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吃
大国,北齐。
昨夜下了场零星小雪,只到两枚铜钱那么厚便彻底止歇,当朝阳跳出山坳,这些积雪就变得杳无踪迹,不过大路两旁那些枯草却被融雪冲洗一新,路上的土灰与石砂得到浸润,即使来往的车马驰骋再快,也带不起多少烟尘。
路旁茶水摊中的夫妇忙得火热,也不知是赶上了什么时令,近两天的生意相当红火,现在已经过了晌午那一餐的饭口,但摊子里外七张方桌还是坐满了人。
说是茶水摊,夫妇俩也卖些馄饨水饺,灶上驾着一把铜壶和两口沸水大锅,妇人在一旁现包现卖,男人则是摊前摊后脚不沾地的忙活。
“我要的馄饨呢,还没好吗?”
一个满脸泥污的青年人趴在最靠近炉灶的饭桌上,大声的对灶台后面的妇人嚷道,他大概是真的饿惨了,手中攥着的两根筷子上都已经咬出了牙印。青年人的衣衫破落而邋遢,背后负着个沾满油污与汗渍的包裹,那包裹早已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青年人的身边还坐着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也是与青年人如出一辙的衣裙破烂满面泥黑。小姑娘头发枯黄毛躁,在她的头顶上,还趴着一只不及成年男子巴掌大的花猫,小花猫遍身黄毛,由头至背满是深褐色的花纹,尾椎附近还有一小片红毛,俨然就像一朵小花,花猫并不算好看,甚至有些丑,生得圆头圆脑塌鼻深目,两侧的嘴角向下弯着,活像是一副十分委屈且十分郁闷的模样,它时不时便翘起四条毛茸茸的小腿打个呵欠,露出四颗细针般的尖牙。
这一大一小外加一只猫的破落组合,看上去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吃过东西之后应该还会继续赶路,瞧着也不是什么招灾惹祸的主儿,可这类流民几乎个个都有小偷小摸的习惯,所以也就不怎么受人待见。
茶摊男人没理邋遢青年,只是板着面孔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在顷刻之间满脸堆欢的将三碗陷儿大肉足的馄饨端去了棚子外那刚刚落座的一桌。那一桌上坐着的两男一女,各个穿的都是锦绣绸缎,男的英俊贵气,女的精致清纯,越看越叫人打心底里喜欢,尤其是那神态清冷的女子,真是让人看了就舍不得再挪开眼睛。
男人将三大碗馄饨稳稳摆在桌上,看着清冷女子的侧脸,将自家的几样吃食和几种茶点清楚分明的介绍了一遍。桌上另一边的白衣男子觉得他啰嗦,摸出一小块银锭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扬手扔进茶摊男人的怀里,男人抓住银锭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然后便眉开眼笑的夹着木托盘离开了。
“掌柜的,有点分寸好不好,我可是最先来的,咋能像你这样做生意,又不是不给你钱!”穿着脏破的邋遢青年人从桌上爬起来,有些不满的对着茶摊男人嚷道。
男人将带着自己牙印的那块银锭收进怀里,转过脸来惫懒的对青年回复道:“急什么,你们那碗就快好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又一锅馄饨装碗之后,却又被他端给了棚子里的另一桌,那桌上的四个汉子都是提刀携剑膀大腰圆的武夫,他可半分都不敢怠慢。
“掌柜的,你可别逼我翻脸!”邋遢青年大概是忍无可忍了,他瞪视着茶摊男人,脸上几处细小的伤口似乎都有了开绽的趋势。
“去你娘的!想吃这顿就给我老实等着,不想吃立马给我滚远些,省的白占着我的地方。还敢和我翻脸,你他娘的倒是给老子翻一个看看。”茶摊男人满脸怒色的破口大骂,他又何尝喜欢自己趋炎附势的这副模样,每天都在自家婆娘面前给所有人赔着小心,卖着笑脸,这样的日子谁又能不厌倦呢,只要是个男人,胸怀里就总会存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野望,可他这么个无权无势的无能之辈在生计面前又能如何?家里人要穿衣吃饭,早年间欠下的赌债要一点点偿还,他也想给儿子买两块上好的墨锭,不再让那小子被私塾里的同窗笑话大字写得又臭又淡。
邋遢青年十分无力的嬉笑起来,趴在方桌上讨好着说道:“您忙您的,我这张嘴也没个分寸,就是发两句牢骚罢了。可我是真的饿呀,您就多体谅体谅。”
男人站在原处仍是怒气未消,灶台上的妇人这时走出来,将一大一小两碗馄饨摆在了青年与小姑娘面前。邋遢青年两眼放光,本想大口吞嚼,却苦于馄饨滚烫难于入口,他那副心焦难忍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引得其他几桌上的食客止不住的大笑起来。
邋遢青年的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那些正在嘲笑自己的人们。
他身边的小姑娘倒是斯斯文文,只见她她夹起一块馄饨皮耐心吹凉,自己不急着去吃,却先喂给了头上的花猫。
正当邋遢青年将馄饨吃了一半的时候,棚子外两男一女那一桌上的白衣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他在青年的对面坐下,像是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人身上有什么味道似的,便将随身的香囊取下来掩在了口鼻上。
白衣男子猛的嗅了一下香囊,然后微笑着开口对邋遢青年说道:“这位兄弟,我家表妹觉着你这只猫长相新奇,想抱来玩玩,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我绝不还价。”
“那猫不卖!”青年大口喝着滚热的汤水,含糊不清的对着白衣男子说道。
白衣男子拿出自己的钱袋,将一小堆金银锭子哗啦啦的倒在桌面上,不愠不火的说道:“没说要买,只是抱去玩玩,过个三两天之后就会送还给你!”
青年将碗放在桌上,打了个嗝,他这粗俗的举止让白衣男子嫌恶的缩了下身子,并将放在口鼻上的那只香囊掩得更紧了些。
邋遢青年用自己脏破的衣袖擦了下嘴,再次认真的对着白衣男子说道:“那猫,不卖的!”
白衣男子极力克制着心中怒火,他觉得自己已算是足够礼贤下士了,没想到这个乞丐流民一样的家伙居然如此不识抬举。只不过,那只猫本也就是件讨表妹欢心的枝节小事而已,办成了最好,办不成也没什么打紧,所以没必要搞得面红耳赤,让自己失了风度。
“小姑娘,把你头上的小猫抱去给那边的姐姐看看可好?”白衣男子将目光从邋遢青年身上挪开,然后淡淡微笑着,对旁边的那个小姑娘说道。
邋遢青年瞥着白衣男人,似乎对他无视自己的拒绝而感到了不满,但青年却也并未言语什么,只是对着白衣男子含义不明的怪笑了一下。
小姑娘缓慢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她对正在等待着自己答复的白衣男子毫无喜怒的说了一声,“滚”。
她就这么一个字吐口,便把白衣男子噎得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白衣男子坐在棚外那桌上的黑衣同伴始终都在留心这边的对话,当他听到小姑娘说出那声“滚”的时候,不由得爆发出一阵爽朗笑声,这就让白衣男子更加觉得下不来台了。
白衣男子也不再做出那副自以为礼贤下士的姿态,抚了下自己身上的雪白长衫,他收敛起笑容,对邋遢青年傲然说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傻哔!”邋遢青年不屑的说道。
“傻……”白衣男子被骂得懵了,瞪起眼睛满脸涨红的继续说道:“我乃是天中山四代内门弟子白鹤亮,外边那位穿黑衣的是我师弟黑虎涛,小子,你要是真有种,就把刚刚说过的话再讲一遍。”
邋遢青年这时已将整碗热汤馄饨吃了个干净,意犹未尽的吧嗒着嘴唇说道:“别以为你是傻哔就能享受重复收听的待遇!”
名为白鹤亮的白衣男子气得满脸潮红,他啪的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面上的两只碗和一个筷子筒同时跳了起来,然后又从新摔在桌面上,摔得东倒西歪。
茶摊男人看了眼灶台上的妇人之后,赶忙跑过来打圆场,一边给白鹤亮赔笑,一边对着邋遢青年怒骂道:“你个混账小子也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你知不知道天中山是咱们大齐境内数一数二的修术门派,能在天中山跻身为内门弟子,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俊杰良秀,迟早是要修炼成仙的旷世奇才,人家想要你那只破猫是看得起你,祖坟冒了几道青烟才能让你跟明日的仙人结下这份善缘,少他娘在这里不知好歹的矫情。”
茶摊男人在说话间便伸手来抓小姑娘头上的花猫,却不料被邋遢青年信手扯住了衣袖,他准备抓猫的那只手便再难向前递进分毫。
“掌柜的,再来碗馄饨!”邋遢青年笑嘻嘻的对他说道。
“吃吃吃,饿死鬼投胎吗,看你这副衰像,注定一辈子霉运缠身!”男人吐沫横飞的破口骂道。
从始至终都逆来顺受的邋遢青年突然板起了脸,他盯着茶摊男人,双眼中满是萧杀。男人被那双眼睛看得浑身发寒,在这寒冬腊月的时节里,他竟在瞬间汗透了脊背。
对面的白鹤亮一直默不作声,他倒乐得看着这两个下贱之人在自己面前相互撕咬,这是何等的粗鄙丑陋,又是何等的鲜活有趣。
“您刚刚说了啥,老弟我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青年人板着面孔,吐字清晰的说道。
茶摊男人大概是觉得刚刚被这家伙唬了一跳实在有些丢人,于是满脸凶相的大声骂道:“你他娘的衰人衰像,注定这辈子短福短寿,连年倒霉!”
男人骂完了这些话,自是觉得心怀畅快,可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自己的两腋之下凉飕飕的。真是怪事,今早出门前自家那碎嘴的婆娘明明给自己添了两件衣裳,怎么一下子就觉得这么冷呢。
下一刻,他惊悚的发现,桌面上多出两条被齐肩斩落的手臂,切口平滑如镜,甚至还没流出多少血来。那双手他认得,由于常年辛苦劳作积满老茧,还有早年间为了戒赌而狠心斩断的两根小指尖。那是他的手,曾经打过爹娘,揍过乡里,摸过牌九,散过家财的那双手。
邋遢青年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断手的掌心里,嬉笑着说道:“吃你两碗馄饨,这是我欠你的,不用找了。接下来,咱们再算算你们欠我的。”
直到这时,茶摊男人两肩上的创口才开始飚射鲜血。
“啊,啊,啊……”男人开始如杀猪般绝命的嚎叫起来,他在张皇的向后倒退时脚下一滑,身体便砰地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坐在邋遢青年对面的白鹤亮一个慌神,连忙起身踢开凳子向后倒掠,动作潇洒,衣袂飘飘,却也还是躲闪不及,被茶摊男人喷溅出的血水染到了白净的长衫。
茶水摊中其他几桌上的食客发觉不妙,连忙拿好自身物品准备逃离这是非之地,一阵混乱中,有六七人同时嘴角开裂,两侧下颚咬合处的筋肉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整齐割断,这些人如同朽烂的尸体般耸拉着舌头与下颚,口齿再也不能闭合,只能用手托着才能让嘴巴从新合拢,他们心惊胆寒的痛苦哀嚎着,却也都没忘了逃跑,尽皆慌不择路的与其他人们兽散于大路两旁。
“刚刚我只是吃个热馄饨烫了下嘴,却还要被你们嘲笑,我真的就有那么好笑吗?”邋遢青年看着那些越逃越远的人们嬉笑着说道。
再然后,邋遢青年将目光转向了一直在灶台上瑟瑟发抖又不敢逃离的茶摊妇人,一霎间,妇人那颗扎着蓝布方巾的头颅就从颈上滑落,扑通一声掉进了沸水锅里,只消片刻便被煮得烂熟。
倒在地上的茶摊男人血将流尽,他看着没了脑袋却仍在颤抖痉挛着的妇人身体,虚弱不堪的流出一行眼泪。
“你家的馄饨和水饺出锅后,先送给哪桌后送给哪桌都是由她定的,当我看不出来吗?”邋遢青年抠了抠牙齿平淡说道。
站在一旁的白鹤亮此时吐息平稳,只见他翻手结出一个剑诀,一柄三尺长的武体飞剑便在他头顶凭空出现,森寒的剑锋遥指着邋遢青年。
“你到底是何方的妖魔邪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此兴风作浪!”
棚子外身着黑衣的黑虎涛也离席而起,一步步朝着邋遢青年走近。而白鹤亮口中那位神色清冷的表妹,却仍是波澜不惊的端坐在原处,背对着茶棚中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