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在何方（二十七）

当高风和“小四川”、郭涛三个人在一名狱警的带领下来到监狱“亲情餐厅”的时候，杨新疆还没有来。于是，三个人赶紧坐下来，找服务员要了一个菜单开始点菜。

对于“亲情餐厅”，没有接触过监狱的人是不知道咋回事的。

每逢监狱统一的“探监日”，那些在平时的改造中能服从民警管理，遵守监狱制度，改造表现特别好的罪犯，都有一次和前来探监的家人在监狱办的小型餐厅里，在狱警的监督下和家人吃上一顿团圆饭的奖励。大家把这项活动叫做“亲情聚餐”。

当然，由于是在监狱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所以，无论是对于享受“亲情聚餐”的罪犯、前来探监的亲属还是整个就餐过程，监狱方面都要进行认真的审查、筛选和严格的监督。

虽然不会像在社会上的餐厅、酒店就餐时那样的自由潇洒，不能喝酒甚至不能喝含有酒精成分的饮料，但能大口吃肉、随意吃菜，和分别已久的亲人们围在一张桌子上吃一顿团圆饭，这对于这些服刑人员来讲却是个足以令人惊喜到疯狂的奖励。在他们的眼里，这项奖励是监狱对自己改造表现最大程度的认可，是仅次于减刑、离监探亲这些重大奖励的第三项奖励。因此，每到探监日这一天，很多服刑人员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做狱警的“工作”，不遗余力的争取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名额当中的一个，有的甚至利用“亲情电话”的机会与亲属“对暗号”，让家属们通过监狱之外的关系争取这个难得的机会。

而高风、“小四川”和郭涛能在这个并非探监日的日子里，与目前正在被关禁闭的杨新疆共享“亲情聚餐”，则完全因为凭郭涛在省监狱管理局担任领导的父亲的亲自安排——在高风和“小四川”轮流和杨新疆“聊天”的时候，坐在探监室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郭涛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于是，他就把电话打给了父亲，而父亲则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把电话打给了杨新疆服刑的监狱的监狱长，再之后，事情变顺理成章了。

“老高，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监狱‘亲情餐厅’要比我们在海福监狱服刑的那会儿好了很多啊？除了没有包厢、多了几个站岗的狱警之外，装修的豪华程度几乎和社会上的中档餐厅相媲美了！啧，啧，啧，真的是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了！”就在高风和郭涛对着菜谱点菜的时候，已经围着整个餐厅转了好几圈的“小四川”颇有感触的看着郭涛和高风说道。

“哈哈哈哈，你小子现在越来越幽默了。”从郭涛身边站起身来，高风看了看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像个贼娃子一样东张西望的“小四川”：“首先，我们原来呆的海福监狱与现在我们站着的这个省二监不是一个等级，不在一个层面上，就像你们家所居住的县城和你们四川的省会城市成都一样。所以，无论是设施设备还是生活条件都会有所差别，这就是中国的等级文化，监狱也难以幸免；第二，我们服刑的时候是三年前，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年，但是在现如今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所发生的变化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我国的改革开放不断深化，改革开放的成果以及惠及到我国的各个领域的老百姓，监狱也是如此。所以说，再也不要用老眼光看待新问题了！”

说到这里，高风走到“小四川”身边，一边笑一边拍拍他的肩膀。

“啧，啧，啧，不愧为是杂志的大主编，说起话来一套套的，把我这个文盲唬的一愣愣的。佩服，佩服！”翻着眼睛看看高风，“小四川”一脸不服的冲着高风竖了竖大拇指。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太有意思了，站在监狱这种地方讨论起了国家政策，国家形势，你们怎么不说一下海湾局势？讲一下中东战争？吃着普通老百姓的饭，操着国家领导该操的心，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快过来，看看菜谱怎么样？”听着高风和“小四川”你来我往的互怼，郭涛先是哈哈一笑，一边说话一边冲着他们两个人招了招手。

两个人笑着走到郭涛身边，郭涛把点好的菜单推到他们两个面前：“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的话就再点，今天我请客，你们就往死里点！”。

简单的看了看菜谱，“小四川”冲着郭涛摇摇头：“涛哥，这菜也太硬了吧？一共10个菜，8个是肉菜，这么油腻你能吃得下去啊？”

“你小子小声点，说话的声音这么难听，而且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川普’，能不能少说一点？”见“小四川”对着菜谱咋咋呼呼的样子，郭涛伸手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没有在监狱呆过啊？你不知道服刑人员平时的生活标准？不知道他们最想吃什么？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还不让杨新疆好好过把瘾，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老郭就是想告诉你，这顿饭不是请你吃的，你只不过是个陪客，主角是杨新疆，你就别在这里自作多情了。能吃多吃点，不能吃少吃点，废话少说！”看看郭涛再看看“小四川”，高风先是哈哈一笑，然后转头看看郭涛：“多点一些肉菜是对的，咱们都在监狱呆过，看见肉比看见亲爹还亲的处境都经历过。不过，老郭，菜是不是点的多了点？三个人，10个菜，怎么吃都吃不完啊，会不会浪费啊？我知道你有钱，但咱也不能浪费啊！在海福监狱时几个人争一根火腿肠的日子你忘了呀？”

郭涛笑着对高风摇摇头：“我知道这些菜有些多，但我是故意的。监狱有规定，吃不完的菜可以打包带回。等会儿咱们吃不完了可以让杨新疆打包带回监区啊，自己留着吃也行，给同犯们吃一下不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吗？你说呢？”

“唉，涛哥，怪不得你能当老板呢，想的就是周到。”听完郭涛的话，“小四川”冲着他竖了竖大拇指。

再一次在“小四川”的头上拍了一下，郭涛冲着远处的一个服务生模样的青年男子招了招手，让后把菜单交给了他：“按照这个菜单上菜吧，谢谢！”

青年男子点点头刚想走却被“小四川”喊住了：“哎，服务生，你原来在饭馆干过吗？”

听了“小四川”的话，高风和郭涛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小四川”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好一脸迷茫的看着他。

那个被叫住的青年男子也楞了一下，转而笑着对“小四川”说道：“这位先生，我以前没有在饭馆干过，现在也不是什么服务生，我是警校毕业的学生，被分配在监狱工作。现在的工作岗位是我的实习岗位，所以，你不应该叫我‘服务生’，应该叫我警官！”

说完话，男孩子有些调皮的冲着“小四川”挤挤眼睛。

一听说人家是警官，“小四川”赶紧正经起来，一边赔礼道歉一边说道：“我们现在的菜也点好了，就等着上菜吃饭了，可我们要见的人怎么还没来？杨新疆呢？”

“杨新疆在和监区民警谈话，也就是一个简短的餐前教育。我们要告诉他，在与亲属共同进餐时应该注意的问题。”说到这里，青年男子抬手看看手边，然后接着说道：“快了，再有十分钟的时间他就该来了，请耐心等一会儿。”

说完话，转身走了。

“哎，哎，我说同志们，来，跟二位说件事！”见小男孩走远了，郭涛冲着高风和“小四川”招招手，然后悄声说道：“千万不要把这个餐厅里的厨师、服务生当做外面社会上餐厅里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厨师、服务生，他们大多是监狱特意安排在这里的狱警。其目的一是维持现场秩序，防止罪犯利用亲情聚餐的机会脱逃；二是监听服刑人员在与亲属就餐时的言行举止，一旦出现泄密或者其他违反监规纪律的事情，就餐马上终止并对服刑人员进行严厉处罚。所以等会儿说话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以免给杨新疆惹麻烦。如果真出了事儿，别说咱们，连我那个当领导的爹都没有办法！”

高风和“小四川”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扭过头来不约而同的冲着郭涛点点头。

正在这时，杨新疆在两名武警的押解下，穿着一身崭新的囚服走了过来。

“高风，涛哥，‘小四川’！”不顾两名荷枪持弹的武警还在两边站着，杨新疆便一个健步冲上前来，紧紧握着他们三个人的手，两行长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新疆，快坐，快坐下！”见杨新疆流下了泪水，高风和‘小四川’、郭涛三人也禁不住难过起来。三个人赶紧站起身来，把情绪激动的杨新疆扶坐在凳子上。

“注意监狱纪律，祝您们就餐愉快！”两名武警笑着和高风等人打了声招呼，知趣的退了出去。

“高风，涛哥，‘小四川’，快说一下，你们三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这么巧？”接过高风递过来的餐巾纸，杨新疆一边擦眼泪一边激动的问道。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高风站起身来，先是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杨新疆的杯子里倒上茶，然后和杨新疆开了句玩笑，再然后才一脸微笑的看着杨新疆接着说道：“我们三个人能聚在一起，完全是承蒙您老人家的恩赐。您在监狱的表现太好了，监狱领导通知我们来看您，并开通了亲情聚餐通道，以示对您的奖励。说真的，我们还真的有些感谢您呢，特别是我高风，从监狱回去后，我一直在想办法找郭涛，但找了三年也没有找到。这一次因为您的事情，我突然就在省城找到他了。所以说……”

“老高，你再别说了，因为我的事情麻烦大家我已经不好意思了，你再这么说，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不等高风把话说完，杨新疆赶紧冲着他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不好意思的苦笑着说道。

这时，刚才和“小四川”逗乐、被“小四川”称作服务员的实习狱警端着菜走了过来：“各位，打扰一下，我给您们上一下菜！”

几个人赶紧闪开身子，等实习狱警把菜上齐之后才重新围坐在一起。

看着桌子上的菜，杨新疆的两只眼睛马上就冒开了蓝光，从他上下蠕动的喉结来看，已经看出他有些垂涎欲滴并且急不可耐了。

从桌子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果汁，郭涛首先把杨新疆的杯子倒满，然后才给自己和高风、“小四川”倒上：“老杨，咱们都是坐过牢的人，而且都是自己人，所以，我们之间千万不要客气。今天这这顿饭咱们不说别的事情，就是一个字：吃。你敞开肚子，晃开膀子，往死里吃，我们三个陪你！”

“来，来，吃吧，吃吧，一看见肉两眼都冒光了，还在这里装斯文，我们还是不是哥们儿了？”听完郭涛的话，见杨新疆拿着筷子不好意思下手，高风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夹了一个卤猪蹄子放到杨新疆面前的盘子里。

抬头看看高风，再扭头看看郭涛和“小四川”，杨新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抓起高风放在他盘子里的猪蹄子，狼吞虎咽的啃了起来。

看着杨新疆就像一只饿狼一样啃猪蹄子的样子，高风、郭涛和“小四川”三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转而三个人又不约而同的把脸转过去，纷纷用手里的手纸擦着脸上的泪水。杨新疆的样子让他们想起了各自的过去，想起了那段在监狱里度过的不堪回首的岁月。

把手上的猪蹄子啃了一半，杨新疆便把剩下了猪蹄子放在面前的盘子里，拿起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欠欠身子从高风面前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一边吸烟一边忧心忡忡的望着一桌子平时做梦才会有的菜肴发起呆来。

“哎吆，杨哥，你这是怎么了？变秀气了？我记得咱们在海福监狱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别说是今天这一桌子肉了，就是全是淀粉、只有一点肉味儿的火腿肠你一口气都能吃十几根。我告诉你啊，今天可是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别停，加油吃！”看看杨新疆，“小四川”一边和他开着玩笑，一边把一大块烤牛肉夹到他的盘子里。

“谢谢，谢谢兄弟！”迎着“小四川”的筷子，杨新疆赶紧站起身来，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高风和郭涛。

“新疆，作为哥们儿，我知道，今天就是摆上海天盛筵你也很难有吃的欲望。心里想吃却难以下咽，这种滋味我是尝过的，不好受，因为你心里有事啊！”把一个烟灰缸放到杨新疆面前，郭涛一脸诚恳的说道。

“涛哥，我…….”也许是郭涛的一句话说到了心里的痛处，杨新疆看看郭涛，只说了三个字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刚刚停下的泪水再一次哗的一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见杨新疆痛苦的流着眼泪，郭涛从桌子上拿了几张抽纸递给他然后看着他说道：“新疆，刚才在探监室的时候，由于高风有事要跟你说，所以我并没有跟你说话。现在，借亲情聚餐的机会，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作为哥们儿，我没有指望你不生气，但我想请你好好的想一下我说的话，行吗？”

抬头看看郭涛，杨新疆赶紧站起身来冲着点点头：“涛哥，你放下自己的事情不做，打通这么多关系、费了这么大劲来监狱看我，我感激都来不及，哪还有可能生气？你说吧，我听着呢！”

“快坐下，快坐下，你慢慢吃，我慢慢说！”把杨新疆拉坐在椅子上，然后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说道：“新疆，今天是咱们哥几个自海福监狱分别以后的第一次相见。当然，这个中间你可能和高风见过，和‘小四川’见过，但我们两个是第一次。按道理来讲，我们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我们应该有诉说不尽的思念，说不完的知心话。我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笑，开开心心的闹，因为我们的这次团聚因为环境的不同而尤为珍贵。但是，今天我非但没有一丝半毫的开心，反而心里深处压抑的特别难受。一是因为你的儿子被你的前妻带走了，至今没有找到，我着急；二是因为了解并看到了你的现状，我担心甚至失望。新疆，你真的让我失望，不仅仅是我，你让所有关心你的人都很失望！”

说到这里，郭涛停下话题，从面前的抽纸盒里拿出两张纸擦了擦眼睛。

“涛哥，我……”听完郭涛的话，杨新疆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高风和“小四川”则有些不解的看着郭涛，心里暗暗的想：我们今天是来劝杨新疆的，你郭涛说这些话不是火上浇油吗？万一把杨新疆惹火了可怎么办？

全然不顾高风和“小四川”吃惊的表情，郭涛从面前的烟盒里拿出几支香烟分别发给杨新疆和高风、“小四川”三人，最后拿起一支烟叼在嘴上，点上火，一边吸烟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新疆，咱们四个是在海福监狱服刑的时候认识的，成就我们从陌生到相识、从相识到成为哥们儿的缘分竟然是因为两个令全世界都不齿的两个字：犯罪，想来让人可笑。”

说到这里，郭涛停下话题，冲着三个人无奈的笑了笑。

高风和“小四川”也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无奈。

杨新疆也笑了，虽然眼角上还挂着泪水。

“经过几年的牢狱生活之后，我们在不同的时间里刑满释放，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见杨新疆手里的烟抽完了，郭涛又重新拿起一支递给他，然后接着说道：“回家之后，因为失去了成为国家公务员的资格，我成了从我祖爷爷那一代开始至今我们整个家庭中第一个个体户。虽然我没有了官场上的大好前途，但我有了我的事业，虽然离富甲一方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我也是小有成就；卜慌曾经是一名国家干部，刑满释放回到蓝海之后，成了一家企业的副总，听高风跟我讲，现在一家企业正准备聘请他当老总他还不愿意干；高风成了一家杂志社的总编辑，连你在海福监狱时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小四川’也成为了一家企业的部门经理。我们这些人是犯过错误，走了弯路，但经过几年的改造之后，我们有重新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为了我们新的目标而努力着。”

说到这里，郭涛再次停下话题看看杨新疆：“新疆，反过来在看看你呢？你比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早近一年的时间刑满释放，但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精神焕发，重新有了人的样子。可你呢？依然穿着我们看到都会做噩梦的囚服，吃着我们想想都反胃的囚饭，住着一间房子十个人、满房子臭脚丫子味的监舍，过着连上个厕所都要需要批准的没有一点自由的生活！你照顾不了老人，甚至连年幼的儿子都保护不了，杨新疆，你不觉得丢人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郭涛没有了刚才的温柔和平静，而是拍案而起，冲着杨新疆瞪着眼睛呼呼的喘着粗气。

从郭涛说第一句话开始，杨新疆就没有停止哭过，从刚开始时的默默流泪，到后来的哽咽不止，再到后来的痛哭流涕。只不过为了不引起狱警的注意而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而已。那种紧紧咬着嘴唇、被羞辱憋的脸红鼻子粗、脖子上的青筋暴露的样子，让“小四川”和高风也心疼的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