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在何方（三十四）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杨新疆没有跟你们说过？这有可能是他一生中做的最正确、最值得炫耀的事情啊，他怎么能瞒着你们呢？”用手指点点站在远处的杨新疆，常笑华看着高风、郭涛和“小四川”问道。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冲着常笑华点点头。

“杨新疆，你小子也能憋得住啊，那件事应该是你小子这一辈子做的做正确、最具轰动性的一件事吧？你竟然不告诉你的这些朋友。现在啊，我真有点怀疑你们之间的关系有没有你们所说的那么好！”看看杨新疆，再看看大眼瞪小眼的高风三人，常笑华笑着摇摇头。

“监区长，这有什么炫耀的？再好、再大、再光荣也是在监狱发生的，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干出来的，哪好意思往外说呢？还有，即便那件事情再大、再正确，能抵消我冲动杀人的罪责吗？不可能的。”说完话，抬头看看常笑华，杨新疆心情沉重的低下了头。

“好，既然你不好意思说那就让我替你说吧。说实在的，在监狱的这些年，你小子办的所有的事情也只有这件事值得我说一说，其他的，唉……”看看杨新疆，常笑华微笑着摇摇头。

“监区长，您能痛痛快快的把杨新疆的事情说一下吗？我们三个都快急死了!”这时，坐在一旁的“小四川”实在憋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手里拿着烟盒，一边说话一边给常笑华递烟，并有些夸张的冲着常笑华鞠了几个躬。

“哈哈哈哈！”“小四川”有些拙作的举动把在座的几个人逗得哈哈大笑着，就连正端着盘子往桌子上送餐的那个实习狱警也情不自禁的捂着嘴笑了起来。

“好了，不吊大家的胃口了，我跟你们几位讲一下！”冲着众人摆摆手，常笑华接着说道：

“杨新疆从入监教育分监区‘毕业’分配到我监区改造的那一年，我刚刚参加完全省警官培训学习回来，在现在的这个监区任主管畜牧养殖业的副监区长。杨新疆所在的分队主要从事的劳动改造项目是基建，而我分管的是从事畜牧养殖的罪犯。由于分管工作的关系，我和杨新疆接触的并不多，只知道我们监区来了一个因杀人被判无期徒刑的罪犯，而且非常顽固，不好改造。你们可能不知道，刚入监的那一年，杨新疆‘调皮’的厉害，在整个省二监都大名鼎鼎。当然，我们大家都知道杨新疆是一个‘二进宫’，这次进来又背着这么重的刑期，情绪不稳定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我们整个监区甚至监狱领导都对他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耐心的找他谈话，关心他的生活等等，大家都抱着一种信念，就是希望用时间的磨砺和思想上的感化，帮助杨新疆放下思想包袱，步入改造正途，早日回归社会。所以说，杨新疆刚入狱的第一年，虽然他做了无数次违反监规狱纪的事情，但监狱还是没有对他做出很重的处罚。杨新疆，在你的朋友面前我没有撒谎吧？”说到这里，常笑华停下话题看看杨新疆说道。

“没有，没有，监区长说的都是实情。刚入监那会儿，由于思想压力太大，所以做了不少的错事。多亏监狱的警官们包容了我，否则，别说减刑了，加刑都不知道加多少次了！”听完常笑华的话，杨新疆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拿着郭涛塞给他的烟盒走到常笑华面前，恭恭敬敬的给常笑华敬了一支香烟。

接过杨新疆递过来的香烟，常笑华仔细的看了一眼，然后看着杨新疆问道：“现在监狱服刑人员都在禁烟，你却拿着软中华，实话告诉我，是哪个狱警偷偷的塞给你的？”

杨新疆先是一愣，然后赶紧看着常笑华说道：“监区长，别说现在监区正在禁烟，就是不禁烟，我这个被关禁闭的人哪来的香烟？哪位民警能有这么大胆子给我烟抽啊？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包烟是郭涛刚才给我的，我舍不得抽，只留着给您敬呢！”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一个给你送的。我们监狱民警一个月就那么点薪水，谁能抽得起这么好的烟？我是逗你玩的！”迎着“小四川”送上来的打火机点上烟，常笑华一边笑一边看着杨新疆说道。

高风、“小四川”和郭涛也迎合着常笑华笑了起来，杨新疆却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在杨新疆来我们监区的第二年，监狱接到了一项外役劳动任务。在座的三位都是有过监狱经历的人，对于监狱的情况是非常清楚的。特别是十年前杨新疆入监的那些年，监狱的条件远比现在困难的多。监狱是国家的刑罚执行机关，肩负着改造罪犯犯罪思想、维护社会稳定的重任。但是，由于体制和其他因素的制约，国家在经费保证方面并不能完全做到百分之百的拨付，其中的一大部分要靠监狱自己创收解决。监狱为了解决经费的问题和改善服刑人员的生活条件，经常会接一些监狱之外的劳动项目，我们叫做‘外役劳动’，在通过劳动项目改造罪犯不劳而获的犯罪思想的同时，为监狱创收。对于这件事，你们三位都应该了解一些吧？”说到这里，常笑华停下话题看看高风等人问道。

“岂止是了解，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听完常笑华的话，郭涛点点头，看着常笑华接着说道：“监狱接的这些劳动项目大都是社会上的单位不愿意干的项目，劳动强度大，危险系数高。我曾经参加两个多月的‘外役劳动’，用侥幸捡一条命来形容可能有些过分，但受过的罪、吃过的苦，至今想起来都会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说到这里，郭涛习惯性的耸耸肩，脸上挂满了惊恐和慌张。

“外役劳动苦并不仅限于服刑人员，狱警也是一样。和服刑人员不同的是，监狱民警除了要在工作上和生活中要吃苦之外，还要承担着比在监狱重很多的责任。没有了高墙电网，没有了武警部队的配合，监狱民警既要带领犯人劳动，又要确保监管安全，防止不发生罪犯脱逃事故，工作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冲着郭涛点点头之后，常笑华接着说道：“那年我们接的工程是要修一条从非洛河通往省城的引水大渠，工地远在离监狱本部100多公里的戈壁滩上。工期长，监管隐患大。为了确保监管安全，监狱几乎抽调所有的狱警充实到了施工现场。也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到了引水工地，带着我们监区的犯人劳动了一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杨新疆的接触才多了一些。杨新疆，是这个情况吧？”

说完话，常笑华停下话题，一边往面前的烟灰缸里按烟头一边看着杨新疆问道。

“是的，监区长。”杨新疆没有多说话，冲着常笑华点点头之后，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

“有一天下午，我和另外两名狱警带着杨新疆他们分队的服刑人员卸砌水渠用的水泥板。当时正是夏天，骄阳似火，天气热的吓人。我躲在拉运水泥板的汽车驾驶室里和司机聊天，另外两名狱警则坐在摞的高高的一大堆卸下来的水泥板后面，一面躲着阳光的照射，一边看着杨新疆他们劳动。当一车水泥板快要卸完的时候，坐在驾驶室里的我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叫，然后又是轰隆的一声巨响。我赶紧跳下驾驶室往前一看，眼前的情景吓得我浑身一哆嗦：只见两名狱警趴在轰然倒塌的一大堆水泥板前面，十几名服刑人员则一边高喊着‘杨新疆埋在下边了，快点把水泥板搬开’，一边手忙脚乱的围着一堆水泥板忙碌着。”说完这番话，常笑华心有余悸的哆嗦了一下，停下话题，从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一边哆嗦着手打开打火机点烟，一边翻翻眼睛看看杨新疆：“杨新疆，你是那件事情的当事人，具体情况你最清楚，现在把当时的情况和你的三个哥们儿讲一下！”

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杨新疆看看常笑华和高风几个人，然后一脸平静的接着常笑华的话接着说道：“首先这件事不是什么英雄事迹，所以，和哥几个说这件事是监区长的意思，同时也让你们通过这件事了解一下我杨新疆在监狱这些年的改造经历。至于我自己，完全没有炫耀的意思，希望哥三个不要想多了；其次，这件事之所以能改变我的命运，是和监区长息息相关的。作为一名服刑人员，我无以报答，作为好哥们儿，你们三个人要替我好好感谢一下监区长。在这里，我杨新疆先行谢谢了！”

说到这里，杨新疆微笑了一下，冲着高风、“小四川”和郭涛抱了抱拳。

“行了，你屁话少说一点，说正题。感谢？感谢什么？你杨新疆是一名服刑人员，如果要想回报我，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改造，让我少操点心。现在假惺惺的说这些有啥用？快，别说这些没用的，说正事儿！”听了杨新疆的话，常笑华不耐烦的冲着杨新疆摆摆手。

杨新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看着众人说道：“我们参加外役劳动的地方在戈壁滩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树没树，要水没水，再加上当时正是盛夏，条件艰苦的难以想象。当然，这些对于我们服刑人员来讲是无所谓的，因为再苦再累我们也只有服从的份儿，但对于带领我们干活的警官来讲可就受罪了。所以，每当我们干活的时候，那些警官们就会找一个阴凉的地方，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我们劳动。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难得的阴凉的地方，差一点要了两位警官的命，我杨新疆要不是命大，当时就命归西天了，哪还有机会跟你们在这里吃饭聊天？”

说到这里，杨新疆一边自嘲的摇摇头，一边把手里抽剩的烟头按灭在面前的烟灰缸里。

“啊？有这么危险啊？老杨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听了杨新疆的话，坐在一旁的“小四川”先是惊讶的啊了一声，然后拽着杨新疆的衣服催促道。

“是啊，新疆你快点给我们说说。”郭涛和高风也往杨新疆身边凑了凑，一边给杨新疆递烟一边满脸渴望的看着杨新疆。

“监区长记的没错，出事儿的那天我们的任务是卸修水渠用的水泥板。80乘80的水泥板，厚度足有八公分厚，每块水泥板重达几十公斤。”接过高风递过来的香烟，杨新疆一边吸烟一边接着说道：“我们把水泥板从车上卸下来之后，就码在靠近水渠的边上，高度有两米高的样子。用水泥板堆成的‘长城’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既挡风挡雨又遮住了毒辣辣的太阳，所以便成了值班的警官们乘凉休憩的好地方。所以，在我们卸车的时候，监区长在和拉运水泥板的司机聊天，另外两名警官则躲在用水泥板堆成的‘长城’下面乘凉。但是，当快把一车水泥板卸完的时候，出事儿了！”

“啊？”虽然杨新疆还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一脸惊恐的表情还是让围坐在他身旁的高风、郭涛和“小四川”三个人不由自主的惊叫了一声。

“见车上没有几块水泥板了，我就跳下车，和值班的监督岗打了声招呼然后去喝水。”见高风和郭涛、“小四川”三个人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的样子，杨新疆一下子来了兴趣，有些得意的看着他们继续说道：“当我喝完水回来的时候，发现两名警官背靠着的那面水泥板墙上面开始掉土，整个墙体有向前倾斜的迹象。我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冲上前去，一手提起一名警官，用尽所有的力气把他们两个推到墙外，我自己赶紧缩头抱肩，蹲在墙下。就在我刚刚蹲下去的那一刻，整面墙轰然倒塌，我被实实在在的埋在了几百块水泥板下面。”

“啊？”杨新疆的话刚一落地，高风和郭涛、“小四川”三个人又惊叫了一声，已经吓坏了的“小四川”甚至跳将起来，瞪着一双牛眼睛一样大的眼睛看着杨新疆。

“轰的一声巨响把正在汽车驾驶室里和司机聊天的我吓了一跳。我赶紧跳下车往前一看，眼前的情景吓得我差一点尿裤子。”这时，坐在一旁的常笑华接过杨新疆的话茬接着说道：“高度两米多的水泥板墙齐刷刷的倒了，两个被杨新疆‘扔’到远处的狱警吓得六神出窍，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一大群犯人一边喊着‘杨新疆被埋在底下了，快点抢救’，一边奋力的挖着被埋在下面的杨新疆。唉，那一次啊，杨新疆真的是捡了一条命，侥幸的连老天爷都不敢相信！”

“老杨，那么高的一面墙砸下来，几百块重大几十公斤的水泥板压在身上，你今天竟然还能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这确实是个奇迹。”听完常笑华的话，“小四川”有些不可思议的摇摇头，然后冲着杨新疆竖了竖大拇指。

“那两位警官得救了，你应该受重伤了吧？留下后遗症了没有？从你现在又违反监规又被关禁闭的表现来看，你的脑子和进水没什么区别，不会是那年出事儿的时候脑子被水泥板砸坏了吧？”郭涛可没有那么正经，笑呵呵的和杨新疆开起了玩笑。

“哈哈哈哈哈！”郭涛的一番话把在座的几个人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特别是“小四川”，笑的前仰后合。

杨新疆也笑了，拿起身边的一个空烟盒冲着郭涛扔了过去。

“新疆，发生了这么危险的事情，难道你没有受伤？”笑声过后，高风看着杨新疆问道。

“我又不是金刚葫芦娃，这么多的水泥板砸在身上能不受伤吗？”冲着高风笑了笑，杨新疆接着说道：“我被同犯们从水泥板下面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了，是监区长派车把我送到医院，经过一番急救后才活了过来。不过，因祸得福，因为救了两位警官的命，我在入监的第二年就由无期徒刑减到有期徒刑15年，这种奖励是我们省二监有史以来对服刑人员颁发的最大的一次奖励。因此，我特别感谢监区长，是他忙前忙后，不断地向监狱管理局说明情况才争取到的结果。”

说到这里，杨新疆再一次站起身来，端着面前的饮料杯走到常笑华面前，一脸恭敬的说道：“监区长，真心感谢您，如果没有您的努力，哪有我杨新疆的今天？来，监区长，我再敬您一杯！”

先是抬头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杨新疆，常笑华笑了一下才站起身来，端着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和杨新疆碰了一下说道：“你所受到的奖励是因为你的行为值得奖励，作为一名监狱民警，一个在现场亲眼见证了这件事情的人，如实向上级反映情况是我应该做的，不值得你感谢。”

说到这里，常向华仰起头把杯子的饮料喝完，然后坐回到椅子上，看着杨新疆说道：“杨新疆，想想你此前的表现，作为你的监区长，我真的为你感到欣慰。虽然你是一名犯人，因为触犯了国家法律才被判刑入狱，但你能认罪悔罪，积极改造，这种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勇于担当的表现确实让人佩服。但是，看看现在的你呢？你不觉得你的变化太大了吗？就因为儿子被前妻带走……”

“监区长，冒昧的打断一下您的话。”知道常笑华接下来要说什么，杨新疆便斗胆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一脸真诚的看着他说道：“监区长，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您知道我心中的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