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在何方（三十二）

常笑华的一句怒吼不但把杨新疆吓了一跳，连高风、“小四川”和郭涛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们不知道，刚才还笑容可掬，劝说郭涛等人不要对杨新疆发火的他为什么突然自己发起火来。

“常叔，杨新疆确实做得不对，理应受到批评。在你没有来之前我们已经批评他了，您就……”郭涛赶紧掏出香烟，一边给常笑华递烟一边磕磕巴巴的说道。

冲着郭涛摆摆手，常笑华并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香烟，而是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杨新疆，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被常笑华突如其来的一怒吓了一下之后，见多不怪的杨新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两次坐牢，十几年的牢狱生活已经让他习惯了这些身穿警服的狱警们“间歇性”的发怒甚至暴怒，如果把这当成大事放在心上并因此影响到自己的情绪的话，他们的日子就不要过了。

所以，当常笑华瞪着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的时候，杨新疆站起身来冲着常笑华鞠了一躬：“监区长，我可以说话了吗？”

对于杨新疆的漠视，常笑华并没有生气。相反，他的情绪似乎比刚才好了许多。他伸手从郭涛面前拿起烟盒，抽出两支香烟，一支扔给杨新疆，一支叼在自己嘴里，一边点火吸烟一边冲着杨新疆点点头：“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你接下来的话会很长。所以，你还是坐下说吧！”

“是！”规规矩矩的答了声“是”，毕恭毕敬的冲着常笑华点点头，杨新疆坐回到椅子上，平静的把常笑华扔过来的香烟叼在嘴上，然后用眼睛瞄了一下高风等人。

其实，现在的高风、“小四川”和郭涛三个人已经紧张的不行了。虽然面前的杨新疆表情冷静、自然，但他们知道，此时此刻的杨新疆应该是一肚子的不服气甚至是怒火，只是念于常笑华的监区长身份不敢发作而已。如果脾气倔强的杨新疆被常笑华刚才的一番话激怒，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他们三个人该如何收场？

所以，左顾右盼了一下之后，挨着杨新疆并肩而坐的郭涛赶紧把手放到桌子下面，一边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一边冲着他挤挤眼睛。

杨新疆当然明白郭涛的意思。他先是冲着郭涛点点头，然后欠欠身子往面前的烟灰缸里弹弹烟灰，看着常笑华和高风几个人打开了话匣子。

“监区长，我刚才说过，在我判刑入狱之后，除了在入监教育监区呆的那三个月之外，我一直在三监区服刑改造。我刚到监区的时候您就在，您看着我从一个无期徒刑的罪犯变成了有期徒刑，然后一步步走到今天还剩余五年多的余刑。而我则看着您从一个分队长成长为中队长，然后又升职为监区长的全部历程。把犯人与警察的身份放到一边，我说一句冒犯您的话：这些年，我们两个互相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进步。我这句话有没有道理？”说到这里，杨新疆停下话题，一脸微笑的看着常笑华。

常笑华笑了笑，点点头，表示认可。但他没有插话，而是一脸认真的看着杨新疆，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见常笑华看着自己笑而不语的样子，杨新疆从容的站起身来，端起面前的饮料杯，看着常笑华说道：“今天，我的几个好哥们儿来监狱看我，并得到您的恩准摆了这桌‘亲情宴’。面对这一桌子我做梦都想吃的大鱼大肉，我非但没有饱餐一顿的欲望，反而内心无比的愧疚。我杨新疆是一个犯人，在监狱里还不思悔改，明目张胆的违反监规狱纪，惹的您和其他的警官们生气，让我的几个哥们儿放下手中的事情，跑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所以，今天我借花献佛给您敬一杯饮料，真心实意的给您赔礼道歉：监区长，我错了，请您原谅！”

说到这里，杨新疆双手高高的举起杯子走到常笑华面前，一双眼睛真诚的看着常笑华。

抬头看看杨新疆，常笑华点点头，然后端起茶杯站起身来：“我接受你的道歉，因为你确实错了。我出差一个多月的时间，你杨新疆就在监区给我惹了这么大的事情，甚至惊动了监狱长等监狱领导，在我学习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打电话把我叫了回来专门处理你的事情，你说你的错误有多严重？”

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看郭涛等人接着说道：“不过，今天你不应该给我一个人道歉，还应该跟你这几个好朋友说声对不起。据我所知，为了能到监狱来看你，郭涛动用了他在省监狱管理局工作的父亲，四处打电话帮你说情；你的这两位朋友也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放下手里的生意和工作不干，跑几百公里来看你，苦口婆心的劝你。难道你不应该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吗？”

听了常笑华的话，杨新疆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然后把手中的纸杯冲着郭涛、高风和“小四川”晃了晃，不好意思的说道：“哥几个，监区长刚才的话很有道理，兄弟对不起各位了，喝杯饮料，算是我杨新疆给你们赔礼道歉了！”

郭涛、高风和“小四川”三个人赶紧站起身来，笑着举起面前的纸杯，几个人将杯子里的饮料喝了个干干净净。

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杨新疆坐到椅子上，抬起胳膊用衣袖擦擦嘴，然后看着常笑华说道：“在座的各位一位是见证了我十几年服刑改造过程的监区长，另外三位是我曾经的‘狱友’，我的三位最要好的哥们儿。所以，对于我‘二进宫’的原因和具体情况你们是最清楚的。所以，在你们面前我是坦诚的，没有任何避讳。因为我知道，在你们面前我应该没有什么秘密，不管是原来的还是现在的。现在的我就像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在你们面前暴露无遗。”

“哈哈哈哈哈！”杨新疆的一番话特别是最后这几句话，把包括常笑华之内的所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新疆，我发现你这次牢没有白坐，最起码说话的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越来越像一个文化人了。在海福监狱的时候，你虽然在《育新周报》编辑组改造，接触的都是高风、卜慌这样的‘文化人’，但无论是做事还是说话，怎么看怎么像个文盲。”笑声过后，“小四川”看着杨新疆说道。

“哈哈哈哈，‘小四川’说的太有道理了。”听了‘小四川’的话，郭涛也笑了。说完话之后他又抬头看看常笑华：“常叔，从杨新疆的变化来看，您们监区的文化教育还是很不错的，竟然把一个流氓变成了文绉绉的文化人。哈哈哈哈哈！”

“你们先等等。”看着郭涛一边说话一边哈哈大笑的样子，常笑华没有回应，而是一边说话一边冲着郭涛摆摆手，然后扭头看看“小四川”问道：“这位朋友，您刚才说什么海福监狱的《育新周报》还有一个叫高风的人，您认识他吗？”

“小四川”冲着常笑华点点头，然后拉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高风说道：“是的监区长，这位就是高风，我和杨新疆、郭涛在海福监狱服刑的时候的‘狱友’。在海福监狱的时候，高风和今天因故没有来的卜慌卜老师是《育新周报》的两个‘大拿’。怎么，您也听说过《育新周报》啊？”

“岂止是听说过，简直是久闻大名！”听完“小四川”的话，常笑华有些激动伸出手和高风握了握手，然后端起面前的杯子对高风说道：“想当年，你们在海福监狱办的《育新周报》闻名全省整个监狱系统，多次代表我省监狱参加全国监狱小报比赛并且屡获大奖。那个时候，作为主办这份报纸的服刑人员，你高风和卜慌的名字几乎是尽人皆知啊！当年，我们监狱还专门组织各监区的干部到海福监狱学习过呢。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分队长，去学习不够格，所以没去。”

说到这里，常笑华站起身来，对着杯子看看高风：“高老师，久仰您的大名，今天得以相见还要多亏杨新疆啊！今天我们吃饭的环境特殊，因为制度要求，我们今天不能喝酒。现在我以饮料代酒敬您一杯，首先是表示对您的欢迎，其次是如果有机会，希望您能为我们监区办小报的那些人上上课，帮那群猪脑子的家伙提高提高办报水平！”

高风有些受宠若惊的而看看常笑华，一边和他碰了下杯子一边说道：“监区长，您的褒奖我确实受之有愧。当年在海福监狱我是一名服刑人员，是对国家和人民犯过罪的人，即便是取得再好的成绩也不值得炫耀。再说了，当年办《育新周报》的时候，卜慌卜老师是主力，我只是他的助手，因此，所有成绩的取得都是卜慌卜老师的功劳，是监狱、监区领导大力支持的结果。至于给你们监区办小报的服刑人员上课的事情，如果您瞧得起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听您的安排。来，我先干为敬！”

说到这里，高风仰起脖子，把满满的一杯饮料倒进了嘴里。

中间的一个小插曲顿时把刚才有些尴尬和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过来。不但是高风和郭涛、“小四川”三个人脸上挂满了笑容，就是一直表情凝重的杨新疆脸上也露出了笑脸。

“杨新疆，接着说你的心里话吧，今天你才是这次饭局的主角！”接过“小四川”递过来的香烟，常笑华一边吸烟一边岔开了话题，面带微笑的看着杨新疆说道。

高风、郭涛和“小四川”赶紧安静下来，三个人把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杨新疆。

冲着常笑华点点头，杨新疆恢复了刚才的平静，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按照‘行话’的说法，我是一个‘二进宫’罪犯。在狱警眼里，我是一个顽固不化、很难改造好的人；在亲朋好友眼里，我就是一个不知悔改、乱泥扶不上墙的‘混混’。带着这样一个恶名，身负无期徒刑的重刑，我在第一次犯罪刑满释放一年之后，第二次踏进了监狱的大门。那个时候，我身上的压力有多大，您们在座的各位应该理解吧？”

说到这里，杨新疆停下话题看看常笑华，再看看高风、郭涛和“小四川”，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很在意在场的这些人的回应。

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冲着杨新疆点点头。特别是“小四川”，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有些怜惜的摇摇头，并且轻轻地“唉”了一声。

“我是一个男人，所以我知道‘敢作敢当’这句话的含义。同时，无论你们还是其他所有的人怎么看，我到现在还一直认为，我的犯罪，除了行为上有些过火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当。如果不是我杀的那个男人插足，我的前妻就不可能背叛我，我的家庭不会就这么散了，我的儿子不可能没有了妈妈。这个男人应该受到惩罚，必须受到惩罚，只是我的行为有些过激并因此触犯了法律而已。”说到这里，杨新疆停下话题，转头看看正在盯着自己的常笑华接着说道：“监区长，我的这些想法在您们狱警眼里就是不认罪、不悔罪。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您能不能理解？”

常笑华看看杨新疆，一脸严峻的说道：“杨新疆，今天我们之间的对话不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是一名监狱民警与一名服刑人员之间的对话。入监十来年了，你是第一次对我袒露心声，说出了你的真心话。说真的，如果之前你能对我这么说并且一直不能改变你的想法的话，你连一次减刑的机会都没有。你这是赤裸裸的不认罪、不悔罪，对于这样的一个犯人，监狱为什么要给你减刑？”

“监区长，我……”

“听我把话说完。”见杨新疆要辩解，常笑华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被你杀的那个男人，你的前妻跟你离婚了，一个刚刚有些起色的家庭因此解体。从道德方面去考量，这个男人确实有些龌蹉，理应受到道德的谴责。但问题的关键是：他的错误是不是到了必死的程度？即便是他理应去死，能轮得着你杨新疆出手吗？法律是干什么的？你可以用任何方式惩罚这个男人，但你却选择了一条让自己没有回头机会的不归路。这个罪责你不承担谁来担？还有，如果没有你第一次犯罪坐牢，那个被你杀的男人会出现吗？你的前妻会背叛你吗？你在自己身上找过原因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常笑华有些生气的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至极。

最后，还是常笑华打破了寂寞。他拿起一支香烟扔给被自己的一番话炸的晕头转向的杨新疆，然后说道：“你刚才说的这个问题咱们留在今后讨论。你还有五年的刑期，我也不可能短时间调走，所以咱们有的是时间交流。现在你接着说你要说的话，抖落的越干净越好。”

伸手接住常笑华扔过来的香烟，杨新疆放在桌子上，然后抬起头接着说道：“带着这么重的刑期走进监狱，说实话我真有些扛不住了。刚入监那会儿，我想到过混天度日，过一天算一天，想到过绝食自杀，但最后我还是硬挺着活了过来。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去世了，妻子离婚了，可我还有一个儿子在眼巴巴的等着我，一旦我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孩子怎么办？为了儿子，我一定要活着出去，而且要尽量早点出去。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我开始走上改造的正轨。也许是老天可怜我吧，在我入监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便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虽然那个机会差一点让我丧命……”

“啊？怎么回事？”杨新疆的一席话还没有说完，高风、郭涛和“小四川”便吓得跳将起来，三个人瞪着六只眼睛看着杨新疆吃惊的问道。

“这件事还是让我来说吧！”这时，坐在一旁的常笑华笑了笑，指着杨新疆的脑壳继续说道：“你小子就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