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萧妃丧子

话说晋王杨广身为平陈元帅，名为最高统帅，多数时候仅为挂名而已，其权力往往被贺若弼、高颎等将相架空。即便如此，隋军班师回朝之后，隋文帝拜二十一岁的杨广为太尉，赏赐辂车、乘马、衮冕之服，玄圭、白璧各一，一时间风光无两。

未久，杨坚任命皇三子、秦王杨俊为扬州总管、都督四十四州诸军事，出镇广陵（今江苏扬州）。再度任命皇次子、晋王杨广为并州总管。杨广重回并州镇守，以抵御突厥犯边。

诏令一下，杨广携带家眷，即晋王妃萧琬、次子杨暕、长女杨晴等人，离开暂居京城的府邸，直奔并州而去。而杨广之长子杨昭，依然留在宫中，交由隋文帝夫妇代为抚养。

萧妃在杨广出征伐陈之前，已然有孕在身，此时已是大腹便便。杨广外出征战，萧妃日夜思念、牵肠挂肚，又唯恐丈夫遭遇不测，时常跪在佛前祈祷。重返并州途中，路途颠簸、车马劳顿，萧妃偶觉腹部不适，却并未多虑。

一行人刚回到阔别多日的晋王府，萧妃只觉腹痛难耐，心知即将临盆，连忙派人请稳婆入府。然而，过了半晌，那胎儿却迟迟不出，萧妃痛得死去活来，累得声嘶力竭，好不容易才产下一个男婴。这是晋王夫妇的第四个孩子，在男孩中排行第三。

可惜那婴孩孱弱，声细如丝，来到世上没过几日，尚未取得佳名，竟一命归西了。孩子夭折，晋王夫妇无比痛惜，萧妃更是整日以泪洗面，她本就产后虚弱，经过此番折腾，愈发消瘦憔悴，竟日夜卧病难以起身。

晋王心疼爱妃，时常诵经祈祷，且张榜传令出去，欲遍寻天下名医为王妃诊治。这才数日工夫，晋王府门前马来车往，络绎不绝，前前后后、来来去去了各方医者，他们各展所长、各施所能，却始终收效甚微。杨广心绪茫然、愁肠百结，原本年轻俊朗的面容再难舒展开来。这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医者倒也识趣，纷纷作鸟兽散，晋王府一下子就冷清了。

不幸中的万幸，一日，一位自称游方之医的人前来谒见。这位游医大约四十来岁，在为萧妃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不慌不忙地开了一个药方，交给侍从抓药煎煮。

萧妃每日按方服用，身体大有起色，过了几日即可在婢女搀扶下缓慢行走。杨广闻讯大喜，亲自屈尊去见那位游医。

“神医妙手回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小王一拜。”杨广一边说着，一边躬身行礼。

“草民怎敢受晋王殿下如此大礼。”面对二十出头的杨广，游医连忙俯身回礼道，“承蒙殿下谬赞，行医救人乃是医家分内之事，草民不过是对症下药罢了。”

杨广扶起那位游医：“请问神医高姓大名？”

“草民姓巢名元方，略通大方脉（大体相当于现在的内科）、小方脉（相当于现在的小儿科）之术。”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游医谦逊有礼地回复道。然而他岂止是略通，实则精通医学之道，若是他早来王府，或许晋王夫妇夭折的第三子尚能回天有术。

“王妃此番多亏神医照拂，日渐康泰，不日或可痊愈吧。”杨广微笑着问道。

“王妃这病倒无大碍，连服三十日后即可停药，以后好生歇息便是。”巢元方神色淡定地叮嘱道，随即话锋一转，“医家不宜说谎，草民斗胆说一句，王妃失血过多以致气血两亏，加之又损伤了身体根基，今后恐怕难以有孕在身了。”

“啊！”杨广呆坐愕然，许久方才缓过神来，轻轻地叹息道，“顺其自然、一切随缘、一生随缘吧，如此方得自在。”

最后，巢元方恭恭敬敬地拜别而去。杨广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晋王妃萧琬再难妊娠的消息在王府内不胫而走，萧妃获悉后郁郁寡欢，时常抚摸着腰间佩戴的同心结长吁短叹。这个同心结是她刚嫁入晋王府时杨广亲手为她佩戴的，因萧氏出身江陵，杨广特意赋诗《江陵女歌》，其诗曰：

雨从天上落，水从桥下流。

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

当初新婚燕尔、你侬我侬，仿佛就在昨日，不曾想却遭此突变，怎能不哀愁！

“爱妃莫要再为此事伤心难过，养好身体要紧。”杨广柔声细语地安慰道。萧妃只顾着独自悲伤，全然没发觉晋王早已轻声慢步地走到她跟前。

“可是妾身一想到那夭折的可怜孩子，还有日后不能再为殿下生儿育女……”萧妃哽咽道。古代人以多子多福、儿孙满堂为荣，此时的晋王夫妇年龄在二十岁上下，风华正茂，正值生育的黄金时期。

“生养孩子不在于多，而在于精。你我夫妻二人已经有了二子一女，皆聪慧伶俐、乖巧可人，本王十分知足，爱妃就不要多虑了。”杨广坦然地劝慰道。

“殿下如此体谅妾身，真是妾身的福分。”

“至于这个幼子，是我们福薄，无缘做他的父母，本王已经为他寻觅了安身之地，明日本王亲自送他过去。”

“不知殿下要将他葬在何处？”

“大兴城外隆政坊北门的济法寺。”

“妾身体弱，不便动身，一切就有劳殿下费心了，妾身多谢殿下恩典。”萧妃起身就要拜谢，杨广忙不迭地上前搀扶。

“爱妃何必见外。这是我这个父亲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杨广双目泛着泪光，他不愿让萧妃察觉，便转身离开了。

翌日天微亮，杨广就穿戴整齐，乘坐马车，载着夭亡幼子的棺椁启程了。一行人昼行夜宿，不出十日就抵达了京都大兴城。隆政坊东临皇城，南邻金光门春明门大街，隆政坊东南和西边均有渠水流过。

济法寺是坐落在隆政坊北门的僧寺，住持和尚为高僧释法藏大师。法藏慈祥仁爱，施主布施的禽畜皆放养在寺院中，久而久之这些禽畜竟也沾染了佛性，白鹅知道礼拜佛塔时如何旋绕，狗亦如同僧人般过午不食，此类事情颇多，不可一一赘述。

晋王杨广行至济法寺，亲手书写《殇子铭》，命人镌刻在墓碑上。那铭文写道：

世途若幻，生死如浮。殇子何短，彭祖何修！呜呼余子！有逝无留，永为法种，长依法俦。

铭文中感叹殇子之命何其短，彭祖（传说活了八百多岁）寿命何其长！希望这有逝无留的殇子永为法种，与梵音佛法长久为伴。

杨广向法藏大师赏赐灵寿杖：“每策此杖，时赐相忆。”

“每策此时，幸相忆也。”法藏接过灵寿杖，随即问道，“殿下将夭殇幼子留寄佛门，其情能忘吗？”

“自然是不能忘的。”杨广幽幽的说道。

“晋王不能忘，法藏岂敢忘哉！法藏受此灵寿杖，何敢忘德！”

杨广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不过他把感情埋藏得很深，轻易不愿令人发觉。坐在归途的车驾上，杨广无心贪看沿途风景，一路上思绪万千：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荣华富贵又有何用！谁都逃不过生老病死，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出生与死亡，不过一瞬间，然而人生之路漫漫……”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惧怕死后无名声流传）”

“人生在世，怎能虚度年华、碌碌无为！我岂能以藩王之名了此一生！”

“莫让那时光磨我少年志，世俗凉我少年心 。”

“我命由我不由天。事在人为，何不放手一搏！”

“……”

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当真是残阳似血、落霞满天。杨广凝望着车窗外的落日余晖，原本波涛汹涌的内心深处，早已燃起了熊熊烈火。

伴随着嘚嘚的马蹄声，杨广吟诵起南朝诗人鲍照的《拟行路难•其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蝶躞（diéxiè）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其诗文释义：对着席案上的美食却难以下咽，拔出宝剑对柱挥舞发出长长的叹息。大丈夫一辈子能有多长时间，怎么能裹足不前、垂翼不飞呢。？放弃官衔辞职离开，回到家中休养生息。早上出家门与家人道别，傍晚回家依然在亲人身边。在床前与孩子玩耍，看妻子在织布机前织布。自古以来圣贤的人都生活得贫贱，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清高孤寒又正直。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蝶躞垂羽翼。”杨广目光坚毅、双拳紧握，反复吟咏这句话。

大兴城皇宫禁内，隋文帝杨坚收到次子杨广的家书一封。阅读完书信，杨坚向独孤皇后随口说道：“阿摩提到阿五寡居日久，晋王妃之弟萧玚至今仍未婚配。还提及朕与皇后曾为他们二人允婚，却恰逢梁主萧岿（萧妃、萧玚父亲）驾崩，萧玚守孝三年，后来又遇平陈之战，说朕无暇顾及阿五婚事，此番恳请我们为二人赐婚。”

“确有此事，陛下与臣妾曾同意过他们的婚事。”

“那皇后以为如何？”

“臣妾听闻萧玚是个白面书生，温文尔雅，倒是与我们家阿五般配，也算是亲上加亲的美事。”独孤伽罗微笑着答道。

“朕只是好奇阿摩为何总是关心阿五的婚姻大事。”杨坚疑惑不解地嘀咕道。

“阿摩、阿五兄妹二人自幼亲近，阿摩常为阿五的将来打算，足见其兄妹情深。”

“阿五是我们最宠爱的女儿，她的婚事，朕还需仔细思量才是。” 隋文帝抚须说道，“不曾想那阿摩一向沉默寡言，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呀。”

“阿摩不仅关爱一母同胞的手足，待下人也是极好的。臣妾曾派人前往并州晋王府，阿摩夫妇亲赴边境迎接，还盛情款待这些宦官、宫女们呢。”

“竟有此事？”杨坚惊叹道，又转身问御前宦官魏得胜，“得胜，你可曾遇见过这等事？”

“回陛下的话，皇后娘娘所言千真万确，奴才曾去过晋王府，殿下待我们这些奴仆如同贵宾。”侍立在侧的魏公公毕恭毕敬地答道。这个掌事大太监魏得胜，原名魏德天，隋文帝因其谐音“为得天”，大为不喜，而赐名得胜。

“不仅如此，萧妃还与我们这些宫女同寝共食，丝毫不嫌弃我们身份卑微。”独孤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如意也跟着补充道，“晋王殿下誉满朝野，上下交口称赞。”

如意，本是隋国公府上的婢女，现为独孤皇后身旁掌事宫女，委以心腹之任。她在隋国公府时就格外喜欢少年杨广，后来又受过晋王夫妇恩惠，当然要缝插针地帮腔说话。

“原来如此……”杨坚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得胜，传朕口谕，令太子也举荐一位驸马人选。”

“陛下这是何用意？”独孤皇后分外诧异。

“太子位居诸王之上，为家为国，更应由他替朕分忧。朕倒要看看太子推荐之人与萧玚相比，二者孰优孰劣。”隋文帝一锤定音道。

【小剧场】

这个同心结是她刚嫁入晋王府时杨广亲手为她佩戴的，因萧氏出身江陵，杨广特意赋诗《江陵女歌》。

隋炀帝杨广作为皇帝，古人认为他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今人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但他作为诗人，才华横溢，汲取南北诗风精粹，既具有帝王的豪雄气概，又有诗人的细腻情怀。有《炀帝集》五十五卷，五代之后多散佚，现仅存诗歌四十三首。

既然提到同心结，杨广送女子同心结的癖好倒是载于史册，“仁寿宫变”，文帝驾崩，杨广就给隋文帝的宣华夫人赠送了数枚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