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法国，我们来了！（五）

承载华工的船队离开香港，行驶在前往新加坡的途中。

今天的云层很厚，太阳被乌蒙蒙的云层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枚沾满油腻的灯泡，发着淡淡的光亮。

绝大多数华工并没有郭复他们幸运，能在客舱拥有一席属于自己的床铺，而只能长时间呆在拥挤的货舱里。因此，需要不时到甲板上透气。

“鱼鹰号”的甲板分上下两层，之间有一只高约三米的舷梯，华工们就通过它上下。

此时，下层甲板上的人还不算多。有的三三两两地坐在木材堆上漫无目的地闲谈，还有几个拿着乐器连敲带拉地打发着时间。

上层甲板上摩肩接踵的站满了人。这或许是人总爱往高处走的缘故吧。

郭复、王辰、老鹰挤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地望着海面。风很大，吹动三个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空中居然飘下了许多传单。如同雪片一样，借着风势漫天飞舞。

本来甲板上的人就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见到这样的情景，有的跳起来去抢，有的就像见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一样竟然欢呼起来。

郭复听到喊声回头一看，正好有一张传单朝他飞来。他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把传单抓在手里。

郭复皱着眉去看上面的内容，老鹰也把脑袋凑过来，边看边念道：“招募苦力者希望把你们卖给欧洲的交战国，请不要落入他们的圈套。他们用甜言蜜语，引诱你们到法国工作，许诺付给你们每天1法郎，请不要轻易听信。现在的1法郎仅仅与中国的30文钱相等。况且他们用的是纸币，而不是现洋，每天为了获得这可怜的收入，你们不得不在法国的战壕拼命工作。德国的飞机和大炮日夜都在那里狂轰烂炸，他们一定会夺去你们宝贵的生命。”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郭复蓦然抬起头一边用目光搜寻着，一边问：“这些传单是从哪飞过来的？”

“那边。”王辰抬手指向轮船高处的瞭望岗。

郭复顺着王辰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是距离太远，二是海面上笼罩着雾气，让他根本看不清岗楼里的情形。

老鹰用手抹了一把脸：“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在营地。”

王辰急着说：“这上面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郭复拈着传单的手指一松，传单就像一只没头没脑的海鸥一样，随风落到海里。

他把目光盯在不远处靠在栏杆上的李忠孚，缓缓说：“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什么时候能变成死人。”

王辰和老鹰顺着郭复的目光望向李忠孚。

李忠孚也正抓着一张传单，聚精会神地看，大有和徐道并不在他的身边。他的背后就是波涛万顷的大海。

“天赐良机。”郭复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目光中杀气顿显。

“他如果失足跌到海里，变成一个死人的话，那只能说他的运气遭透了。”老鹰也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老秃子，你说得太对了。”郭复咬了咬牙，率先朝李忠孚走去。

“闪开！闪开。”王辰、老鹰蛮横地帮郭复分开人群。

三个人很快来到李忠孚近前。李忠孚只顾着手里的传单，并没有注意到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

郭复已顾不得甲板上还有其他人，只是一心想置李忠孚于死地。他朝王辰和老鹰递了个眼色。两个人会意，几乎同时出手，把李忠孚一下推出了栏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忠孚丝毫没有防备，只觉得身体重重地向大海中坠去。要是掉到波涛汹涌的海水里，简直没有任何活着的可能。

谁知求生的本能，竟激发了他平时不曾显现的生命潜力。情急之下，李忠孚在电光石火间居然一把攀住了栏杆与甲板连接处的边缘。

王辰和老鹰也被他这奇快无比的反应和超乎常人的力道惊呆了。

郭复见李忠孚没有跌进海里，便一个箭步蹿过来，抬起脚朝李忠孚的手背上狠狠踏了过去。

李忠孚硬生生地承受了郭复这一脚，他怒视着郭复说：“你……你想干啥？”

其实他根本就不用问，因为郭复接下来的行动已经作出了很好的回答。

“放手！放手！”郭复表情狰狞，又在李忠孚手上狠狠踩了两下。

李忠孚的面孔已因疼痛而瞬间扭曲。他不知道郭复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之间的误会已经澄清了，野狸子托他的话也带到了，可郭复为什么还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知道，就是再疼也不能松手，只要一松手，自己就会葬身在这茫茫大海中。

不少华工已经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纷纷围过来。

几个愿意管闲事的也一边吵吵一边走上前：“哎！你们几个要干啥？他都要掉到海里了，怎么还不把拉上来？”

王辰气势汹汹地抽出匕首，冲着众人恶狠狠地说：“这没你们的事儿，都给我站一边儿去。”

几个刚才还叫得最欢的，一看王辰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躲得远远的，像吃了黄连的哑巴一样不吭声了。

王辰还想吓唬吓唬其他人，却听到身后郭复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王，剁他的手。”

王辰闻言，蹿到李忠孚跟前霍然举起匕首。李忠孚紧紧地盯着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惧意。

不知为什么，王辰居然迟疑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呀！”郭复见王辰犹豫不决，不禁疾声催促道。

王辰还是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连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睛的自己，此时头上居然冒了汗。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腕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再也斩不下去。

李忠孚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波涛翻滚的巨浪仿佛是一头张开了巨口的猛兽，随时准备吞噬自己。

郭复一闪身蹿到王辰近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李忠孚的手斩去。

“是自己松开手？还是等待对方的匕首砍断自己的手指再跌入大海？”李忠孚有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透了云层。阳光照在刀锋上，闪着夺人魂魄的光芒。

时间已经来不及让他有所选择了。

李忠孚一闭眼睛，心想：这下完了。他似乎已经能感觉到匕首切断自己手指时那种钻心的痛。

“停手！”一声断喝传来。李忠孚蓦然睁开眼睛。

他发现匕首并没有斩到自己的手指，而郭复的手腕却已被另外一只手攥住了——是大有的手。

大有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大有一用力，郭复顿时觉得自己的腕骨像断了一样。一松手，匕首“咣当”一声掉到甲板上。

大有飞起一脚，把匕首踢落海中。他又一用力，把郭复的手臂倒剪在背后。

王辰、老鹰见郭复被制，不约而同冲了过来。

大有暴喝一声：“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拧断他胳膊。”说完，他手上再一加劲，郭复由于被托着反关节，只能顺着大有的势把腰弯下来缓解疼痛，屁股撅得老高，脸已经快贴到了甲板上。

王辰、老鹰立时止住脚步。

大有关切地望了一眼正岌岌可危的李忠孚，冲王辰和老鹰说：“你们俩，快去把我朋友拉上来。”

王辰、老鹰对视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大有见他们两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便用另一只手拽住郭复的后裤带，一使劲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作势要往海里扔：“还不快去？不然我就把他丢到海里。”

王辰、老鹰见状，赶忙把李忠孚拽了上来。

“人还给你。”王辰把李忠孚推到大有面前，“快放了我二哥。”

大有见李忠孚安全了，便把郭复放下，也一把把他推过去：“谁稀罕呐。”

大有虽用力不大，郭复却还是难以消受，脚下踉跄几步差点跌倒。

王辰、老鹰忙一左一右把他扶住：“二当家，你没事儿吧？”

郭复脸色惨白，恼羞成怒地看着大有。大有则是一副若无其事之态，轻蔑地注视着他。

空气再度紧张起来，看热闹的人群再次聚拢过来。

就在这时，船上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就在人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而纷纷议论的时候，大批英军士兵冲过来，把华工们赶回船舱。

“你们在干什么？赶快离开这里。”一队士兵已经来到郭复等人近前。

大有和郭复纹丝不动，就像根本没听到对方的喊声，依旧对峙着。

领头的士兵急了，如临大敌一般举枪对准了他们：“我再说一遍，马上回到船舱。动作快一点！”

李忠孚拽了一下大有的胳膊：“走，回去吧。”

大有冲郭复重重哼了一声：“以后你要是再敢找李大哥的麻烦，就有你好看的。”

郭复也冷哼一声，掉头就走。王辰、老鹰忙跟在他身后。

一会儿的工夫，甲板上的人走得精光，就像刚才的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海风吹起散落在四处的传单，这才让人觉得恍惚之中，这里的确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