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间地狱（一）

晨曦照亮了法国北部的小镇努瓦耶勒。

这里既是英国远征军设在法国的一个军事基地，也是“华工军团”总部所在地，负责战地华工的集结和派遣。

营地上搭着许多帐篷，还夹杂着一些长方形的小木屋，四周用铁丝网围着，有士兵荷枪实弹守卫。

历经千辛万苦、艰难险阻的华工们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努瓦耶勒。

太阳越升越高，营地也渐渐喧嚣起来。

经过短暂的休整，他们还没来得及换上统一配发的制服，便被集结起来听马奎尔训话。

马奎尔的衣着还是那样得体，举止也依旧彬彬有礼，但说出的话已经不像在中国那样委婉动听了：“我有两个重要的消息宣布：第一，从今天开始，你们被正式命名为‘华工军团’，被编入第十三营，隶属英国远征军管辖。从事修路、运粮、装卸武器、打扫战场等一切战地勤务……”

马奎尔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中的大有就瓮声瓮气地接道：“马总管，你不是说过，我们华工不掺和打仗的事儿吗？这咋又变卦了？”

“对呀！你不是说过，我们不参战，都在后方吗？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没错！我们来就是想踏踏实实地挣钱。想让我们跟打仗搅和到一块儿，门儿都没有……”

“我们不去……我们不去……”

大有刚说完，置疑的声音就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马奎尔扫了一眼众人，然后朝一旁的一名英国军官使了一个眼色。这名军官大约四十岁左右，眼神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冷酷和傲慢。

见马奎尔朝自己递过眼色，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对着天空“砰，砰”开了两枪。

众人旋即被这种超常的举动震慑得止住了声音。

马奎尔再次环视了一眼众人，冷冷地说：“你们的段祺瑞总理，已经批准华工参加协约国方面对德国作战了。”

马奎尔的话并非事实，北洋政府当时尚未对德国宣战。正式宣战是在这批华工赴欧半年后。

马奎尔继续说：“实际上，你们中国早就加入了我们协约国。只不过因为你们国家是东亚病夫，既没有制造精良的枪炮，又没有身经百战的兵将，所以只能派你们来欧洲战场当苦力，协助我们的部队搞好战地勤务。”

“你撒谎！”大有怒喝了一声。

马奎尔淡淡地说：“很遗憾，这就是事实。”

“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要见中国领事馆的人。”一直在静观事态变化的徐道原高喊了一声。

马奎尔看了徐道原一眼，故意装作没听见，继续大声说：“第二件事，就是隆重介绍你们的新长官。”

说完，走到朝空中鸣枪的英国军官面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费尔逊中校——就是华工军团十三营的大队长。你们所有人，都要服从费尔逊中校的命令。中校先生，请您给大家讲几句话。”

费尔逊沉着脸，说话声音就像铙钹一样，每个人都觉得格外刺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着，你们必须服从军令。前线打到哪里，你们就跟到那里，要保证完成挖掘战壕、修筑工事、打扫战场的任务，对不服从命令的华工，我有权对他军法从事。”

听了费尔逊的话，华工们的表情各个不一。

大有极为愤慨；徐道原好像思索着什么；李忠孚盯着费尔逊的脸，那样子就像他的脸上长出花一样吸引着他；郭复面无表情；老鹰却不停地抹着脸……

费尔逊昂着头，扫视了一眼自己周围的士兵，继续对华工们说：“你们千万别动想逃跑的念头。到了这里，只有一条路——就是好好干活。”

在全副武装的英军士兵面前，华工们不啻于一群任人摆布的傀儡，就算他们心里有任何不满，但表面上只有选择沉默。

“说到底，你们段祺瑞总理其实应该感谢我。”费尔逊似乎来了兴致，他又抬高了嗓门，冲马奎尔挤了挤眼睛，“马奎尔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马奎尔见到对方的样子，就知道还有下文，就故意说：“噢？为什么？”

费尔逊故作幽默地说：“我听说中国的孔夫子在周游列国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现在中国人的道德却败坏到了极点，把你们招到这里来，中国就会平静不少。为什么呢？因为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来欧洲了。”

马奎尔听完，望着费尔逊，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李忠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徐道原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大有握紧了拳头，指节已经因用力过度渐渐发青……

如果“多福号”事件对他们只是昨天一个噩梦的话，那么马奎尔和费尔逊今天的讲话则让他们意识到——噩梦，只不过刚刚开始。

马奎尔止住了笑，他意识到应该稳定一下华工们的情绪，于是又露出了一副同仇敌忾的表情：“朋友们，你们应该知道，德国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们想一想，‘多福号’上死去的那些人，是被德国人杀死的。他们同样也杀了我们的人，从道义上讲，我们原本就应该站在一起。”

“马总管说得对！德国人才是我们的敌人。”这时，一个声音高喊了一句。

李忠孚、徐道原、大有、郭复、老鹰，几乎同时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说话的人竟然是冉震百。

冉震百从人群里走出来，慷慨激昂地说：“工友们，冤有头，债有主。德国人杀了我们的同胞，这个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他们死得太惨了，连一片衣服都没留下，你们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就这么白死了吗？”

冉震百说完，原本还有些躁动的华工队伍突然沉默起来。

冉震百接着说：“这些死去的工友，也跟我们一样，有爹有娘，有老婆有孩子。现在说没就没了，他们的亲人怎么办？再一个，马总管刚才说了，我们的段总理也对德国宣战了。现在不是我们个人的事，而是变成了国和国之间的仇。大道理我说不好，我就认一个死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别说是让我背背扛扛，就是让我拿枪上战场，我也愿意。大家别忘了——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绝不能让外人给看扁了。”

“这叫尿壶镶了个金边——嘴好。”老鹰望了望郭复，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看，这姓冉的就是想讨好他的英国主子。”

没想到，郭复不但没有回答，反而大喊了一声：“冉连长讲得好。有仇不报非好汉。别的能耐没有，让我姓郭的出点苦力气，这算不上啥。”

老鹰见郭复直对他眨眼睛，便也违心地大声说：“对！为……为了死去的那些兄弟……这力气咱得出！”

冉震百、郭复制造的这种情绪对华工们产生了很大的触动，原本沉寂的人群再次掀起了波澜。人们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马奎尔满意地望了一眼冉震百。郭复觉得冉震百好像朝自己也点了点头。

“现在到了你们用行动表现的时候了。”马奎尔指着一处用麻袋装好的粮堆，冲华工们大声说，“在场的所有成员：把这些军粮装上那边的车箱！速度要快，去吧。”

“工友们！我们走。”话音未落，冉震百第一个撸胳膊，挽袖子朝那堆麻袋走去。

“走啦！走啦！”郭复紧随其后，边喊边动员其他人，“光说不练假把式，现在是动真张的时候了。”

华工们在两个人的带领下，已经有一部人开始走向粮堆。

“Go……go！”费尔逊中校也大声催促起来。

渐渐地，剩下的那些华工也在一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开始跟着前面的人走到粮堆前，虽然不是心甘情愿，但也还是开始了工作。

马奎尔和费尔逊相视一笑，似乎对今天这种充满戏剧性的开场非常满意。

夜幕低垂。

工棚里，鼾声四起。经过一天的辛苦劳作，绝大多数华工已经进入了梦乡。

老鹰虽然闭着眼睛，却是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掉过去，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有心事？”就在他辗转反侧之际，郭复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鹰掉头一看，见郭复正坐在床铺上望着自己。

老鹰一骨碌爬起来，从床铺底下拿出一只小板凳，坐在郭复面前，看了一眼四周，低声说：“二当家，你也没睡？”

郭复轻叹了一声：“我哪有睡觉的心思呀？”

老鹰想了想说：“是不是……还在想老王的事？”

郭复听老鹰提起王辰，忍不住身体又是一阵战栗：“是我……对不住老王。”

“为大当家报仇，是咱仨儿定下来的事，要怪只能怪老王命不好。”老鹰安慰着郭复，可他自己却觉得这句话跟白开水一样，半点滋味都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老鹰长叹了一声：“其实……我们也不比老王好到哪去？”

郭复目光闪动，抬头望向老鹰，他自然知道老鹰的意思。从白天发生的事来看，他们在这里的发展态势已经很明显了。换句话说，跟在峄县监狱过的日子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监狱还好过这里。

老鹰又看了看四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褶皱的传单：“现在看来，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郭复知道老鹰的传单是上次在甲板上捡的，也就是被英国人认定的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德国奸细”散发的。

老鹰继续用眼睛瞥着郭复：“二当家，你说英国人和德国人结了仇，咱是不是犯不上跟着把命搭进去？”

郭复沉重地闭上眼睛，缓缓靠在墙壁上：“这趟混水咱压根就不该趟。”

老鹰愣了一下：“那白天你咋还帮着冉震百说话？”

郭复睁开眼说：“咱要想在这混得开，就必须找个靠山。”

老鹰张大了嘴：“你是说……咱还要在这一直待下去？”

郭复说：“咱人生地不熟的，就算逃出去了，万一遇着德国人，还指不定用啥狠招招呼咱呢。”

老鹰的脑海再次浮现出了“多福号”被击沉的那一幕幕画面，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在这是等死，出去是找死，反正都够咱受的。”

郭复说：“在这，也未必是死，不就是出点苦力气吗？依我看，先待几天，看看再说。”

“可是……”老鹰抹了一把脸，显得有些担忧，“冉震百这小子也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

郭复神秘地一笑：“他有小辫子攥在我的手里，不怕他不向着咱。”

老鹰表情瞬间变得诧异起来：“我咋没听你提起过？”

“他是个有秘密的人。”郭复淡淡地说，“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秘密。”

老鹰闻言一怔：“秘密？”

“冉震百的秘密……”郭复压低了声音，点了点老鹰手里的传单，“就在这上面。”

“这上边？”老鹰更糊涂了，他瞪大了眼睛，想努力地再看清上面的字，但室内的光线太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别看了，这黑灯瞎火的。”郭复再次意味深长地说，“你放心，到关键的时候，我就敲打敲打他，准保让他听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