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刑场上的好消息（一）

1940.5.17.凌晨一点。

上海梅机关后院。

梅机关代理机关长酒井中佐手拄着战刀，看着自己手下的宪兵，面无表情的，就像是在拖拉着一个一个沉重的麻袋一般，拖拽着一个又一个满身是血.凄凉惨叫着的中国人，将他们拖拉到后院的石头围墙之前。

这些犯人，大多数就是不久之前刘科长被杀事件当中，被七十六号胡乱抓来的那些“嫌疑犯”（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其他几件案子的犯人，关押不超过半个月，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也要被一块处决了；日本人喜欢这样的“快速处置”，在他们眼里，这些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的犯人，继续关着只能浪费他们日本人的粮食），七十六号把他们转给日本人，就算是对刘科长被杀事件有了一个交代，这是最典型的草菅人命了。

而梅机关的日本特务们，也没有给这些中国人“平反”的兴趣，他们更不会为了这十几个中国人而去否定自己那些七十六号狗腿子的“忠心”和办案能力，反正中国人的命不值钱，杀对了，杀错了，有什么分别？！

如果这些中国人真的有冤情，去找上帝申诉好了！！

很明显，对于这些中国人来说，这一堵高高的石墙，便是他们生命的终点了。

今晚的行刑，却遇到了问题。

本来日本人枪毙犯人的标准姿势，便是让犯人跪下，日本宪兵从他们身后，对着犯人的后脑或者枕窝开枪，据说，这样的射击效果最为“高效”，一颗子弹就足够了；可惜的是，今晚被拖到这里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已经被严刑拷打，两腿之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还有好几个干脆就被直接打折了双腿，所有的人，都是不可能下跪的。

于是，这些犯人被日本特务们乱七八糟的扔在围墙之下，发出凄惨的叫声，仿佛寒冬夜中无助的流浪猫。

于是，酒井中佐感觉到很扫兴，他觉得这样乱七八糟的样子太没有“仪式感”了，作为一个疯狂的军国主义分子，在酒井中佐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屠杀中国人的工作，应该是无比神圣的，必须摆成了方方正正的POSE，才能显出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威风。

于是，他对自己的手下，长野中尉下达了命令：“长野中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把这些犯人给我排成一排，然后才能进行射击，否则如此这般乱七八糟，像个什么样子？你必须清楚，我们是在执行军法，不是在野外打猎！！”

听这个王八蛋的口气，他是将所有的中国人，当成了可以随心所欲猎杀的猎物，对中国人的“猎杀”，不过是分“集体处置”或者“自由射杀”两种不同的方式罢了。

“是！！”长野中尉立刻敬礼，然后跑过去，扯着嗓子向日本宪兵们下达了长官的命令。

长官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

日本宪兵们立刻如同疯狗一般冲了过来，将那十几个中国人，满身伤痕的中国人，像玩偶一样的拉扯着，摆布着，终于强行将这些人的身体，排成了一个整齐的队列，这些犯人的身体虽然不能跪着，但坐在地上，后背还是能够排成一条直线的，凡是被认为不够整齐的，都被宪兵用手里的警棍或者枪托狠狠的敲打，硬生生的敲打成了一条直线，酒井中佐要的就是这一种整齐的“线条美”。

整个过程，中国犯人们的哭嚎和惨叫声就没有停止过，犯人们身上的伤口，向外流淌着黑色的血，还有黄色的脓，甚至还有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蛆虫；他们散发着恶臭，坐在地上，任人摆布，瞪着茫然恐惧的双眼，哭喊着，怒骂着，即将进入无比黑暗恐怖的那个深渊……

队列成形，酒井中佐终于满意了，但他并没有立刻下令开枪，因为他的手下们，还要执行一个“验明正身”的标准程序；而梅机关的法医，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这是一贯工作严谨的梅机关，所绝对不能容忍的！！

愤怒的酒井中佐下定决心，一会儿见到那个戴眼镜的法医的时候，狠狠的上去扇他几个响亮的巴掌，然后等工作结束之后，再关他两天禁闭，自己早就对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不满了。

“等一等！！”随着一声日语的呼喊，从后院入门处的警卫哨方向发出来，然后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就向酒井中佐这边快步跑了过来，从他们奔跑的姿势可以轻松的判断出来，这两个狂奔而来的男人，都是日本人。

两个日本男人跑到酒井中佐跟前，气喘吁吁的向他鞠躬。

酒井中佐认出来，这两个人，一个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第一副总警监赤木钦之先生的秘书，另外一个，是公共租界的一个日本警察队长，两人虽然都身穿便衣，但身上都带着枪，酒井中佐是何等的眼力，他可以轻松的发现，这两个男人身上，都带着两个备用弹夹，看来，他们是随时准备进行一场激烈枪战的。

这倒容易理解，在现在的大上海，一两个日本人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不带枪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因为随时都可能有手持着锋利的刀子斧头，甚至手枪的中国人，突然从路边的某一条小巷当中冲出来，把他们干掉的。

而上海的人们之所以这么热情，除了爱国情绪之外，物质刺激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军统局长戴笠和青帮杜先生联手发布的“无限制格杀令”里面明确规定，任何一个中国人，只要杀死一个日本成年男人，就能够得到一万元法币的奖金，在遍地都是亡命之徒的大上海，这样的悬赏，已经足够调动很多人的胃口了。

自从这个格杀令发布以来，几乎每天，都有日本人被杀的消息登上报纸，于是在大上海的日本人格外小心，就连日租界的妇女去街头买菜，居然也都会要求日本警察予以“伴随保护”。

如此“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让东京大本营方面觉得很没有面子，他们一边给日租界和公共租界增加了日本警察数量，给所有日本男性成年侨民配发武器，一边发电报怒斥赤木钦之，酒井中佐等人，说他们工作不力，让他们加强对上海的中国反日分子的镇压。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酒井中佐如此草菅人命，大开杀戒，也就不难理解了。

只不过这些刽子手想不明白，也不可能想明白的是，中国这样一个拥有巨大人口和资源的大国，就像一根巨大的长长的弹簧，你对它施加的压力越大，受到的反击势必就会越强，搞不好，它最后是会把你弹飞的。

而仇恨，如同深海一般的仇恨，便是这个巨大弹簧所蕴藏的能量，在仇恨的作用下，弹簧的反击会变得更加可怕。

“高山先生，松井队长，”酒井中佐很不满意的看了两个人一眼，道：“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们两个应该是懂得规矩的；梅机关的行刑现场，是可以随便乱闯的吗？！”

就在此时，那个讨厌的“眼镜法医”和他的助手终于姗姗来迟，颇为难堪的向酒井中佐敬礼，酒井中佐闻到了法医先生身上浓浓的酒气；不用问，这位老兄在昨天晚上又喝多了，他的助手一定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位老兄叫醒过来的。

酒井中佐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那个法医立刻鞠躬，尴尬万分的跑去执行他的任务了。

高山和松井的到来，让这个法医免掉了一记狠狠的耳光，也转移了酒井中佐讨厌的焦点，他早就对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赤木钦之看不惯了，梅机关和七十六号每一次在公共租界展开行动，居然都要像求爷爷告奶奶一般，事先征得赤木钦之的同意和支持，妈的，这个赤木，简直成了梅机关的太上皇了！！

所谓“恨乌及屋”，在酒井中佐眼里，既然赤木钦之讨厌，那么赤木钦之的手下，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十分抱歉，酒井阁下！！”高山秘书又是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他的客气，让同样是日本人的酒井中佐也感到很不自然。

日本人的习惯，当对方犯了错，却主动对你行此大礼的时候，即便他很让你生气，你也不好再继续责怪什么了。

高山秘书鞠躬完毕，突然换成了英语，显然谈话的内容是需要保密的：“酒井阁下，赤木先生让我向您告知，大龙凤酒家的三个犯人，请立刻停止执行死刑，将他们移交给我们；赤木先生，还有别的案件需要这三个犯人配合调查。”

“哈，这个我明白，大龙凤酒楼的值班经理.厨师长和掌勺师傅，都是大龙凤酒楼沈老板的绝对心腹，尤其是那个掌勺的师傅，更是他们酒楼的顶梁柱子，绝对不能死的。”酒井中佐用一种嘲讽的语调冷笑道：“所以我想，那个大上海有名的沈老板，一定会亲自拜访赤木先生，做好‘沟通’工作的，对不对？”

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大龙凤酒家的大老板沈先生，是上海滩著名的富豪之一，酒楼不过是他众多产业中的一个罢了。

可是此人一向好面子，绝不肯牺牲手下而不闻不问，这可是关乎他名声的大事情，如果听任日本人杀了他无辜的职员，拿着为沈老板今后在大上海，也就没有办法混了。

于是，在七十六号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抓了他的人，严刑拷打之后，沈先生立刻展开动作，他没有走七十六号的门路，因为他已经打听出来，七十六号早晚将会把这些人移交给日本梅机关，与其给七十六号姓李的奉承巴结做些无用功，倒不如直奔主题，直接找七十六号的主人日本人解决问题了。

沈先生在商界多年，自然交游广阔，很快他就找到了日本领事馆，日本领事馆的大秘亲自安排他去了赤木钦之的家里，在十万日元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面前，贪婪的赤木钦之立刻举手投降，答应帮忙。这不，他的手下，赶在执行枪决的最后关头到来之前，居然直接找酒井中佐要人了。

酒井中佐现在嘲笑赤木钦之受贿“枉法”，自然也有几分“羡慕嫉妒恨”的情绪在里面，不过酒井的情绪，却是要换个顺序的：首先就是“恨”，沈老板这个王八蛋支那人，竟然要“捞出”关进了梅机关的犯人，你不来找我，却去找那个赤木钦之，实在不是东西；而这个赤木，面对着一点点钞票（当然，十万日元可不是“一点点”了），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向我伸手要人，简直是毫无节操，摆出了一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态度，你酒井这个小小的中佐，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实在不把他酒井中佐放在眼里！！

而这件事情最“有趣”的地方，却是赤木钦之采用了“公事公办”的方法，根本就不给酒井中佐这个人情，到最后，酒井中佐被迫放了三个即将被执行枪决的犯人，却很有可能一毛钱都换不来，如此赔本的买卖，你说酒井中佐心里面，能不“恨”吗？！

接着就是“嫉妒”，酒井中佐这个“二二六兵变”的幸存者（他在那一场震惊世界的兵变当中的作用，虽不能算是主心骨吧，但至少也是个狗头军师，居中联络，上蹿下跳，很有一番作用的。兵变失败，有十六个兵变主谋被日本陆军军事法庭判处了死刑，还有几个自杀身亡，酒井中佐却因为与渡边家族等几大豪门的特殊关系，军事法庭先是免了他的死刑，判处有期徒刑，关进监狱享受豪华犯人的待遇；然后居然又被“假释”，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担任了日本陆军驻上海情报机关的代理机关长），毕竟属于高层眼中的“异类”，政治上是有污点的（此时此刻，跟那一场兵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名将石原莞尔早就已经赋闲，在家中喝茶看书呢），自然不可能，也不敢拒绝赤木钦之这个当红的政治明星的要求。

谁都知道，现在东京政坛波诡云谲，近卫公爵随时能够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到那时，一定会身居高位的赤木先生，将比现在还要“赤”上几分的；

最后自然就是“羡慕”了，人家赤木先生现在是红的发紫，自己却是如此“费力不讨好”，酒井中佐的心里，自然是不会平衡的；都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可是严格上讲，真实身份是“帝国临时征召作战人员.假释犯”的酒井中佐，哪有什么“结网”的本钱？！

几大家族把他弄到现在这个位置，就已经算是奇迹了，否则也不会有“代理机关长”这个奇怪的自相矛盾的职务，那些大本营的高层也不好好想一想：梅机关如此重要的情报机关，它的长官，肩负着何等重要的职责，是能“代理”的吗？！

一秒钟之间，酒井中佐动了无数的心思，无数种复杂的感情，不禁有些愤怒，他的话一出口，自己就已经觉得失言，可惜追悔莫及了。

“不错，在大日本帝国驻上海领事馆一等秘书的介绍之下，赤木先生认识了沈老板。沈老板答应，为帝国伤兵捐助两万日元的善款，当然了，这是另外一件事情，与本案的案情无关，赤木先生，从来都是公私分明的。酒井中佐，这三个犯人对于我们非常重要，必须依靠他们提供的情况，我们才能破案。事关上海公共租界的治安大局，请务必关照！”高山秘书果然很有功夫，更有“背靠大石山，说话强三分”的霸气，你不是调侃赤木先生吗，现在我就直截了当的告诉你，双方的确是见过面，而且是在日本领事馆大秘的介绍之下见面的，怎么着，你个小小的中佐，代理机关长，还是“二二六”的残渣余孽，还敢有什么“不同意见”吗？！赤木先生的这个“小”要求，你敢不“关照”吗？！

“赤木先生关心公务，让阁下等深夜出动，刀下救人，本人甚为敬佩。”酒井中佐终于认输，可是语气当中仍然满含着讽刺，他勉强微笑道：“我这就下命令将犯人移交给你们，长野中尉！！”

长野中尉又飞快的跑到了酒井中佐的面前，像一只听话的兔子，酒井中佐向他下达了移交犯人的命令，长野中尉颇为惊讶，在梅机关的刑场上“刀下留人”，这种事情真的很难想象的。

但长野中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立刻就执行了长官的命令，不该问的玄妙绝不开口，这是长野中尉早就明白的道理。

在情报机关里面混，“嘴要紧，眼要尖，心要细，手要狠”，这是最基本的四条戒律，聪明的长野中尉，又如何不懂呢。

在几个日本警察进入后院之后，移交手续完成，日本警察们带走了三个遍体鳞伤的犯人，酒井中佐的眼中，充满了愤怒，无奈，却又分明包含着几分羡慕，嫉妒，人类的感情，有时候还真的是太过复杂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