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暴动（八）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过去了一周。
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放射着金色的光芒，照在雪地上，让人看上去觉得有些炫目。不到八点，华工军团司令部就变得比往常热闹了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英军所管辖各个华工营的指挥官们，络绎不绝地涌向会议室。很快，会议桌前坐满了参加会议的军官，有的在小声谈天说笑，有的在悠闲地吸着雪茄，还有的趴在桌上打着盹......他们对这种例行会议早已提不起任何兴趣，因为每次无非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基调而已。
李迪亚斯依旧保持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孤傲，他不想和身边那些庸俗的人打交道，于是故意找了一个最远的角落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手套。
“戈尔顿将军到！”门前负责守卫的士兵发出清朗声音。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华工军团的最高指挥官戈尔顿司令大步走了进来。
戈尔顿五十岁出头的年纪，没戴军帽留着平头，身材魁梧，唇上蓄着浓密的胡子，军装最上面的一粒钮扣也扣得死死的，给人一副作事严谨，雷厉风行的感觉。
在坐的军官们似乎没想到戈尔顿会来，忙收敛了那些不庄重的姿态，就连李迪亚斯也放下二郎腿，坐直了身体。
跟着戈尔顿一起进来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军团的总参谋长保罗少将，另外两个人居然是布鲁斯和李骏。
戈尔顿停下脚步，坐在会议桌前的军官们齐唰唰地起立。戈尔顿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他的目光每掠过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仿佛都松了一口气。最后，戈尔顿的目光停在了李迪亚斯脸上。
李迪亚斯迅速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戈尔顿径直走到李迪亚斯跟前，凝视着他。
李迪亚斯不敢跟戈尔顿的目光接触，就像一个刚参军的列兵一样，身体挺得比直，呆呆地望着前面。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静得只能听到呼吸的声音。李迪亚斯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麻，紧张加上疲累，他后背上的汗已经渗透了内衣。
“李迪亚斯上校。”不知过了多久，戈尔顿终于开口。
“是的，将军阁下。”李迪亚斯依旧笔直地站着。
“我只是想提醒你：领口的扣子忘记系了。”戈尔顿声音很响亮，似乎也是在说给别人听。
李迪亚斯立刻明白对方是在责备自己军容不整，尴尬中慌忙扣上军装领口上的钮扣。
戈尔顿说完，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再次把目光停到并排站立的两名军官脸上：“桑德拉大校、马奇上校。“
两名军官不敢有丝毫怠慢，异口同声地答道：“将军阁下。”
“请你们坐到那边。”戈尔顿指了一下后排的位置。
“是。”两个人走到会议室后排的座位旁，挺得跟标枪一样。
“好了，先生们，大家请坐。”戈尔顿说完众人才暗出了一口气坐下。
戈尔顿把目光转向布鲁斯和李骏，指了指刚才那两名英国军官腾出的座位，和颜悦色地说，“你们二位请坐那里。”
“谢谢将军。”两人微鞠了一下身体，起身就座。
戈尔顿也坐下来，总参谋长保罗少将却没坐，而是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个斑驳破旧的笔记本，举在手中朗声说：“先生们，你们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在座的人不知道保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都沉默着不出声。
保罗继续说：“这是一名普通士兵的日记。当我们发现它的时候，这名士兵已经阵亡了。圣诞节刚刚过去，你们想知道他的新年感言是什么吗？”
会议室一片沉寂，没有人作声。
保罗翻开笔记本，开始念道：“圣诞节过去了，新的一年到来了。新的一年给我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对于我来说，我觉得它和前两年一样，没有带来和平，反而带走了许多东西。它带走了人们的生命，它带走了人们的信仰，甚至带走了我们的希望和力量......”
保罗顿了顿了，继续读道：“为了理想而献身的道理似乎永远都说得通，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却是怎样的呢？埃得、彼里希，我身边一个又一个的战友……带着虔诚的信仰走上战场却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他们都为爱国主义而献身了。我们的队伍暴露在荒野上，正在遭到德军猛烈的炮火袭击。据说，法国人的情况更惨，他们有10多万伤兵无药可医，只能原地等死。我真的不知道，明天真的会好起来吗？但愿吧......”
保罗合上日记本，坐下来，环视了一眼众人：“我不知道诸位听了这样的新年感言之后作何感想？”
众人依旧沉默不语。
戈尔顿接过话茬：“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士兵们为什么会产生悲观厌战的情绪？这问题是出在士兵身上，还在我们身上？”
戈尔顿见众人依旧一言不发，下意识地敲了一桌子：“答案再简单不过了。那名士兵记载的战役相信大家都知道。由于法军伤亡惨重，绝望的法国士兵对军官的不满和仇恨达到了顶点，军中发生了哗变，最终导致了霞飞总司令的辞职。你们或许会认为这种真刀真枪的拼杀离我们很远，我们只不过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二流工程兵，我们的一举一动无足轻重。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你们错了。”
戈尔顿蓦地站起身，声音变得慷慨激昂：“你们的责任艰巨无比，你们的作用无可替代。为什么？”
戈尔顿的目光再次掠过每一个屋中人的脸：“我们的盟友中国，为我们提供了14万精壮的青年华工，这实际相当于间提供了同等数量的士兵。这样，才会让我们腾出至少14万本国军队走上战场。这14万华工，作为优势的兵源补给，必将为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创造决定性的因素。你们实际上在掌管着14万的生力军，他们原本应该更好地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可你们让我看到的是什么......”
保罗从文件夹中拿出几份报告，递给戈尔顿。戈尔顿随手丢在桌上，拔高了嗓门：“可你们让我看到的是什么？两周之内，你们管理的华工营竟然发生了六起暴乱、罢工事件。到目前为止，这个速度还在增加，已经极严重地影响了前线士兵的弹药和粮食供给。“
军官们如同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因为他们知道这只是戈尔顿的开场白，后面还会有必要的，改变这种局面的措施。搞不好哪个倒霉鬼就会引火烧身。
戈尔顿的脸上露出一种嘲弄之态：“我现在很迷茫，你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帮助德国人吗？”
李迪亚斯起身立正，庄重地答道：“不是的，将军阁下。”
“很好，上校。”戈尔顿摆摆手，李迪亚斯重又坐下。
戈尔顿在室内游走起来：“我想大家也都跟李迪亚斯上校一样吧？”
“是的，将军阁下。”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戈尔顿耸耸肩：“或许你们还会说，出现这种情况是华工的原因，跟我们没有关系。”
众人再次默然不语。
戈尔顿朝保罗伸出手，保罗从文件夹中又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递过去。
戈尔顿接过，举起报告说：“陆军部和中国公使馆对发生这样的事件非常重视。特别委托布鲁斯少校和中国公使馆的李骏参赞对事件进行调查，这份报告就是他们历时一个月，实地走访了发生暴乱的每一座华工营之后完成的。它的记录真实、具体，但结论可能会让各位很失望。”
戈尔顿翻开报告：“英国华工营的麻烦不是华工造成的，而是由于军方在华工管理上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这些不懂怎样管理华工的军官对华工不断实施枪击、殴打、和严厉的军事处罚只会加剧矛盾，而酿成严重的军事后果。”
戈尔顿念到这停下来，再次扫视起下面的军官。
“将军阁下，我可以说几句吗？”布鲁斯把身体向前探出。
“当然可以。”戈尔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先生们，出现任何事情，我们都要先反观自身。”布鲁斯诚恳地说，“我们当中有多少人在华工面前摆过军官的架子，又有多少人一再表现出白人的优越感？我们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观察是最好的老师。我们有没有真正地了解华工，有没有真正地想要了解他们，有没有真正地想过尊重他们？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一定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在中国的威海卫跟华工们一起生活过三个月，我可以负责任地对各位说，只要各位拿出真诚的心对待他们，他们一定会回报以真诚。”
李骏站起身对戈尔顿和保罗点头致敬：“尊敬的戈尔顿中将，保罗少将。”继而转向与会众人，“我来自中国公使馆，专门负责华工营的事务。事实证明，发生上述事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各位跟华工缺乏必要的了解和沟通，以及语言和文化上的障碍造成的。中国，是一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崇德向善、见贤思齐，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道德理念早已深入国人之内心，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人本精神无不是古圣先贤内胜外王之体现。如欲发挥今日华工之最大效用，就要让他们了解，打赢这场战争对贵国的意义，对中国的意义，乃至对世界的意义。让人人了解这是一场真理毕竟战胜强权的战争。我了解我的同胞们，他们一旦跟你成为了朋友，就会心甘情愿地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所以，我衷心地希望诸位能够换一种方式对待他们，用一种真诚的，平等的方法对待他们。我替法国境内所有的华工，谢谢诸位！”
李骏说完，朝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稍顷，戈尔顿率先鼓掌，其他人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也都开始鼓掌。掌声响毕，戈尔顿郑重地说：“总之，这些事件是由于我们跟华工的语言不通，习惯不同，双方缺乏了解，当然还有高压式的管理而产生的。”
戈尔顿再次起身，从保罗参谋长的面前拿起那名阵亡士兵的日记本，举起来说：“先生们，每一名士兵都渴望战争能早一天结束。因此，保证华工的战斗力，为我们最终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是你们必须要做的。”
军官们一齐起立：“是。”
戈尔顿继续说：“会后，保罗少将会给你们下发一份由司令部起草，并经陆军部通过的《华工营改善计划》。你们要百分之百地执行。如果谁对这项计划存有异议，我就把他换掉。如果没有异议，却试图通过各种借口而拒不执行的话——就军法从事。”
戈尔顿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起来：“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丝毫不敢怠慢，不约而同地敬礼：“明白。将军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