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杀人的艺术（二）

两人说话之间，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三，四，三，这就是约定的开门暗号。

虽然这样的暗号，确实有点儿蠢，因为即便是奸夫淫妇偷偷约会，也不可能约定如此复杂的敲门声的，如果被有心人观察到，便知道这间房子一定有鬼了。

听到这个声音，屋子里的四个人，包括刘科长在内，都收起了闪电一般掏出来的手枪，马队长一个眼神，一个手下便打开了门。

马队长的心腹.行动队的小队长周五，拿着一个沉重的四层木头食盒走了进来，他身后的那个手下，立刻就关上了门，啪啪啪，动作飞快，一连锁上了三道铁锁，看上去他们的谨慎，已经到了骨头里。

周五向着马队长和刘科长连连点头哈腰，笑道：“刘科长，马队长，你们都等急了吧？”

周五嬉皮笑脸的脸上，有着一道虽然很短，但却很深的刀疤，这是他过去混青帮留下来的纪念，在大上海，有三样东西是青帮人士的“通行证”：刀疤，纹身和受过家法被切掉一半甚至整根的手指，不用说，这个周五，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

“你说呢？！老子们在这个闷罐里熬时间，像受刑一样，连个女人毛都见不着；你他妈的在外面逍遥快活，只负责送个饭，还他妈的来晚了！！”马队长恨声道：“晚上你在这里值班，也尝尝闷罐的滋味！老子必须回家一趟，妈的，再不回去，我老婆下面都要着火了！”

“啊呀，队长，你这可就误会兄弟我啦！！”面对马队长如此粗俗不堪的抱怨，周五依然嬉皮笑脸，道：“刘科长，弟兄们，你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说笑之间，他将偌大的食盒放在饭桌上，变戏法一样拿出了好几个喷香的精致炒菜，食盒的最后一层，却是一大砂锅漂油散香的炖鸡！！

“这是大龙凤酒楼的拿手菜，老山参炖鸡！！”刘科长早年，也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自然是有些见识的，更何况他的记忆力是什么水平，多少年前的事情，连那些细枝末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闻这个熟悉的味道，就知道这盆炖鸡的来路了。

周五得意的揭开砂锅的盖子，一时之间，整间屋子，更是香味扑鼻，就连那两个已经被酷热折磨得蔫头蔫脑的保镖，也立刻来了精神，他们看着那一盆炖鸡，嘴巴不由自主的蠕动了几下，却也显出了他们做人的优点：诚实。

馋了，就是馋了，绝不假装正人君子，明明口水直流，却还要假装不动心，这可不是做流氓的风格。

“队长，这是陈处长亲自吩咐给你们加的菜，大龙凤酒楼的招牌菜，名扬大上海，就这么一只鸡，加上几块什么他妈的老山参，居然要价五块大洋！！妈的，简直比劫道的还要黑！！”周五笑道：“还有那个大厨，他妈的死脑筋，非说要炖够了足足六个钟头才能开锅，老子去了酒楼，居然在后厨活活又等了一个多钟头，这才来晚了！！哼，要不是看这老东西都快六十了，老子早就揍他一顿了！！”

马队长喜笑颜开，马上就“原谅”了周五的迟到之罪，道：“值得，值得！！大家洗手，吃饭，周五，你跑腿有功，一块吃饭！！”

周五忽然晃了晃身子，嬉皮笑脸的回答道：“谢谢队长，我已经吃过了！！”

“你妈的让你吃你就吃，客气什么！谁不知道你的饭量？！”马队长笑道：“你就是个橡胶肚子，有多少东西吃不下去，装什么正人君子？我亲眼见过你吃过十屉小笼包子的！！”

周五眯缝着眼睛，有些尴尬的笑了，很显然，他的“光荣事迹”被马队长当众揭了出来，实在不是那么好听的。

众人洗手，坐定，开始吃饭，却只有刘科长能够喝酒，因为李主任有严令，保护“客人”期间，擅自饮酒者，杀无赦。

在七十六号，李主任的命令就是圣旨一般的存在，从来没有人敢于违抗，原因也很简单，谁敢违抗，谁死。

李主任绝对是说到做到的，他是这个年代，极少见的“说话算话”“遵守承诺”的中国人。

不过他们虽然不能喝酒，却依然有乐子可找：屋子里装着电气冰箱，一个手下拿来了好多瓶东洋汽水，他们居然先喝火热的鸡汤，然后便是冰凉的汽水，看来这些人的肠胃，简直就是铁打的一般。

刘科长虽然是日本人眼中的红人，但却没有丝毫的架子，作为一个必须精心算计的参谋人员，他当然知道这几个保镖的极端重要性，为了防止他们起什么歹心，必须搞好跟他们的关系，所以刘科长这些日子跟这些人相处得很是融洽，小恩小惠从来就没有断过；现在他居然又亲自给大家拆开了炖鸡，分配鸡肉，还有那几根昂贵的老山参，也都每人有份，马队长等人十分高兴，大家互相恭维奉承，吃的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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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之后，屋子里忽然间传来了五个男人巨大的鼾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是不是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开始午睡吗？

不，绝对不是。

即便要午睡，也只有刘科长有权力进行午睡，保护他的人，是没有权力睡午觉的。

这也是七十六号保护重要目标人物的规矩。

那是什么原因呢？！

周五和另外两个保镖仰头躺在椅子上，鼻涕口水流了满脸，却依然不能让他们醒过来，依旧鼾声如雷；刘科长躺在地上，被自己呕吐出来的食物残渣糊了满脸，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嗡叫着，在他的脸上爬着，甚至在他的鼻孔和耳朵眼里进进出出，这副尊容，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只有那个马队长，他居然靠在门框边上，手中握着自己的勃朗宁1911，站着就睡着了……

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答案，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

随着一阵轻轻的摩擦声音，石库门房子上着三道铁锁的大门很快被打开了，谁能想到，打开这三道铁锁的工具，竟然是那么简单，简单到，简直不能再简单。

只是一根细铁丝而已。

如此看来，溜门撬锁，实在是人类的一种卓越的技术。

屋子的门被如此轻松的打开了之后，几个男人提着手枪，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仿佛害怕惊醒屋子里熟睡的那些人一样。

“看不出来，这个周五，还真是一把好手，懂得随机应变，我喜欢。”一个男人看着屋子里睡得一塌糊涂的五个男人，尤其是睡得死猪一样的周五，忽然笑道：“你们把他带回去，连同他的家人，一道送回重庆，我相信戴局长也会喜欢他这种关键时刻，敢于下赌注的手下的。”

他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了“站”在门口的马队长身边，笑道：“你这家伙还算是个高手，吃了这么多超高浓度的催眠药物，居然还能站起身子，拔出枪来，我佩服你！！”

“你”字刚刚出口，他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已经出手，闪电一般插入了马队长的脖子，同时用力的一搅！！

马队长就这样继续熟睡着，匕首插进了他的脖子，他却连半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一秒钟的时间，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马队长就已经一命呜呼。对于这个资深的七十六号特工来说，让他自己猜想一千次，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的死法会是这样。

当这个男人拔出匕首的时候，马队长的尸体开始缓缓的，沿着门框“坐”到了地上，他脖子上的伤口很小，并没有多少鲜血流出来，因为杀他的那个男人，有着极为丰富的杀人经验，专业人士出手，不会让场面一塌糊涂的。

此刻马队长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种可怕的狰狞，他的牙齿，在自己的嘴唇上留下了可怕的咬痕，几股细细的血流，在他的下巴上蜿蜒……

这个男人轻描淡写的杀了一个人，随手抓起了柜子上的一条崭新的毛巾，擦干净了自己喜爱的匕首，也顺便把自己手上的少量血迹也一道擦干了；与此同时，他的另外两个手下，也已经拔出了匕首，干净利索的插进了马队长那两个身手很是不错的手下的心脏部位，还有两个人，则架起了鼾声如雷的的周五，艰难的走到房间门口。

周五呼呼大睡，在睡梦中的他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次了……

今天周五立了大功，在马队长要求他一同吃饭的时候，除了最初的推脱之外，他没有显出更多的破绽，而是痛快的按照马队长的吩咐，跟他们一样，毫不犹豫的吃下了不少含有速效催眠药物的鸡肉和鸡汤，而且整个用餐过程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一点儿也没有穿帮，哄得众人都吃喝了不少，从而保证了这次行动的成功，难怪这位行动的指挥长官会如此欣赏他。

最后，男人走到了躺在地上的刘科长面前，这才是他们今天行动的真正目标，其他的几个死者，不过是刘科长的陪葬品而已；男人轻松的笑道：“刘科长，我和你萍水相逢，也算是一种缘分，这样吧，我给你拍张照片，就当是留个纪念吧！”

说话之间，他竟然真的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型相机，对着刘科长的脸，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起身，对自己的一个手下说道：“卢军，你把这个无耻汉奸的脑袋切下来，放在餐桌上，注意要摆的有气派，免得日本人说我们不懂‘杀人的艺术’。”

几个手下都笑了，其中的一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弯曲的精钢折叠刀，一按机关，啪的一声，折叠刀打开，竟然变成了一把长约一尺左右的廓尔卡弯刀！！

面对一把如此精良的刀具，那个男人惊呆了，“恨声”道：“卢军，你这个外表老实的家伙，想不到竟如此狡诈！！我问你，你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让我知道？”

卢军苦笑，道：“长官，我知道你最爱收集精致的武器，不过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堂堂的陆军少将，我这一点儿小宝贝，你不会也起了贪心吧？”

几个手下都笑了，那个男人道：“回去再说！”

卢军尴尬的苦笑道：“我就知道，回去之后，这东西就变成你的了！”

那个男人，也就是军统方面大名鼎鼎的“头号杀手”陈忠恕少将，故意板着一张脸，对自己的心腹手下卢军少校“训斥”道：“知道了就好！！”

几个手下又笑了，这是胜利之后的玩笑，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这又将是一次震动敌营的绝密行动，立功受奖，那是必须的。

重庆下达了对刘科长的格杀令之后，陈忠恕的第一判断就是，这个叛徒将被送到上海来，因为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部与上海的梅机关关系最为密切，密切程度，甚至超过了就驻在武汉的日本另外一个特务机构：竹机关；更何况竹机关的目标过于明显，把刘科长安置在武汉，简直就是插标卖首，第十一军司令部是不会如此头脑简单的。

一定是上海。

有了这个判断，陈忠恕便动用秘密联络方式通知侯东来，让侯东来想办法收集相关情报，这是戴笠亲自下达的格杀令，按规矩，各相关人员，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标。

侯东来手下的几个军统秘密小组，按照侯东来提供的侦查方法，秘密的追踪着七十六号的后勤人员和各部门人员的行动轨迹，这自然又是侯东来“另辟蹊径”的做事风格了。

公开打探情报是不可能的事情，李主任做事，从来都是密不透风，刘科长这样重要的人物，李主任是不可能将他的行踪公之于众的，所以只能从后勤部门入手：既然是重点保护目标，首先防范的就是“内鬼家贼”，就一定不会让七十六号自己的后勤部门给他做饭吃，一定是采用买饭的方式，毕竟大上海的饭店何其众多，让敌人发现规律，暴露目标的可能性是最小的。

李主任的思路很是严密，可惜，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存在：侯东来。

这几年，侯东来对李主任进行了何其严密的研究，李主任的思维习惯，都在侯东来的算计之中。这就是卧底的作用，一个好的潜伏特工，足以胜过千军万马，更不用说挖出一个该死的叛徒了。

在这种不懈的努力之下，十天之后，这几个侦查小组中的一个终于获得了重要情报，七十六号督察处所属的一支队伍，已经销声匿迹了一个月之久！！

而其中的一个人，中尉小队长周五，却经常现身，他常常去大上海的一些高档饭馆，购买各种上等饭菜，而且从不预定，竟然都是由周五在后厨，亲自监督厨师完成！！

这种事情太过反常了。

周五犯了个小错误：为了省事儿，他购买饭菜的饭馆，过于集中了，基本上都在公共租界，这就大大降低了侯东来手下跟踪他的难度；如果他能费些力气，满上海各地区的饭馆多跑一跑的话，侯东来手下的小组人手很少，一定不会追踪到他的。

当然，周五矮小的身材，脸上那一道让人印象深刻的刀疤，都让各小组对他的追踪变得更加容易。

有了这些线索，事情的逻辑就变得简单了：以周五的级别和收入，根本吃不起这么好的酒菜，即便想吃，也没有必要进入人家的后厨，监督人家做饭。如此看来，周五一定是在给什么重要人物送饭，而且很怕饭菜被人下毒，才会亲自监督的；继续推理就会发现，他送饭的那个人，就一定是七十六号保护的重要目标，多半的可能，就是这个叛逃的刘科长！！

陈忠恕得到侯东来这个重要情报之后，立刻采取了行动，不过他的思路也很独特：他们首先抓捕了周五的家人，然后才是周五本人，这对他们来说，这当然都算不得什么难事。

在周五的家里，陈忠恕将周五的老婆孩子手腕上都绑上了电线，然后将一个连接着电线的开关摆在了周五面前，他非常严肃的告诉了周五自己的行动计划，威胁周五说，如果他不肯合作的话，自己的手下，会掐着周五的手按动那个开关，让周五自己亲自“动手”，亲手电死自己的老婆孩子。

面对着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受到的威胁，还有陈忠恕这样的大人物亲自进行的劝降，周五当然是答应配合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与此相比，多年的“老大”马队长，根本就不值得周五效忠的。

周五答应配合，并不等于今天的行动一定就能成功，为了防止公共租界众多的警察干预，陈忠恕要做到，今天这间石库门里面，绝对不能传出枪声。一旦行动出了问题，自己落到了公共租界警察的手里，十有八九会被引渡给日本人，这个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的。

由于只有周五能顺利进入那间房子，而以周五的身手，不可能徒手干掉房子里的四个人，所以行动的最佳方案，只能是下药；但考虑到对方的几个人几乎不可能同时吃饭，所以又不能使用烈性毒药（一旦有人口吐白沫甚至喷出鲜血，别的人立刻就知道是军统采取行动，他们只要打出几颗子弹，百十个租界警察几分钟就能赶到并且封锁这片区域，那就真的他妈的“歇菜”了），只能下速效安眠药，这样即便对方有一两个还没有吃饭的，以周五很不错的身手，又是突然袭击，是有相当大的把握做掉他们的。

而选用了“老山参炖鸡”这道名菜的目的，一是为了引诱对手的胃口，让他们大吃特吃，恐怕没有多少男人，会拒绝如此知名如此昂贵的美味吧？！五块银元，已经相当于一桌酒席的价钱了；二是为了用山参和鸡汤那种特别浓郁的香味，来掩盖速效安眠药（虽然是美国人提供的特制产品，药味很小，但毕竟也还是略有味道的）的气味，陈忠恕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足见此人的情报天才。

最后，为了尽量吸引对方同时坐下来吃饭，陈忠恕再次作出了冒险，他故意让周五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因为他深信，饥肠辘辘的四个男人，面对如此美食，是绝对不会有什么“温良恭俭让”的。

就这样，在陈忠恕和侯东来的精心精妙的策划之下，这次刺杀行动完美的成功了，难怪有人说，特工行动，简直就是一种极其精妙的艺术，如此说来，陈忠恕和侯东来他们这些人，也可以称之为“艺术家”了吧？！

不错，“杀人艺术家”，也许就是他们这些人最贴切的称呼。

此时此刻，陈忠恕的手下卢军少校已经蹲下身子，将手中的锰钢打造的折叠廓尔卡弯刀瞄准了行动目标刘科长的脖子，缓缓进刀，刘科长脖子里的鲜血立刻喷溅出来！！

满屋子都是浓重无比的血腥气味！！

这个卢军，显然是个用刀的高手，他进刀的角度和力度十分讲究，尽管刘科长的脖子喷溅出了大量的鲜血，却没有一丝一毫，喷溅到他自己的身上，他娴熟无比的用自己那无比锋利的廓尔卡折叠弯刀，两分钟之间，就已经切断了刘科长脖子上的皮肤，肌肉，骨骼，气管和血管，最后猛然用力，众人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那是刘科长的颈骨被斩断的声音！！

一颗完整的人头，带着平滑无比的颈部切口，被放在了餐桌上面众多菜肴的中间！！

就在那一盆“老山参炖鸡”的旁边！！

刘科长仍然保持着熟睡的表情，这一下，他真的可以安眠了，永远的，睡下去了。

都说是“鸟为食亡”，禽兽才会为了一口吃的送掉性命，可是今天刘科长和马队长，还有马队长的四个手下（两个在屋子里被杀，另外两个是负责在巷子口把风的，也被陈忠恕的手下用无声手枪解决掉了，他们的尸体，被陈忠恕手下的撬锁高手，随便撬开了一间中午无人的石库门房子，塞了进去），却因为一顿迟来的午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也真是够讽刺的。

也许，他们的倒行逆施，连上天都觉得厌恶，所以赐给了他们一个禽兽一般的死法？！

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