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尾声
斗转星移,时光的车轮转到了二十一世纪。
中国。山东省威海市。
一间宽敞明亮的多功能会议厅里正在举办一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80周年的国际性交流活动--《血洒欧西壮世运,魂返祖国挽神州——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参战劳工纪事》图片展。
主席台上坐着政府主管部门领导,中外嘉宾以及与会专家、学者。
一位带着粗框眼镜,风度儒雅的中年学者正在主席台上发言:“近一个世纪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这场决定西方文明的生死关头,14万中国农民背景离乡来到欧洲,为了英国、法国的生存,为了西方文明的存亡抛头颅,洒热血,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壮丽乐章。虽然这些大多目不识丁的中国农民赴法的主要动机是谋生,但他们用自己的血与汗甚至宝贵的生命参与拯救西方文明,并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中国观,从而进一步为中华民族走向国际社会,为中华文明寻求新的国际认同,作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
然而,这段辉煌的往事,却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在世界史、中国史、世界军事史乃至中外文明交流史中,很少提到‘一战华工’。在众多捐躯欧洲的‘一战’华工墓碑上,刻有:勇往直前、虽死犹生、流芳百世的字样。但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流芳百世’,而是被人们集体遗忘了,他们的祖国更是很少有人记得曾经有这样一批特殊的中国人。当华工同法国人民、英美军队一起,在法国以不同的方式同德国军队浴血奋战时,不但未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被蔑称为‘苦力’、‘中国佬’。1919年巴黎和会上,英国外相贝尔福声称:一战期间中国为战争‘未花一先令,未死一个人’。这是明显违背历史事实之论。一战期间,中国为英、法两国提供了14万精壮青年华工,这实际上等于间接为英、法提供了14万大兵。因为他们驰赴欧洲,才得以让英、法二国腾出至少14万自己人走上战场。更须一提的是,他们中的2万人永远长眠在了异国他乡。
我们今天办这样一个展览的目的就是向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向一切关注人类文明进程的人们,介绍这样一群中国人如何用他们的‘苦’和‘力’参与东西方文明的重建,重写人类文明的新篇章。他们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但他们的经历、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命运却同中国及世界息息相关,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创造了人类文明史上不朽的传奇。他们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为中华民族的脊梁。”
台下爆发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中年学者走下讲台,主持人朗声说:“感谢徐国琦教授的精彩演讲,正是因为有了华工,中国的外交官才可以在巴黎和会上,义正词严地要求国际社会还中国以公道;正是因为他们,英、法诸国在大战的危急关头,才可以免去人力资源破产的后顾之忧。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没有华工赴欧,没有巴黎和会中国人受辱拒签《凡尔赛和约》,没有‘五四运动’,就没有中国人的彻底觉醒。”
说到这,主持人把目光转向一位台上就坐的耄耋老人:“我们今天有幸请到了当年亲身参加过一战的华工——郭复老先生。老先生定居法国,今年已经百岁高龄,为了这次活动,不顾年事已高,越洋跨海专程赶来,我代表主办单位对郭老先生表示由衷的感谢!”
说完,主持人带头鼓掌:“下面,有请郭老先生致词。”
郭复的小儿子郭云,一位年逾五旬的儒雅男士意欲搀扶,却被郭复拒绝了。郭复一个人,步履稳健,从容不迫地走到台上。时光在他的脸颊、额头、眼角雕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他的腰身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挺拔,但眼神却依旧弈弈发亮。
郭复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衷心地感谢各位能来参加今天的图片展。”
台下再次爆发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郭复继续说:“不瞒各位说,我这次回来有两个目的。第一,看看家乡的父老乡亲。自从民国五年去了法国以后,我就一直没回来过。说实话,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说到这,郭复停顿了一下:“当我看到祖国的变化和强大时,我心里无比的激动。为什么呢?弱国无外交啊。”
台下一阵沉默。
郭复说:“相信各位从书本上,广播、电影和电视上,都知道有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但大家是不是知道战争带来的,不仅仅是城墙的倒塌,生命的泯灭,更会在生者的心灵上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裂痕。这并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所幸的是大家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珍惜当下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幸福的生活。”
台下依旧沉寂,每个人仿佛都在思考着郭复的话。
郭复稍作停顿:“第二件事,是我的私事,本来不想在这里说。但既然来了,还是希望各位能给我一个机会。”
主持人接过话:“老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说。”
“谢谢。”郭复朝主持人点头,对众人说,“这次回来,我很想找到一位老朋友。他当时和我同在一个华工营,民国八年回国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主持人说:“老先生,您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郭复一字一顿地说:“他叫李忠孚,是山东峄县人氏,后来应该去了哈尔滨寻亲,我能知道的就是这些。”
主持人又强调了一遍:“郭老先生想找他的一位老朋友李忠孚,民国时山东峄县人,后来去哈尔滨寻亲,诸位如果有知道这位李老先生消息的人,可以和我们主办单位取得联系。”
郭复的眼里闪着殷切的希望,缓缓地扫视着坐在台下的人们,他多希望李忠孚此时此刻就坐在台下。渐渐地,郭复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知道,这样大海捞针一样的希望简直太渺茫了......
曲终人散,郭复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出展览馆的大门,就在他准备登上主办单位的那辆商务车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郭?”
郭复一怔,只有当年那些华工营的伙伴们才会这么叫自己。
郭复缓缓转身,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老人正站在身后,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搀扶着他。
“是小郭,俺应该不会看错。”老者看到了郭复的正脸,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笑了。
“忠孚?”郭复觉得眼前的老者似乎变成了曾经那个年轻的、固执,充满了正义感的李村铜匠。
老者朝郭复走近几步:“不是俺还能是谁?”
郭复怎么也想不到,还能活着见到李忠孚。他紧走了几步,一把握住李忠孚的手,两位老人又像曾经道别时那样,拥抱在一起,热泪纵横。
万法因缘生,亦由因缘灭。
因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原本李忠孚因为来晚而错过了展览的开幕,却没想到意外地碰到了郭复。
看来,错过有时也并非是什么坏事。
两位老人来到郭复下榻的宾馆,陪同李忠孚的那位女子是他的大孙女李莲语。郭云和李莲语很礼貌地退了出来,给两位阔别了半个多世纪之久的老人留下了一个独处的空间。
李忠孚、郭复谈兴极浓,一提起过去那些经历宛如昨天一样历历在目。说到高兴时声情并茂,谈到悲伤时唏嘘不已......
壶里的茶已经冲了七泡,再多的话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曲终人会散,谁又能强留下什么?
李忠孚准备告辞了。
“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郭复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李忠孚故意把脸一板。
“芬妮。”郭复一字一顿地说。
“芬妮?”李忠孚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那个美丽、倔强的比利时姑娘的影子。
郭复点点头:“芬妮还活着。”
“她好吗?”虽然过了这么久,李忠孚对芬妮始终怀有一种愧疚。
郭复说:“自从你离开后,她一直一个人生活。”
李忠孚惊诧地望着郭复:“她没结婚?”
郭复摇头。
李忠孚叹息:“是俺对不住她。”
郭复望着李忠孚,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重新开始也来得及。”
李忠孚一怔:“我就看不上你这毛病,有话就不能直说?总是绕来绕去的。”
“娶了芬妮。”郭复淡淡一笑,“这回够直接吧?”
李忠孚皱起眉,陷入了沉思。苏惠真在十年前已经离世了,子女们倒还开明,想让他再找个老伴,可自己一直都没这个想法。听到郭复说起芬妮,李忠孚一时之间迷茫了。
“如果惠真姐还在,我就祝你们永远幸福。如果她不在了,我会一直等着你的。”李忠孚的耳边回响起芬妮的声音,再一想到当初芬妮留给自己的信,他的心不觉隐隐作痛。
惠真多年前已经去世,自己行将朽木,还能再辜负芬妮一次吗……
郭复继续说:“不怕你不高兴,惠真嫂子没了那么些年了,你我还能再活几年?你就忍心看着芬妮一个人这么孤单下去?”
李忠孚还是没言语。
这回轮到郭复急了:“这可不像你——当年的李忠孚是敢做敢当,说一不二。”
李忠孚故意哭丧着脸:“关键是俺没做啥呀。”
郭复摆摆手:“别说那没滋没味的话,于情于理你都该娶芬妮。”
李忠孚沉吟着说:“这毕竟不是小事,俺咋也得跟孩子们商量商量。”
“也对。”郭复一本正经地说,“你告诉他们,谁敢反对,他郭叔叔就跟谁翻脸。”
李忠孚摇头叹道:“你看看,还是老样子,说翻脸就翻脸。”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法国诺莱特华工陵园。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绿草如茵。
吹拂过绿叶的风,变的格外温柔,太阳也变得暖洋洋的。鸢尾花含苞待放,绿叶托出了一个个娇嫩欲滴的花骨朵。微风中,轻轻摇曳着,仿佛害羞地露出了笑脸。
芬妮身着一袭中国旗袍,她的眸子还是像大海那样蓝,李忠孚一身比挺的西装,整个人格外精神。
两个人手挽着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祝福……
李忠孚、芬妮面对着武孝仁的墓碑。
墓碑还跟原来一样,只不过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印记。
两个人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武孝仁主持郭复和鸾佩婚礼时的情景。
李忠孚的耳畔响起了当日的声音:“你愿意......永远地敬她、爱她、保护她,即使她年华老去,青春不再,你依然能与她携手共伴一生,到老也不离弃吗?”
李忠孚转身望向芬妮。
“你愿意......永远地敬他、爱他、顺服他,无论他健康与疾病,无论他富有与贫穷,都与他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一直到老吗?”
芬妮也望向李忠孚。两个仿佛都听到了对方的心声。芬妮轻偎在他的身旁,露出幸福的笑容。
两位阔别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终于再次走到一起。
他们其实并不孤单。
长眠在这里的842名昔日的华工兄弟会永远祝福他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