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王牌间谍的末日

1940.4.29.下午五点。

重庆郊外，长江边上。

芳草萋萋，涛声依旧，浊浪反复，无休无止，正如这凡俗的人生，日复一日，苦恼良多……

却，终难解脱。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大江常有，风流人物却不常有，难怪面对这滚滚东去的长江水，绝世文豪苏东坡和关汉卿也都只剩下无尽的喟叹！！

“这也不是江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涛声之中，遥远的方向，两辆雪佛兰轿车开了过来，车漆鲜明，光可照人，很明显，这两辆车经过了精心的保养，还刻意的涂上了美国大公司生产的高级车蜡，更加显得高人一等了。

在这个整个国家疯狂抗战，物力维艰的年代，这样的汽车并不常见；也正因为并不常见，所以更加表明，这两辆车的来头，绝对是不一般的。

岂止是不一般，战时陪都重庆的军民上下，只要是看到这两辆车子的车牌，都会颤抖不止，因为他们的车牌表明，这两辆车子，属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军统了。

这是个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和“东厂”一样的特务机构，无孔不入，窥探着社会各个阶层的一举一动，他们可以随便的抓人，审讯，甚至杀人，让人们畏之如虎，谈虎色变；甚而至于，在重庆的公开场所，对“军统”和“戴笠”这两个词语，是谈都不能谈的。

军统财大气粗，人多势众，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杀大权，拥有这样精心保养的进口轿车自然就并不奇怪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此高贵的车子，为什么要开到这远离市区的长江边上，如此偏僻如此坑坑洼洼的破公路上来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军统彪悍的人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好在答案马上就要揭开了。

本来高速行驶着的第一辆汽车突然鸣了一下喇叭，然后在公路上来了一个潇洒的“甩尾漂移”，凄厉的摩擦声之中，汽车的方向，骤然改变，它的后轮胎发出了阵阵白色的烟尘，显示了司机技术的高超。

当然，这位司机除了技术高超之外，“胆儿肥”，也是很重要的，胆敢在这样坑洼不平的公路上玩儿甩尾，如果不是如假包换的亡命之徒，绝对没有这个胆子。

更可怕的是，后面跟随的第二辆汽车几乎在同时，做出了跟第一辆汽车同样的动作，一样迅速，一样洒脱。

如此看来，军统的司机，并不只是会“开车”而已。

这也证明，军统里面，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了。

第一辆汽车停稳之后，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身穿黑蓝色中山装的军统高级干部，还有他的两个保镖，两个保镖下车之后，极其自然的就开始环视四周，观察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目标出现，这种可怕的警惕心，也已经进入了他们的骨子里头，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这位高级干部，在社会上，甚至国民政府内部的知名度都很低，但却绝对是军统的主心骨之一，按照有些军统“江山帮”成员的说法，没有这个人，戴老板简直是食不甘味的。

可惜这个人却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厨，他是戴笠的总管家，毛主任。

离开一个精明能干的大管家的豪宅是要乱套的，同样的道理，离开一个精明强悍的毛主任，军统总部也是会立刻乱套的。

这绝对不是客气话，一点，也不夸张。

“老江，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像一个愣头青一般，连声招呼也不打，突然就来这么一手，差点儿让我吐出来！！”毛主任对着自己的司机老江笑骂道，骂归骂，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责怪，因为这个司机老江，是他的绝对心腹兼保镖，关键时刻，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手下，毛主任自然是不会真的对他动怒的。

在中国官场，心腹的作用是极其巨大的，群雄争霸的历史证明，没有心腹的长官，往往会死的很惨。

司机老江憨厚的向毛主任一笑，道：“毛主任，地方到了。”

毛主任看着公路边上的滩涂.乱石堆和荒草地，也不由得笑道：“不错，正是这里，我都差点儿忘了。把我们的客人，请下来吧。”

一声答应，一个保镖便打开了这辆汽车的后备箱，居然从里面搬出了躺着放置的一把深红色的楠木椅子，这把椅子很明显是名师所造，用料又是如此的考究，至少有七八十斤重。

如此沉重的椅子，在毛主任这个保镖的手中却如同无物一般，此人竟然单手就拎着这一把“轻飘飘”的椅子，走向了第二辆汽车。

什么人物能有这么大谱？

居然让毛主任为他打前站，让毛主任的保镖端着椅子去等他，难道是戴笠本人吗？

又或者，是国民政府里面的某个超级大人物吗？

第二辆轿车的车门打开，出来的却并不是戴笠，或者什么政府高官，而是两个黑衣保镖，还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物；他们打开车门之后，又费力的从车里面拽出了一个男人，然后两个保镖用强有力的胳膊，抬起了这位先生，毫不客气的，把他几乎是扔在了那把结实无比的楠木椅子上！！

这个奇怪的“客人”脸色煞白，两只眼睛却红的可怕，好像是从地狱里面逃出来的恶鬼一般，随着他的身体坠落在椅子上的一阵震动，他突然开始呕吐，毫不节制的呕吐，各种秽物，在逆风的作用之下，立刻便沾满了他的名牌西装和真丝领带。

于是，毛主任和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满满一脸的厌恶，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就好像在看着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讲，不错，此人正是一堆如假包换的垃圾，不齿于人类，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垃圾。

毛主任和军统众人虽然厌恶这样的垃圾，但依然很有耐心，居然在一边等着，等着这个奇怪的男人继续呕吐，让他吐够了，方才有人掏出手帕，上前给这个人仔细的擦干净了嘴巴。

于是，这个垃圾一般的怪人的脸上，便挤出了无比难看的笑容，向给他帮忙的这个军统特工表示感谢。

军统特工却对他回报以冷到极点的眼神，哼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手绢。

手帕随风而去，呼啸而凌厉的风声，好像也在嫌弃厌恶着椅子上的男人，于是，男人只能苦笑。

毛主任挥了挥手，三个黑衣保镖，抬起了那把沉重的椅子，还有上面的男人，跟着毛主任一道慢慢走下了公路，抬着如此的重物，走着如此崎岖的坡道，他们的脚步却依然都很稳健，以至于椅子和上面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的摇晃，很明显，这三个黑衣保镖，个个都是“练家子”，身上有功夫的。

想想也是，没有点儿过人的手段，又怎么可能会在戴局长和毛主任身边混日子呢？！

江边的荒地上，有一个刚刚挖出的坑，椅子上的人一看就明白，这个坑，就是他永恒的归宿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日本的王牌间谍.潜伏在军统总部的坂本一郎大尉，他的“辉煌事迹”和落网的过程，本书的第一部曾有交代，此处不再赘述。

今天，就是这个日本王牌间谍“出红差”的日子，按照国际法，对于战时抓捕的敌对方间谍，自然是杀无赦的，《日内瓦公约》里面，并没有这些人的护身符。

毛主任点燃了一支烟，悠然的吐出了一口烟雾，看着坂本一郎，忽然笑道：“坂本一郎先生，地方到了。这里就是你永远的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此地风景甚好，感谢毛主任，我很满意。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等到将来这场战争结束了，中日双方不再敌对的时候，可不可以拜托贵方，通知一下我的家人，让我的家人把我的遗骸从这里挖出来，送回日本呢？！”坂本一郎郑重其事的向毛主任低头请求道。

“坂本先生，你不用担心，你的牌位会出现在靖国神社里面的！”毛主任带着嘲讽的微笑说道：“据我所知，那是你们每个日本军人最向往的地方，你们朝思暮想的，就是有人送你们的牌位去那里！至于送还你的遗骸，这我可不敢保证，因为到了这一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可能你们整个日本的城市和乡村，还有你们的那个什么他妈的靖国神社，早就已经变成废墟了……”

“哈……”坂本一郎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然后他恶狠狠的瞪着毛主任，用一种嘲讽的语调慢慢说道：“毛主任，你真的以为，如此落后的中国，真的有能力把我们，先进的大日本帝国变成废墟吗？！请问你们用什么手段？！用弹弓发射石子，打过浩瀚的海洋吗？！哈……”

“哈……”让坂本一郎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发出了如此轻蔑的笑声之后，毛主任不但不生气，反而在陪着他一块笑，这个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在盯着毛主任。

毛主任微笑道：“坂本先生，我知道你对你们‘大日本帝国’的‘强大’国力，还有你们‘大日本皇军’的战斗力很有信心，或者说，你们日本军人，甚至整个日本帝国的所有国民，都有这样一种疯狂的自信，目空一切，顾盼自雄；你们正是依靠这种疯狂的自信，赌徒一般的疯狂举动，七十年间，的确赢得了很多东西，从占领琉球，一直到现在占据半个中国；但请你也不要忘了，也正因为如此的自信，你们将来必然做出更加疯狂的举动来：不是向北进攻苏联，就是向南跟英美法荷开战，到那时，我们中国就会顺理成章的跟这些强大的现代工业国家结成了联盟，就能得到他们的援助，难道那时候，我们的手中还是只有弹弓吗？！你不要忘了，美国人的生产线，两分半钟就能生产一辆汽车，如果转成生产飞机.坦克.大炮，也不用多么费力气的！！”

坂本一郎突然沉默了，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他，脑袋中的狂热慢慢消退，理性思维慢慢占据了上风，他不得不承认，拥有着世界上最强大工业生产能力的苏联，美国，实际上都是狭小而又相对落后的日本所不能战胜，不能征服的。

饿狼再凶猛，也终究只是一头狼，如果面对的是一头巨大无比的大象或者恐龙，它所有的凶猛，也都立刻会失去意义，只能是徒劳而已。

“毛主任，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有逻辑性，看来是我错了。对于这场愚蠢的战争的结局，我已经不再那么认真，我只希望我的灵魂能够回到我的家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您务必答应我的请求！！”坂本一郎的泪水，不停的滑落出来，在他苍白的脸上蜿蜒流淌，如同大江大河。

魔鬼也有落泪的时候，可惜，落泪的作用实在小的可怜。如果流眼泪就可以赎罪的话，那还要正义的法庭和断头台，做什么？！

“坂本一郎先生，至少你现在对于这一场战争，已经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看在你大彻大悟的份儿上，我毛某人在这里郑重的答应你，只要抗战能够胜利，而我毛某人到时候还没有战死的话，一定会找到你的家属，将你的遗骸，带回日本！！”毛主任郑重其事的回答道。

“好，季布一诺，重于千钧，毛主任，我相信你，我感谢你！！”坂本一郎激动的连连低头鞠躬，尽管他的“鞠躬”，也只能是做做样子罢了。

经历了那一场戴笠亲自指挥进行的可怕审讯，坂本一郎的下肢，已经瘫痪了，他再也不可能，趾高气扬的蹦跳叫嚣.不可一世了。

这就是间谍工作的可怕之处，一旦被破获，落到了对手手中，间谍就必然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所以能做间谍的人，绝对都是人类精英中的精英；而间谍这个职业，也绝对是人类社会的一朵妖艳的奇葩之花，就好像那美艳到了极致的罂粟花，又好像那美艳却又生命短暂的樱花。

作为一个情报专家，毛主任可能有着一种“猫一般的好奇心”，此时此地，他居然还有心思和坂本一郎这个即将吃“铜壳花生米”的家伙继续聊天，他微笑道：“坂本先生，我并没有在场观看戴局长和那几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对你的审讯，因为我当时正在关禁闭，所以我一直很奇怪，像你这样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王牌间谍，怎么竟然会被一块冰块所征服呢？还有一百多根银针，三个故弄玄虚的家伙，这样奇怪土不土洋不洋的配置，又怎么可能攻破你的心防呢？！这根本不合逻辑呀！！”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毛主任当面揭开了坂本一郎这辈子最耻辱的一件事情，于是日本王牌间谍坂本一郎只能一脸无奈的笑了（此刻他的眼神当中满满都是痛苦和恐惧，显然那一场审讯仍然让他心有余悸，说实话，作为一个职业间谍，他可以轻松的面对处决，但那一晚的审讯，却比处决更加可怕，让他根本无从抵抗）：“那是一种十分特别的痛苦，你是不会知道的，就像你不会相信一块普通的冰块，一百多根纤细的银针，就让我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一样．．．．．．”

“此中的玄妙，确实非你几句话所能讲明白的，算了，我会当面向戴局长请教的，”毛主任点头，笑道：“好吧，时间也不早了，那就请坂本先生上路吧！对了，坂本先生，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即将埋葬你的这个土坑，正是你们日本陆军航空队扔下的轻型航空炸弹炸出来的，我们的人，只是稍微把它整理了一下而已，我想，这个大坑的出现，也有你老兄的贡献在里面吧？如今用你自己挖掘出来的坟墓来埋葬你，你也该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个消息，坂本一郎突然一怔，然后双眼又流出泪水，此时此刻，也许他真的弄懂了一件事情：出来混，无论你做过什么，总是要还的。

或者说得简单点吧，这就叫做报应。

于是，日本的王牌间谍坂本一郎大尉坐在土坑边上的一把椅子上面，等待着随时可能射来的子弹，他忽然闭起眼睛，慢条斯理的哼唱起来，这是一首怪腔怪调的日本歌曲，到底在唱些什么，连毛主任这样精通日语的人也不清楚。

因为跟我们前文说到的一样，这是日本贵族和武士阶层特有的“辞世歌”，多半都是用古日语书写的，发音古怪，不知所云。

毛主任身边的一个保镖瞪着仇恨的双眼，好不容易耐心的等这个日本王八蛋唱完了，就在坂本一郎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之间，这位保镖闪电一般掏出了自己西装口袋里的勃朗宁M1900手枪，看也不看，梆梆梆三声枪响，日本人费尽心机打进军统总部的王牌间谍坂本一郎，就带着那把中国人送给他的优质楠木椅子，仰头落进了土坑中！！

他的身体仰躺着，双目圆睁，两条腿在疯狂的抽搐着，他身体上面的三个中弹处喷着鲜血，好像打开的水龙头一般！！

这本来就是一个生命和鲜血不值钱的年代！！

一个法医蹲在了大坑边上，接过了助手递过来的一根竹竿，精巧的撩开了土坑当中坂本一郎的衣服，三个弹洞，密集的出现在坂本一郎的心脏周围，鲜血正在不停的向外流淌，这样的伤势，神仙也救不活了。

但是法医并不放心，或者说，对于这个参与杀害了自己亲人的日本鬼子（他的妹妹在重庆大轰炸当中被炸死），他自然是仇恨万分的，于是，法医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又向土坑旁边的一个保镖挥了挥手，然后回过头狠狠的瞪了土坑当中正在挣扎的坂本一郎一眼，满脸肌肉，几乎都在抽搐的走了。

那个保镖冷笑着走了过来，掏出自己的驳壳枪，“嘭”的就是一枪！！

这下子彻底不用检验了，因为日本帝国陆军王牌情报员坂本一郎大尉的头盖骨，都已经被威力强大的德国制9毫米子弹轰了下来！！

三个黑衣保镖拿来了三把军用短柄铁锹，有条不紊的向坑里扔土，看他们的动作，竟是如此的熟练而高效，很明显，这样的事情，他们是常做的。

这本来就是一个人命如草，杀人如麻的年代！！

三分钟之后，一切都已结束。

毛主任道：“你们把这里的地面再好好踩一踩，平整一下。春天到了，我相信十天之内，这里就会长满了荒草的，不过你们还要记住这个地方的位置，那一把陪葬的椅子，就是这个日本鬼子身份的证明，等到抗战胜利的时候，我还要兑现我的诺言，把他挖出来呢。好了，我们走吧！！”

他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