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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狱

作者:鸿卷长篇 | 发布时间 | 2019-10-27 | 字数:5637

大雪初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尽是虚无之感。雪下得大约两尺厚,地牢外的几株枯树亦是被装点得似琼枝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妖娆。

白日地牢里的男犯们依旧为着昨晚的事情讨论的颇为热闹,这些天因着大雪积厚,狱中的男犯们不用活计,便都懒洋洋地闲聊起来。

“你们怕是不知道,我今儿听邱狱监说,那王大海死得可惨了,脸都冻歪了。”

“活该,他那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话是如此,可我怎么听说是那小孩先勾引得王大海呀?”

众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端木折却只安静躺着双目紧闭,任由他们言语胡乱攀扯自己。

冬日里总是昼短夜长,眨眼间的功夫天就黑下来了,张狱监提着灯笼按例巡视牢房,走至五号狱监时齐定海忙叫住了他:“狱监大人!这孩子怕是不行了,您快来给瞧瞧吧!”

张滦提起灯照了照,确实看到端木折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垛子上,遂问了句:“他怎么了?”

齐定海连忙答道:“大人,这孩子昨夜被王大海所伤后就一直躺在草垛子上,一天了,是饭也没吃水也未进。”说到这齐定海将晌午分发的饭菜呈给张滦看:“大人您瞧,这是他今天的牢饭,一动也没动。”

狱房的其他一名男犯也跟着怯怯说道:“是啊,他就这样躺了一天一夜了,若不是刚才试了试还有气,我们还真以为他死了。”

张滦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后淡淡说道:“既然不中用了,明日就禀了狱使大人后再做处理吧。”

齐定海慌忙起身激动地对张滦说道:“大人,您可不能不管这孩子呀,这毕竟是鲜活一条性命啊。说句犯上的话,狱使大人们是女子,不能切身体会咱们男子的难处,可狱监大人您同我们一样可都是男子啊,想来您也更能体会咱们的不易之处,所以求您行个好,请个医师来给瞧瞧吧!”

张滦因着出身不好,以前也没少受到排挤和刁难,又加上齐定海言辞恳切便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回头对其他几名狱监言道:“要不咱们就去请个医师来?想来李狱使大人她……”

话还未讲完牢中忽一人惊骇叫道:“死了!死了!”

“放肆!你才死了呐!混账的东西!”

那人吓得急忙跪下磕头解释:“不是、不是说李大人死了,是说这孩子死了,我将才看到他吐血了!”

张滦伸头细细看了看,将信将疑地说:“吐血就是死了?”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再道:“便是死了就死了,何故叫这么大声?”

齐定海闻言身子微颤,慌忙回过身去试了试端木折的呼吸,一试还真是没了气息:“唉!这、这真是作孽啊!”

“难道真死了?”张滦一边呢喃着一边打开狱房牢门,他亲自走过去试探了下端木折的气息,见确实没了气便道:“说死就死了,算了,这地牢又不是头一次死人。”说完张滦起身出来对邱狱监吩咐道:“你去取了他的案底来,给这孩子除了名就丢至乱葬岗吧,上头若是问就说是病死了。”

邱狱监点点头转身便要去取案册,可一旁的苏狱监向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他急忙一把拉住邱狱监而后对张滦说道:“我觉得这样处理不妥,咱们还是先去告知了验尸官,等他来验了尸确定了生死再作处理不迟。”

张滦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苏兄不必忧心,何须这般麻烦,我刚才已然试过气息,这孩子确是已死。那验尸的老吴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仗着是柳狱使的亲戚,每每请他前来都得拿捏咱们一番。实在烦人得很,且这次就是死了个小孩,就不必再去叫他前来了。”

邱狱监一众也急忙点点头道是:“可不是么,我们也烦那老吴头,我看还是赶紧取了案底册来,给他除了名也就是了。且这地牢里男犯无数,狱使大人们也不会一一纠察的。”苏狱监见众人都是这个意思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齐定海听到张滦一众这样处理便伤心抹起泪来:“唉,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这般命苦,死了也不得个安定处啊。”

张滦闻言心中也多少有些不落忍,他摇了摇头感慨道:“花一般的年纪,就这样送了命了,若不在这地牢里当差,还真不知道这人命就如草芥一般啊,叫人看着着实可怜啊。”

“张狱监何时变得这般菩萨心肠了?”柳茂花一边说话一边向他们走来,验尸的老吴也紧跟在后面。张滦一众闻声急忙恭敬行礼:“柳大人安好。”

柳茂花面色深沉,目光却如刀光一般分明,她冷哼一声训道:“哼,这安好与不安好本在于你们的差事办得稳妥不稳妥,若是差事办得好,我自然安好,若是办得稀里糊涂的、我自然也是不得安宁。”

张滦一众听到柳茂花阴阳怪气地拿捏语调责问他们,急忙都跪下赔罪:“属下等办事不利,还望大人恕罪。”

柳茂花白了他们一眼没再去理会,而是径直走向牢房对齐定海说道:“齐老头,吴验官今日告知本司,说是王大海身上也多处有伤,像是被拳脚所致。今早又听李大人提起,说这孩子是逆党端木凌之子,他母亲可是个将军,教他些拳脚想来也算得上平常。”

齐定海依旧抹着泪水,负气回道:“人都死了,大人还与我讲这些做甚。”

“齐定海,这孩子昨夜出事属你最能为他分辨,本司告诉你,我可没有心情与你们这帮下作坯子周旋,本司怀疑有人想借机假死,合谋逃出地牢!”说完柳茂花便命人打开狱房牢门,并吩咐吴验官去检验尸体。

齐定海弱弱退至一旁跪下,吴验官走过去先是试了试气息后又把了把脉搏,确实没了活着的迹象。他又将端木折的衣裤扒开,雪白的肌肤上印着一块又一块的淤青,胸上腿上都有,尤其是左胸处一块伤得最重。齐定海见状心有不忍,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吴验官又按了按胸口后才起身回道:“大人,这孩子确实死了,王大海这是下了死手啊,肋骨都断了几条呀。”

柳茂花先是脸上有些诧异,后还是有些不信地怀疑问道:“你可查验仔细了?”

“大人,我做了十几年的验官了,差不了的。”

见自己判断有误,场面多少有些尴尬,柳茂花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她轻轻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面色如白纸的端木折便随意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本司昨夜喝多了,今日还是有些头晕,我这便回去了。”说完柳茂花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地牢。

张滦等人恭敬送走了柳茂花后便让齐定海给端木折合上衣服而后把尸体带走了,只留得齐定海他们在牢中暗自伤神。

暝昏已至,张滦他们抬着尸体向乱葬岗去。夜晚格外阴寒,寒风阵阵袭人,加之又是去乱葬岗这样乌糟的地方,两人觉得甚是晦气。

见到了地方邱狱监便不耐烦地骂了起来:“真是晦气!大晚上的来这种地方,这小畜生也真会挑时候死。”

“行了行了,别发牢骚了,你我干得不就是这个差事么,咱们赶紧埋了他就是了。”

忽一阵阴风拂过,邱张两人感到背后凉嗖嗖的,甚是阴悚。邱狱监打了个寒颤慌张说道:“我说张兄弟,你看天都这么晚了,这地方又诸般不吉,咱们不如把埋他的那一步就省了吧,反正这里常有虎狼出没,到时候就让那些畜生食了了账就是,你我还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张滦心中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见邱狱监这么说确与他的心意不谋而合,他便急忙点头接上话说:“好、好,就依你所言咱们走。”说罢两人便一溜烟似的跑没影了。

一夜过去,明月酒庄的大门紧闭,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落下,涤荡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嗒嗒”声响,叫人听着好不厌烦。

酒庄的大当家顾潇林斜躺在椅子上抽着烟,一缕缕青烟淡淡吐出,袅袅飘过他略带愁容的玉面。

家仆悦颜端了盏茶进了堂里,顾潇林呼出一口“仙气”后兴致一般地问道:“可是醒了?”

悦颜点头应道:“刚醒,您要不要去瞧瞧?”

顾潇林只懒懒抻了抻胳膊依旧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悦颜走过去扶他起来笑道:“虽日寒人倦,却也得去瞧瞧,那可是老主子看上的人。”

顾潇林懒懒起身活动了下膀子后便语气平平说道:“行,瞧瞧就瞧瞧。”

两人进了客房顾潇林只远远看了一眼瘫躺的端木折,而后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躺着的是个孩子顾潇林有些惆怅地吸了口烟,后淡淡问道:“小子,你今年几岁?”

端木折有气无力地虚弱回道:“十岁。”

顾潇林“哼”了一声后不屑笑道:“老主子是在牢里待糊涂了吗?竟然选定一个十岁的孩童,还要费这些气力去救他?难道还真指望他个娃娃去报仇,简直是异想天开!”

一旁的悦颜却微笑劝道:“当家的不必动气,老主子看人的眼光咱们都是知道的,断然不会随意下决心的。”

顾潇林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我说你到底是用了什么迷魂记?能让老主子选定你。”

端木折咳了几声依旧无力地回答说道:“我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只那晚我就说了句想要出狱,隔壁狱房的老爷爷便同我说,要想出去他有办法,可只一样,我必须入宫替他报仇,我若答应了便就能叫我出狱。”

“那你便这般无头苍蝇似的应下了?”

端木折忽面色凝重,切齿回道:“我年纪虽小,却也知应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道理,何况我与那北太后……”

说道此端木折忽然闭口,想来心中还是有些猜疑的。顾潇林微微蹙眉,而后吸了口烟淡淡呼出后说:“这会儿倒起了防人之心了,你服下那颗假死药时怎么就相信那人会真心救你?”

端木折苦笑一声,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他缓缓回道:“人在不同的环境下所能选择的东西也会有所不同,在牢中单凭自己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所以我只能选择相信那位老者,因为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选:坐以待毙或者釜底抽薪。而我已然身处死局之内,若想打破死局,也只有抱着一颗必死之心硬着头皮而上了。”

顾潇林微微一笑说了句“有趣”而后把烟熄灭说道:“可你现在活了下来,能选择的路好想又多了几条。”

端木折一听便知顾潇林话中深意,他转头看向顾潇林语气森冷道:“其实所有的路不过是殊途同归,我们路的尽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杀冯檀。”

语毕顾潇林和悦颜会心一笑,顾潇林起身缓缓走至端木折身旁说道:“十岁便有如此见解,我顾潇林佩服。我也打听了,你是端木将军的遗子,两年前你母亲遭到北太后构陷,冠以谋逆罪被诛于家中,而你也被祸连入狱,想来你心中是恨死冯檀了吧。”

端木折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里流露出无尽悲恨。

“罢了,你好好休养吧,只有养好了身子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说完顾潇林便迤逦而去,只留下端木折一人躺在这空荡荡的房中暗自伤神。

一个月的时光匆匆过去,今夜的月亮格外清冷,后花园里月光高冷地撒落在落满白雪的假山石上,池塘上结了一层薄而透的冰,水面上还有些许雾气缠绕着久久难以散去。然虽是数九寒天,顾家花园中的几株梅花却开得异常妖娆,偶有丝缕寒风凛过,倒是刮落下不少红梅。

顾潇林独自一人在月下伫立了良久,明净的双眼中盈动着些许薄泪,月光寒凉地沁在他消瘦的脸上,而紧蹙的眉头微微一皱,似是有千种风情满载心头。

忽一阵寒风吹过,池塘上的雾气被轻轻推散,顾潇林手中的提灯也被吹得摇晃起来,届时他才缓过神来。提灯正欲往梅园处走,行时脚底似踩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是几朵红梅花瓣。顾潇林轻轻捡起一片,看着手中的这一片娇艳,顾潇林心中却莫名地彷徨起来,之后双眼也仿似被这抹鲜红所炫惑,头竟觉得有些晕眩起来。

踉跄了几步后悦颜急忙从后面扶住了他,并给他披上披风顺手接过提灯来。

“当家的今晚喝了不少,夜寒露重,您要仔细风寒。”

顾潇林一向冷峻的脸上此刻竟露出一丝温婉,他拍了拍悦颜的手温和语道:“你自小就跟着我,也是你最知道疼我。”

悦颜脸上微红,他急忙低头说道:“小人是您的家仆,自然要事事为您着想。”

顾潇林欣慰点头,他紧了紧披风哀切说道:“想我还能有件披风取暖,可地牢里阴寒潮湿,也不知道老主子是如何熬过的。”

悦颜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顾潇林又忆起当年的事情,心中又悲又怒,俊美的脸上不免露出一丝怒色:“想当年老主子进宫侍奉女帝,被先女帝封为首阳君①,可后来却被冯檀小人构陷,害得他双腿残废进了地牢,而我也受了牵扯被施了腐刑②,若不是为这不男不女之身所累,我早就自己进宫去报仇了。”

悦颜心中亦是为顾潇林不平,见他又提起伤心往事急忙关切宽慰:“当家的不必气馁,咱们如今也是有了打算的,我相信上天断然不会叫您白受这些年的罪,一定会还您与老主子一个公道!。”

顾潇林笑了笑又踉跄向前踱了几步,他抬起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冷冷说道:“只希望大月神③开眼,令那善人能有善报,更令那恶人终得恶报。”

“悦颜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当家且宽心,我看那孩子是个可托付的,他为了做这场戏真就把自己的肋骨打断了三根,小小年纪便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估计也就因着他有这样的勇气和胆识,老主子才能选得上他。”

听悦颜这般说顾潇林也点了点头:“是啊,老主子向来是看人极准,只唯一看错了冯檀那个贱人。但愿那孩子能如我们所愿吧,好了,回大堂去吧。”

悦颜在前头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为顾潇林照着路,行至堂内悦颜先扶顾潇林安坐,后吩咐堂内小厮端来一碗醒酒汤剂,待顾潇林饮下悦颜问道:“当家的准备如何为他安排?”

顾潇林略有所思地望着堂内一侧的屏风,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对悦颜说道:“这屏风上刻得是鲤鱼入海图,这鲤鱼本是河鱼,可这幅屏风却做成了鲤鱼可以入海,悦颜,你怎么看待这幅刻画?”

悦颜瞧了一眼屏风颇为不解地说道:“这屏风是老主子在时就有的,小人愚笨,不知其中意思。”

顾潇林起身走至屏风跟前,纤细的玉指抚摸过鲤鱼的鱼头,这鲤鱼雕得极好,每一片鱼鳞都漆得立体分明,栩栩如生。

“鲤鱼在河里只是一条任人刀俎的菜肴,可若是越了龙门便可是飞腾四海的金龙。当年抄家时老主子只把这屏风藏了起来,后来传给了我,我一见便知其意,这屏风本是在提醒他自己,不可做河中之鱼安于现状,必要入海化龙闯出一片天来。”

悦颜会心点了点头道:“老主子一入宫就恩宠不断,先女帝更是为了他一月不朝,老主子绝对是人中之龙啊。”

顾潇林冷哼一声,走至座上坐下感叹说道:“一时的恩宠换不来一世的荣华和安定,这个国家说到底还是女人的天下,即使男子鲤鱼入海化成龙,可结果到底是默默无闻沉入海里,还是腾云驾雾翱翔于天际,这还是要看个人的运气与造化的。”

“大当家所指的是那孩子?”

顾潇林没有回答,只余光扫过桌案上的烟杆,悦颜急忙上前为他点烟呈上,顾潇林深深吸了一口后说道:“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已经一个月了,想来他也能下床了。你也托人去安排一下他进宫为奴的手续,等他完全伤愈便送他入宫,只不过进了宫后一切就看他的本事了。”

①首阳君:红南国女帝后宫设有十二君,分别是首阳君,绀香君,莺时君,槐序君,鸣蜩君,季夏君,兰秋君,南宫君,菊月君,子春君,葭月君,冰月君。亦是分别对应十二个月份,十二君地位不分高低。

②腐刑:同宫刑,切掉男子生殖器官的一种刑罚。

③大月神:红南国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