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在何方（二十三）

不得不说，侯江是个特别有心的人。对于这一点，在他为卜慌的母亲赵秀兰过生日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知道，如果是只有张晓华、卜慌和他三个人为一个老太太摆宴席、过生日，场面一定不会太活跃：三个大男人而且是年龄相差如此悬殊的男人和一个老太太坐在一起，聊什么？怎么聊？一旦说的没有话说了，那个场面是何等的闷？

所以，他把自己的父母、张晓华的父母一起请到了酒店，一起为赵秀兰过生日。当打开包厢，五个同在一个城市居住多年、有着相同经历且年龄相近的老年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卜慌、侯江和张晓华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摆设”——除了夹菜、倒茶、斟酒，他们三个人几乎插不上话！

酒喝了不到一半，看着几个老头老太太越聊越亲密的样子，卜慌和侯江、张晓华三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无奈的摇摇头。

“老张，老卜，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咱们三个是不是有点多余了？”拿出两支烟分别递给卜慌和张晓华之后，侯江看着他们两个说道。

“我看是。”接过侯江递过来的香烟，卜慌笑着答道。

说实话，卜慌今天有点高兴。自从在监狱回来之后，因为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母亲没少替他操心。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卜慌明显的感受到了母亲发自内心的悲痛和孤单，也很少看到母亲开心的笑脸。所以，看着今天老人家高高兴兴、笑声不断的样子，卜慌的心里很是欣慰，并因此对于侯江今天的刻意安排产生了些许感激。

“你的安排确实不错，但你没有想到会有现在的情形吧？老人家不尴尬了，我们却成了多余的人，你这是给自己挖坑啊！”看看卜慌和侯江，张晓华笑呵呵的说道。

“你才说错了呢，我这不是给自己挖坑，而是如我所愿。”冲着张晓华笑笑，侯江一边欠欠身子往面前的烟灰缸里弹弹烟灰一边接着说道：“今天是阿姨的生日，她是这场宴会的主人公，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她高兴。只要她高兴了，我们的目的就实现了。至于咱们三个，端茶倒水，做好服务就行了！”

“看现在这个局势，这个包厢里是没有我们的地盘了。喝酒喝多了他们会说，聊天声音大了他们会不满意。我提个建议，二位领导看看如何？”听完侯江的话，卜慌笑着说道。

侯江和张晓华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四只眼齐刷刷的看着卜慌，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我刚才去洗手间的时候，发现隔壁的包厢是空着的。现在我们在这里成了多余的了，吃饭没兴趣，说话插不上嘴，还不如让几位老人在这里乐呵着，我们到隔壁聊天怎么样？”往张晓华和侯江面前凑了凑，卜慌对他们两个悄声说道。

张晓华和侯江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卜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两个确实搞不明白，这段时间看着他们就恨不得躲着走的卜慌为什么会主动的找他们两个聊天。这是什么情况？

“看着我干嘛呀？你们二位领导今天来的意图不就是想借着给我妈过生日的机会找我聊一聊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正好，我也有点事情找二位领导说说。怎么，不愿意啊？”见张晓华和侯江看着他不说话，高风依然微笑着说道。

“老卜，你不要误会。我们今天来就是为阿姨过生日的，并没有你想的那层意思，所以……”

“侯总，您不要说了，我心里明白。就算我找你们说事情不行吗？就这样定了，我去和几位老人说一下！”不等侯江解释完，卜慌便打断了他的话，并马上站起身来走到谈兴正浓的母亲赵秀兰和张晓华、侯江的父母身边。

“妈，叔叔阿姨，您们几位老人在这边吃边聊，我和张董事长、侯总到隔壁包厢谈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您们如果什么需要，喊一声我们就来了，您们看行不行啊？”把双手搭在母亲赵秀兰的双肩上，卜慌笑着对几位老人说道。

“好，好，你们赶紧走，忙你们的去，我们老哥们儿、老姐们儿好好聊聊天。你们在这里啊，我们有些话还不方便说了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听完卜慌的话，赵秀兰笑着说道。

“是啊，是啊，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们也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你们年轻，事情多，所以啊，你们说你们的，我们忙我们的，哈哈哈哈哈！”接着赵秀兰的话，张晓华的父亲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那好，那好，叔叔阿姨们您们好好聊，一直聊到没有什么可聊的为止！”听完老人们的话，卜慌笑着走到张晓华和侯江面前，并冲着他们两个使了个向外走的眼色。

张晓华和侯江会意的冲着卜慌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跟着卜慌走出了包厢。

“等我一会儿！”刚刚走出房门，侯江却突然转过身来走了回去。

卜慌和张晓华吃了一惊，两个人不知所以然的望着侯江的背影。

不一会儿，侯江便从包厢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瓶酒，端着一盘花生米，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卜慌和张晓华呵呵一笑。

“侯总，您这是……”看看侯江，卜慌不解的问道。

“咱们三个坐在包厢里聊天，总不能干聊吧？这些酒老人家们也喝不完，花生米他们又咬不动，我们何不拿来消遣一下？边喝边聊岂不美哉？”提着酒，端着花生米，侯江脸上笑的像个孩子。

看着侯江孩子般的笑容，卜慌的心里一热：一个身家几千万元的大老板，顽皮起来就像个孩子，现在这个样子哪像一个在商场上寸土必争甚至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商人呢？

“哎，侯总，咱们就这样悄悄的坐在酒店的包厢里是不是不合适啊？如果让服务员发现了怎么办？要不这样吧，这家酒店的老总是我朋友，我跟他打声招呼，要不然……”

“不然什么啊？都这个点了谁还来吃饭啊？”见张晓华犹豫着不往前走，侯江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咱们先进去聊着，如果来了客人，咱让开不就是了吗？再说了，我是这家酒店的常客，所有的服务员几乎都认识我。就是被他们发现了，有我在，他们也不会把我们赶出来的。快走吧！”

说罢，侯江便冲着张晓华和侯江甩甩头，率先向前走去。

张晓华看看卜慌，两个人会心的笑了一下，然后跟在侯江身后往前走。

三个人悄悄的来到隔壁的包厢，然后又悄悄的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开始了一场黑夜中的对话。

“老卜，说句心里话，我和董事长今天来你们家的唯一目的就是给阿姨过生日，真的没有别的意图，这一点希望你能认可。”从口袋里掏出三只纸杯，侯江一边借着门口射进来的亮光往杯子里倒酒一边抬头看看卜慌说道。

“侯总，您不要说了，您和董事长的心意我真的感激不尽。您和张董事长一位是市政协副主席、著名的企业家，一位是蓝海市鼎鼎大名、身家上亿元的商人，却对我一个从监狱回来的、除了‘劳改犯’一个臭名声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如此器重，我真的问心有愧。张……”

“老卜，你不要这么说了，如果再这样说，我就会觉得是我和侯总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是在拐着弯的骂我们呢！”不等卜慌把话说完，张晓华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先是把一支香烟递到卜慌手上，然后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说句实在话，在当初侯总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并准备把你聘任到公司做《视角》杂志负责人的时候，我当时是保留意见的。不是我对你们这些犯过错误的同志有偏见，而是我觉得，作为一家负责人的传媒公司，引领的是当代文化的潮流。而作为这个公司的当家人，一定要有超前的思维、敏锐的眼光和在创办杂志方面丰富的工作经验。而你，是一个在监狱里呆了将近八年、与世隔绝了也将近八年的人。让你这样一个人来办这样一本新潮、时髦、前卫的杂志，我确实有些担心。但当时由于侯总的坚持，我还是同意了他的意见。当时，我的想法是，既然侯总如此欣赏你，你就一定会有可取之处。所以先让你干着看，实在不行换掉就是了。但让我甚至整个董事会都感到欣慰的是，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你带领着一帮‘愣头青’把这本杂志甚至整个传媒公司运营的风生水起，所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在这里我就不详细的说了，否则就会有奉承你的嫌疑，惹得你不高兴。”

说到这里，张晓华轻轻的拍拍卜慌的肩膀，然后接着说道：“对于你的欣赏是因为你所取得的成绩，而我和侯总现在又极力劝说你加入我们马上就要成立的新公司，也充分显示了我们两个人对你的绝对信任。但是，从侯总向我反映的情况来看，你并不是很愿意加入我们这个队伍。所以，我想借今天这个机会问一下你：到底因为什么？如果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做事上......”

“董事长，您不要再说了，您误会了我的意思。”知道张晓华接下来要说什么，卜慌赶紧打断了他的话：“《视角》杂志创刊两年多的时间，确实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公司董事会的大力支持和编辑部全体员工的一直努力所取得的结果。如果仅凭我一个人，我就是有上天的本事也做不到今天这个局面。所以说，董事长对我的褒奖我受之有愧。至于您刚才谈到我为什么在加入二位领导新成立的公司有些犹豫，也不是......唉......”

说到关键的时候，卜慌却突然停下了话题。看着面前两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恩人，他真的很矛盾，因此，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

“我是个大老粗，但我喜欢干有文化的事儿；我没有文化，但我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但是，让我又爱又恨的是你们这些文化人在说话办事时那种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的德行。有什么话就说能死人啊？”看着卜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坐在一旁的侯江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然后端起面前的酒杯看着卜慌说道：“老卜，你应该是介于政府官员与文人中间的那种人，即经历过官场上明争暗斗的场面，又见识过文人相轻的行业规则，所以，无论说话办事还是考虑问题要比那些纯文人利索的多。在咱们打交道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发现你不是这个样子的啊。现在怎么突然......唉！”

说到这里，侯江端起面前的酒杯冲着卜慌晃了晃，然后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来，咱们喝杯酒，酒壮英雄胆，把这杯酒喝下去，你就会无所顾忌的把你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看看侯江，卜慌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有些无奈的端起酒杯，和张晓华、侯江碰了一下杯子后，猛猛的喝了一口酒。

在今天吃饭的过程中，卜慌一直没有喝酒。因为他知道。张晓华和侯江来的目的绝不是给母亲过生日那么简单，肯定会提及他们之间目前还没有解决的问题。他担心自己一旦喝多了酒会失言。他想以一种既不伤害他与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又能委婉的拒绝他们的邀请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可以不共事，但朋友还是要做的。

但看着侯江端着酒杯冲着自己笑，张晓华两只眼睛盯着自己要答案的样子，卜慌狠狠心猛猛的喝了一口酒，就像侯江刚才说的那样，酒壮英雄胆，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吧，早说早利索！

想到这里，卜慌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然后看着张晓华和侯江说道：“二位既是我的领导，又是我的哥哥，所以，如果我接下来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并因此让你们生气的话还请二位多多原谅。”

“哎呀，咱们在一起两年多了，用得着这么客气嘛？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我们不会生气，如果怕生气的话，我们还来找你干啥？找骂吗？”看看卜慌，侯江笑着说道。

张晓华也赞同的点点头。

“首先我谈一下第一点。”虽然心里十分坦诚，但卜慌还是有些紧张。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接着说道：“犯罪入狱之前，我在政府机关工作。那种朝九晚五、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工作环境固化了思维，养成了一种公式似的工作态度，无创新，不思考，完全按照既定的模式，就像闹钟的时针一样轮回旋转，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到了监狱之后，原有的工作模式不但没有改变，反而愈加变本加厉。我们就像监狱民警手中的一根棒子，完全没有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任何事的自由。因此，这么多年下来之后，我的思维方式完全被环境固化了，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完完全全按照程序办事的‘工具’。因此，在侯总跟我说让我担任新公司的总经理，主持公司全面工作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以，因为目前的我，除了手中的这支笔还可以写几个字，其他的已经完全被这个世界所淘汰。拒绝二位并不是我不愿意跟着您们干，而是我实在干不了啊。”

说完这番话，卜慌刚才的紧张情绪得到了彻底缓解，一脸平静的看看正在聚精会神的听他说话的侯江和张晓华。

听完卜慌的话，侯江和张晓华相互对视了一眼。

“老卜，你刚才的一番话很真诚，我不知道董事长的感觉，但我还是被你的真诚所感动了。但是，我个人觉得，你之所以不愿意到新公司工作，有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的因素，但绝不是你拒绝我们的根本。”拿起面前的烟盒，侯江一边说一边拿出两支烟分别递给张晓华和卜慌，然后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视角》杂志创办以来，除了重要岗位人员的招聘、重大投资的决定之外，我这个总经理几乎就是个甩手大掌柜。整个传媒公司完全是你一个人在打理。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这个公司怎么样？说实话，就是我来经营，也达不到现在的高度。所以，老卜，这是你能力不行吗？我认为恰恰相反。”

说到这里，侯江停下话题看看卜慌然后一脸真诚的说道：“老卜，咱都是自己人，把你最想说的说出来吧。”

听完侯江的话，卜慌心里暗暗叫起苦来：侯江这个家伙太“贼”了，简直就是一个算命先生，这么容易就洞察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看来，今天不把所有的话说完，他们两个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想到这里，卜慌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道：“董事长，侯总，既然这样......”

就在这时，卜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的号码，然后对张晓华和侯江说道：“董事长，侯总，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张晓华和侯江不约而同的冲着卜慌点点头。

拿着手机，卜慌离开了包厢，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