐三高叫:“你、你竟敢青天白日害人性命,不要走,我报官去!一索子拴到衙门前,打板子、上夹棍,看你猖狂不猖狂!”齐三充耳不闻,自顾笑道:“第二声:娘子,可从我么?”月客咬牙道:“绝不!”齐三接过从人买来的吃食,早已食指大动,边嚼边道:“娘子听我言:自古庙堂不问江湖事,你见哪个武林纷争是那穿官衣儿的能解决?他们躲咱还来不及哩。这里才倒了一个,且休当真,算不上一道开胃菜。”一招手道:“吊起来。”

青衣弟子闻声而动,将出一条麻索,揪住月客道:“倒要看看这索子是先拴了谁去!”即将她剪背缚了,吊在街口牌楼顶端的一个兽头上,摇摇晃晃,好不惹眼,街上行人皆驻足观看。月客双目发晕,见脚下人头点点,腿上悬空,不由得打起颤来,五内一阵一阵上反。心中叫苦,欲要挣扎,怎敌得过这干人,不小心晃掉了帽纱,露出一双慌张顾盼眼,两条微蹙罥烟眉,发髻一散,乌油油的青丝滑下来,一张素面遮了三分,又显了七分,愈添得惊惊怯怯,楚楚谡谡,教齐三看了个真切,更难撂开手了。月客只恨不能早年家拜师习武,好学得一两招防身,又念夫家杳无音讯,不来接寻,再思那花绣恶徒杀害父亲,至使自己流落无依。前日造化来了,认了师父、师叔祖,却憾他们神龙无影,渺乎难寻,倘若此刻从天而降,那真是苍天开眼。没奈何,月客只好强忍眼泪,搬出他等名头来,叫道:“你叫什么三表叔,不知道敢不敢留下真名?”齐三仰头道:“留名怎的?”月客强笑道:“你既说要按江湖规矩,自然是他日我师门替我做主,寻你报这轻戏索缚之仇!”

齐三未料她有此一说,便问:“有趣,不知娘子是哪派的高徒?闺中绣房派、胭脂红绡派、落絮珠帘派可不算哦。”月客道:“说出来便吓死你!我师高祖乃是如痴真人,师叔祖在小西天成道,我师父可了不得,他是东海邢云埋,我便是他最得力的弟子!”齐三听罢先是一愣,便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小姐姐年纪不大,好会捆风。”月客忙道:“哪个骗你,放下我来,教你看证见!”

齐三抚掌道:“好,就先放你一放,若证明不出,可就不是吊起来这么简单了。”遂命人解开绳索,把月客顺下来。月客晃了一晃,将将站稳,自道:“倘今日我不能立住,岂不低了如痴门的名头?”定了定神,挽起袖子露出皓腕,举向齐三道:“你若识字,瞧瞧这是什么?”齐三觑她面白若惊,目红如啼,髻松宛然堕马,迈步可比折腰,不觉心摇摇如悬旌,不能自控。忙凑过去看,见她白玉也似手腕儿上盖着红泥字迹,是“西天主弗猜印。”心道:“妙啊,我怎么早不想到这个勾当,早闻古人诗云‘留心散广黛,轻手约花黄’,不知怎么模样。今后合家妇人就用朱砂粉在额角画个‘齐’字儿,一边一个,倒也沾几分韵味——却有那一二个肤黄之人,不衬颜色,逐出去罢了。”月客见他沉吟不语,因道:“你怕了便直说,我派位天下之高列,自不与你计较。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齐三眼珠儿一转,笑道:“你儿子便怕。原来你家不止开稠庄,还会些章印篆刻,弄几个字在手上,算什么稀奇。”

月客见他不信,厉声道:“你莫不是不认得西天主的名头,敢与她为敌么?”齐三道:“西天主名传江湖,确是有些手段,但她是她,你是你——她是条蛇,你是根井绳罢了。”月客急道:“你才是蛇!你全家都是井绳!”齐三不怒反笑,饶有趣味地问道:“既如此,想必贵派的高招你也得到真传了,恭喜呀,可不可以露两手,教我等开开眼界。”月客正被他问到心虚之处,满手是汗,只好紧紧攥着衣角,与他支应道:“你想看便看?我知你想看是假,偷师是真。”齐三似料到她会这般说辞,大声道:“哈哈!原来这天下独绝,万中无一的如痴门神功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学会,真是深入浅出啊!”月客又羞又怒,羞的是说辞被人识破,加以打趣;怒的是师门武功遭人贬低,末了将心一横,自道:“罢了,常言道:‘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今番遇上这一号,天意使然,我命休矣。只有两桩憾事到了黄泉也须记住——许下的夫家来世续缘,拜下的师父转生求教。”

打定主意,便也不怕了,白着脸道:“休要乱谈!今日落得你手,我无话可说。旦要辱及师门,万万不能。走过路过的将这些话传了出去,你也没几天活头。”齐三望了望日头,也有些乏了,又听她所言,心内盘算:“这女子分明招式不通,内力空无,纤身弱质,手无缚鸡之力。却非咬定了自己跟如痴门有些关系,也不曾听说西天主有个什么私生女儿啊。”又想:“眼下我若强抢了这个佳人去,虽得一时痛快,只恐有朝一日,如痴门前来要人,恼犯了这几位天不盖地不载、人不人鬼不鬼的冤家,那可真是不偿失。”思此,偷眼又看月客,见她眉目气势竟也有几分像个江湖人了。若众目睽睽之下,摆手将她放了,岂不是承认自己怕了一个小姑娘,今后如何做人?这等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果真难办。

正未定夺之际,小蚱蜢灵机一动,上前与齐三耳语道:“老爷,这女子倒霉走背字出门不看黄历牌儿,克丢了夫家克死了亲爹,您把她放在家里恐不稳便,饶了却又太便宜她,况且这间铺子尚好,不取白不取,依小的言,咱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齐三听罢,暗自点头,因对月客笑道:“娘子,常言道‘事无三不成’,我今问你第三声:从了我么?”月客将眼往天上一翻,睬也不睬他,权当听不见。齐三接着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不怪我了。先前你一口一个官家,两口两个衙门,想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今番依你,咱们官休。”月客心道:“正怕你不肯官休哩。”齐三打个手势,小蚱蜢立刻上前,捡起绳索又将月客捆了起来,月客叫道:“见官便见官,我自有理说!你捆我怎的!兹待告你,还会跑么。”齐三佯装苦脸,指着中间人的尸首道:“吃亏受害的人是我,轮得到你去告?我的一个人躺在这里,你看不见?”月客乍听此言,惊得瞠目结舌,呆了一下才道:“此人分明为你命人趋虫蚁所害,怎么赖我?”

齐三摇头晃脑地道:“虫蚁所害,我是虫蚁吗?我这里远远地坐着,碰也没碰这奴才一指头。况且我自持身份,怎么会动手杀一个卑贱之人?”月客叫道:“我更犯不着要杀他!”齐三负手而立道:“你这妇人凶狠歹毒,竟以赁售店面为名,引诱豪富上门,行骗婚图财之事。遭这位中间人撞破,好心提醒于我。你于是恼羞成怒,洒下‘触留香花粉’引来毒蚂蚁,光天化日之下戕害性命。”“你你你!一派胡言!”慌得月客把双眼珠儿瞪成金鱼,浑不知一言可辩,小蚱蜢又在一旁起哄:“大家都是亲眼实见的!”那齐三的从人——除俩哑巴女子之外,都叫道:“可不嘛,咱瞧得真真的!劝你那贼妇人趁早伏法。”

众人喧闹之间,齐三得意洋洋地将手一招,两个弟子把月客扭住,又有人将尸首用白布裹了,小蚱蜢捡起地上的“赁”字牌,笑道:“苦主也有,人证物证也俱有了。”他几个大步往县衙去,余人将齐三请上竹椅,晃晃悠悠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