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白粉交易（一）

1940.5.15.凌晨两点。

上海市郊，高桥。荒野。

此地本来是繁华的乡镇居民区，居民众多，发展迅速，俨然有成为大上海市区一部分的节奏，可惜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一场超级大战，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淞沪大会战期间，由于地处要冲，这里是中日双方反复争夺的焦点，是和罗店齐名的“血肉磨坊”，几万名中国的精英军人，在此壮烈殉国。

而这里的民居，也都被日本陆海空军疯狂而凶猛的立体火力，统统炸成了废墟，日本巡洋舰发射的大口径重磅炮弹，一发下来，一个排的中国守军，就都变成了残肢断体，飞到了半空。

战争，就是如此的残酷。

据说战后，上海市的临时市政府组织人手对此地进行了清理，仅仅是中国士兵和无辜居民被炮弹撕碎的尸体碎块，就清理出了几十卡车。

此时，这里的街道变成了荒野，这里的居民，现在只有野狗野兔，只有那些焦黑的断壁残垣，以及月光之下反射出可怕的青灰色光芒的人骨残骸，还在诉说着，那一场惨绝人寰大血战的可怕记忆……

寂静的夜晚，月光如水，偶尔有风，却只是和煦的微风，并不是月黑风高，看来，今晚的确不太适合杀人的。

三个方向上，几乎同时驶过来三队汽车，也不约而同，几乎同时停车，形成了一个奇特的“Y”字形状，三路人马会面的场所，自然就是这个字母的三线交汇之处了。

那是昔日乡镇繁华的街道，村民们赶集聚会的所在，如今，荒草近人，连地上的石板，都快消失不见了。

三队人马当中的次要人物，也就是那些保镖或者打手们，纷纷拉开车门，首先下车，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西装或者中式短衫之内，很明显，这是为了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拔枪出来。

更有甚者，三队人马当中都有几位特别“豪爽的”老兄，极其熟练的从汽车的后备厢里面，取出了好多的汤普森冲锋枪，MP18冲锋枪，甚至有人还直接搬出了捷克ZB26轻机枪，虎视眈眈，杀气腾腾，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要不要这么夸张呀？！

很明显，这将是一场危险的聚会。

凌晨两点，荒郊野外，来见面的人自然不会是平常人，他们商量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双方的人马确定没有什么遭遇埋伏的可能性之后，纷纷再次拉开车门，让坐在汽车当中的头面人物出来，毕竟，劳师动众，如此这般，虽然明知道有危险，但该谈的事情却还是要谈的。

怕死，就不能入这一行；入了这一行，就已经注定，把自己的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汪伪政权肃清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丁先生的夫人程慧敏和日本黑龙会的代表三岛先生看上去都很怕冷，所以都穿着大衣，对面的一群人看到一个如此美艳的贵妇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都不禁有些诧异，月光之下，只见美贵妇身形苗条，盈盈袅袅，名贵的大衣下面，露出一双白皙的小腿，分外诱人。更何况，是一个如此高贵如此美艳的女人。

这些人的诧异是有理由的：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有女人参加这样的谈判了，上一个上海滩的女毒枭，花名叫做“赛蝴蝶”，也是个很美的女人，也是以擅长算计和控制男人著称的。“赛蝴蝶”是洪门一个堂口的大姐大，她的买卖做的不小，也因此树敌众多，最后这个女人，是被人切碎了装在坛子里，送回到洪门议事堂的。

这件事情发生在十年之前，也是同样的季节。

杀人者，上海三大亨也。

据说，在青帮杀手们动刀之前，一向说一不二的杜先生反而有些犹豫，他对这个性格刚烈的女人说道：“赛蝴蝶，我杜某人一向不杀女人，可是你独当一方，比男人还要男人，所以今晚我们不得不把你当男人除掉了。不过，我杜某人从来不愿意做事做绝，我还是要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在这里金盆洗手，宣布脱离洪门，从此不问江湖事，我就当你仍然是个良家女子，放过你。”

这位女毒枭的回答是：“去你妈的姓杜的，你姑奶奶对着关老爷发过誓，想让我脱离洪门，做你妈的梦去吧！”

此言一出，杜先生便不说话了，张虎林挥动了手掌，十几个刀手，已经一拥而上了……

“赛蝴蝶”被杀，引发了上海青帮和洪门之间最大的一场火并事件，上海三大亨联起手来，又得到了国府方面大人物的坚定支持，对上海洪门大开杀戒，这场大战持续了三个多月，上海洪门，不得不让步服软，输掉了很多地盘，输掉了大部分鸦片生意，输掉了很多头面人物的性命，以至于上海的洪门，从此对青帮惟命是从，简直相当于青帮的一个堂口了。

现在程慧敏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上了当年“赛蝴蝶”的老路，她的最后结局会是什么？！

是否也是被切碎了，装在木桶里？！

这绝不是在开玩笑。

程慧敏脚上的意大利高跟鞋告诉了众人，至少他们这一边，今晚上没有什么阴谋，否则，也不会将自己如此置于危险境地，谁都知道，枪战一开，子弹密集，穿着高跟鞋是跑不出几步的。

“丁夫人，你今晚上看上去好有魅力，简直让人迷了眼睛，我要是没娶老婆，一定会追求你的！！”另外的一个车队人马之中，一个汉子忽然笑道，同时向三岛先生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银光闪闪，速度很快，一看就是“练家子”，手劲儿很大的。

难道是飞刀吗？！

三岛先生身后的几个保镖哗啦啦的掏出枪来，而三岛先生却身手敏捷，接住了对方扔过来的银色物体，笑着让自己的手下收起枪来。

原来这飞来的银光闪闪的“暗器”，并不是什么飞刀，却是一个精美钢筒装着的上等雪茄，三岛先生笑着打开了钢筒，随手将钢筒扔在地上，然后自然有手下递过了雪茄剪，他剪了雪茄，点燃，喷云吐雾起来。

“去你的，谭老三！！”程慧敏看着对面的汉子，笑道：“什么话都乱说，怎么做堂堂青帮白扇子的？”

谭老三连连拱手，嘻嘻哈哈的表示道歉，他和程慧敏.侯东来是什么关系，放眼整个青帮，也就是他，敢和程慧敏开这样粗俗的玩笑了。

有着这样深厚的交情，这两队人马之间亲切交谈，表现出同盟者的友好；而第三队人马，在互相走近的过程当中却人人都不做声，一个个脸色严肃，就好像另外两队人马，欠了他们很多钱一样。

他们带队的，是两个中年男人，都穿着西装革履，也都是大上海商场里价格最贵的外国名牌，但看上去，还是有点儿，有点儿什么呢？简单说吧，就是这两个人走路的姿势，手中香烟的持拿方式，领带的打结方式，甚至皮鞋鞋带的系法，都在显示，这两个人很土鳖。

不错，一个人的时髦与土鳖，其实是不论这个人穿什么样的衣服，系什么材质的领带，或者手指上有没有钻戒的，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就像洋人们常说的那种“贵族气”，没有长时间的积累，那是不会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

程慧敏是什么样挑剔的眼神，什么样的推理能力，她在跟自己打赌，对面的两个中年男人，五年之前，绝对还在乡下种地，说不定是三年之前，也不一定呢。

三队人马终于走到一块，小弟们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拔枪，大佬们则闲庭信步，泰然处之，只是他们久经江湖的眼神，不停的在扫描着对方的脸。

但他们的眼神，绝对不会和对方直接对视，这是黑道人物不成文的规矩，盯紧对方的眼睛，就意味着挑衅，这也就是为什么后世著名的“你瞅啥？瞅你咋的？”常常引发斗殴的原因所在。

“各位‘真头闷’‘拉蒂’，”堂堂青帮的白扇子谭老三，一出口就是这样荒唐可笑的称呼，程慧敏脸上，立刻就出现了有些尴尬的笑容，她觉得一个大上海青帮的头面人物，不应该在外人面前如此丢脸的，可惜在大上海，流氓和文盲遍地都是，要找出几个有文化的黑帮人士来，那真的是万里挑一了。

本来还有一个徐老三，勉强可以算是这些流氓当中的文化人，可是现在他也被日本人以“勾结军统”的罪名，在绞刑架上吊死了，日本人为了泄愤，足足吊了他四十分钟。

侯东来等人给徐老三收尸的时候，发现徐老三的颈骨都已经被巨大的绞索拉扯得碎成了数块，所以徐老三的脸，怎么样也摆不正，稍稍震动，他的脑袋就会像个球一般的滚向一旁。

不得已之下，侯东来出了重金，亲自下跪请来了一个有名的骨科大夫，在现场给徐老三的脖子插进去几根钢针，巧妙的将那几块断裂的骨头重新连接了起来，勉强保持着一个正常人的体形，装进棺材，送进了坟墓。

在场的黑白两道，中日双方，十分感动，无不称赞侯东来“义薄云天”，现在侯东来所到之处，各种奉承恭维接连不断，这就是“一不小心出了名”的烦恼了。

谭老三接着说道：“各位，今晚我们三方五派在这个鬼地方会面，是为了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情，我代表上海青帮首先声明：大家都是朋友，和气生财；就算是生意谈不成，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回不成，还有下回呢。大家都是为了生意，彼此之间素不相识，没有私人恩怨，所以绝对不能动手。你们同意不同意？如果不同意，那我们青帮人马立刻离开这里，剩下的事情，恩恩怨怨，都让你们自己来搞定。”

“白扇先生，”三岛先生微笑道：“请你放心，既然抽了你的雪茄，我就一定给你面子。我代表日本黑龙会郑重承诺，除非遭到攻击，否则绝不使用武力。”

程慧敏看着风度翩翩的三岛先生，眼神当中都是那样的特别，那样的深情，说起来邓小姐那件事情之后，她对丁先生也就没有什么“忠贞之心”了，如今遇到了这位风度翩翩的东瀛帅哥，程慧敏忽然很想放飞自我，不负责任的放荡一次了；仅仅与三岛先生“春风一度”，那是远远不够的。

她也笑着说道：“我只是个跑腿的，承蒙青帮兄弟们看得起，把我也算作了一‘派’，我自然感激不尽，各位放心，我的人，绝不会动手的。”

他们两个人已经表了态，谭老三的目光，又转移到另外一个方向上，笑道：“赵老大，宁老板，你们的态度呢？”

程慧敏注意到，谭老三对这两个男人的称呼是有区别的，道上的人都知道，“老大”几乎专门指的就是黑帮之内的重要人物，而“老板”的称呼，几乎已经明确的表明，这位宁先生，并不是黑帮中人。

换句话说，这位宁先生的身份，一定就是云南的实权人物的代表了，众所周知，云土的生意，没有云南当局的默许与助力，是根本没有办法做的。

赵老大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宁老板，很明显，他在表示自己，或者说云南帮会，将会听从云南当局的命令。

宁先生微笑道：“白扇先生说的不错，大家都是朋友，自然没必要动刀动枪的，我们也不会动手。”

“很好，大家都很给我们青帮面子，我十分感谢，现在我们来谈正事。”谭老三微笑道：“三岛先生，你向我做了保证，今天我们的会面，绝对不会有日本驻军来打扰，对不对？”

“是的，日本驻军已经得到了相关命令，今天这一片区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我们互相用大炮来进行轰击，他们也都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三岛先生点头道：“否则我们这么多汽车赶到这里，安静的黑夜之中，仅仅是车子的引擎声音，就足够将他们吸引过来了。”

“非常好。既然没有人来打扰，那么赵老大，你的东西带来了吗？可以给程女士和三岛先生展示一下了。”谭老三就是今晚这场会面的主持人，他掌控着会谈的程序和内容，这也难怪，在大上海的各种黑帮生意，都不可能越过上海青帮这个“地下皇帝”，他们就是中间人和保护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从中分一杯羹了。程慧敏不得不承认，粗俗的谭老三，真正办起事情来的时候，井然有序，指挥若定，显示出他卓越的江湖能力。

青帮白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好，拿上来。”赵老大一挥手，身后的两个手下，立刻提着一个银色手提箱，还有一个凳子走了上来，他们先将凳子放平稳，然后将手提箱放在凳子上面，打开了手提箱，手提箱里面的四个纸袋一字排开，至于纸袋里装着什么东西，那就不言而喻了。

“桥本，你去看一下。”三岛先生微笑道，他的一个手下，留着浓密胡须的桥本先生，立刻就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此人虽然穿着西装革履，但手腕处可怕的刺青图案，好像手表一样，仍然时不时的暴露出来，在月光下分外的触目惊心。

是环形。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日本黑龙会成员身上的环形图案，就代表着他们的杀人记录，每一道环。就代表他们杀死的一个人的灵魂。

中国人害怕被死者的灵魂纠缠，而日本黑帮则刚好相反，他们相信，如果做了这样的纹身，那么被自己杀死的人们的灵魂，就会永远的陪伴在自己周围，做为自己的挡箭牌和护身符。

好彪悍的逻辑！！

所以日本的黑帮成员都已经形成了习惯，他们每杀死一个人，就在自己的胳膊上纹一个环形图案，所以很多年累积下来，很多黑道老手到了年老的时候，整个身体从上到下到处都是纹身，常常连脖子上面也都是图案了。

如此看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找不出比日本人更加邪性的民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