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久不开的剑>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来世僧妄谈此生论 捉鬼人宿遇催命官
第二十章 来世僧妄谈此生论 捉鬼人宿遇催命官
无话则短。且说久惟等人趁月色穿街过巷,一路来至胡氏家外,正见两个和尚自内而出。这二人生的是同样的高大,圆脑袋圆肚皮,好似檐下白惨惨的大灯笼;耳长眼细,从肩到腰一般宽窄,好似一根藤上结的两个冬瓜成了精。云埋正要上前问话,弗猜已先示意他侧马往树下避过,只听得二人边走边道:“……好歹糊弄过去了。师兄,你我哪里寻处吃酒?”那师兄掂着手中的铜钱,道:“好说,好说。师弟,亏得你诌出甚锅底儿神作祟,且说出那么些忌弊,倒编得连我都要信了。”他师弟笑道:“那好一口黑咕隆咚的劳什子,不赖它便是糟蹋东西。这是俗云‘背黑锅’的话说。”这二人一阵怪笑,大摇大摆地走过,久惟闪出身,愤然道:“还算什么出家人?又不戒酒,又打诳语,又贪钱财,有什么颜面见佛祖?”云埋道:“罢了,那胡妈妈乱点鸳鸯谱,险些耽误你终身,你都不记恨?这两个家伙好道替你出气,诓她些许银钱。”回身却见弗猜心事忡忡地坐在马上,两手还攥着缰绳,便道:“师叔,你听见我们说话没?”
弗猜怔了一怔,道:“说什么说话,我道家灵台方寸山那位祖师有句什么警语?”云埋低头道:“他曾言道:‘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弗猜道:“你回去写两百遍。”又对久惟道:“侄姑娘也莫多言多问,只依着我行。”见久惟应道:“是了。”遂教:“云官叩环。”云埋边上前边咕哝道:“你瞧这柴搭的院墙,一个喷嚏也吹散架了的,还敬他什么门环呢。”至门首看时,见两扇灰旧的木板上果真铸着一双铁门环,便尽力拍了拍,高声叫道:“来人开门!”
口里只喊了一声,手头上却“咣咣咣”拍了有三四下,听得里边一老妇人应道:“敢莫是大师傅去而复转?银钱已然当面点清了的。”开门一看,竟是个风流道长倚门而立,只见他慢慢举手,从后领抽出一根拂尘,甩在在自己面前,不抬眼地道:“哪个问你要钱?咱们可不是上门的叫花。”胡氏一愣,即道:“啊、啊,不知这位……小道长……”云埋道:“你便姓胡?”道:“先夫姓胡,早年亡故……”云埋叫道:“招惹妖邪的,便是你家了!”胡氏闻言大惊,浑身似触电般一阵哆嗦,指着云埋颤声道:“这,道长何出此言?”
云埋还欲分说,久惟恐他语出无度,惹人怀疑,便从后一把扯住,向胡氏打个稽首,拖长了音道:“啊,无量寿福。吾等乃是——”她捏过照君先前胡诌之言:“乃是西东北南山滇卿宫修仙的道人。仙主得道通灵,观星掐指便可知天地上下事。日前算出天界毛神逞凶,下界妖邪作乱,便命本道与师兄二人随同出山,收妖拘神。一路追踪,访至贵府,只道这个祟物手到拿来,师兄方才略生激动,冲撞老福星,勿怪则个。”胡氏听她一番话说得神乎其神,不由得怔在当场,半晌眨眨眼道:“这个,这个西东北南山是什么山?”云埋在旁笑道:“反正是海上之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说了你也未必知道。”
看官有言,这位胡氏既是给久小姐保媒拉纤的妈妈,按说有些交集,怎么认不出她的改扮?其实久小姐在闺中并不曾与胡妈妈相见,后者也只是听闻久家有女绝色,因此热心张罗。此刻她哪里能想到,站在面前的年轻道姑便是那久老爷的独女,却在心中怪道:“这又不知是哪处庵观下来的小姑姑,白瞎了一个标致人儿。”口里一面问:“不知尊师现在何处?”一面推门向外张望,猛瞧见那厢还有一人坐在马上,盘膝挺背,倒像安在法座上的一般,不动不晃;月下周身泛白,一走眼还说是请来一尊白玉塑像,惊得胡氏杵在门旁,直抹眼睛。
云埋白她一眼,梗着脖儿道:“怎么着,眼看天就亮了,咱还除是不除?”胡氏小心地答道:“除……”云埋却要进时,她磕巴着接道:“……除、除过了。方才请那修来寺的高僧,已然是除净了邪祟,不敢再劳动……仙驾。”久惟在旁听得真切,她明眸一动,即猜出胡妈妈心中顾忌,自家已有了主意。只见她端着手款款做礼,道:“老福星不要惊怕。那邪祟若真如你所道也是好,省得我仙主累抬金手;可坏就坏在此物并不曾离了贵府啊!”
胡氏半信半疑道:“何以见得?”久惟轻咳一声,道:“我问老福星:府上夜间是否响动频出,不得安宁?物什易位,甚至丢失?”道:“确有不假,可这事儿十里八乡怕是已经传遍了,再不消停,就该上话本了。”久惟摆手道:“老福星莫愁,这些教人听去尚不打紧,好在并无几人知晓那口锅——”胡氏闻言惊得一退,心道:“方才高僧道破那劳什子的玄机,她如何得知?”又想:“既然两家所言一般无二,可见就是这孽锅肇祸端……道人也有些本事,请来施术斩草除根也好。”久惟见她面色有缓,知其心已动,又俯身悄言道:“我家仙主积功累德,不收你银钱分毫,还倒赐福与你呢。”胡氏点头允道:“如此,还请进来说话。”
“进”字一道,云埋即将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迈起了官步,久惟也含笑跟上,却听身后人道声:“转来!”师兄妹回头一看,是弗猜在马上道:“两个小奴才这便撇了本君不成么?”云埋方想起她来,忙小跑到其身前,满脸是笑道:“今晚月亮太大,晒昏头了,告寄打。”复又悄声说道:“师叔瞧她这小门小户,下马石也无有,只好委屈你了。”抬眼觑她,不见有什么反应,便躬下腰身,充作个活人下马石。弗猜伸腿在他肩上试探着一踏,他却就势扭身而起,将弗猜抢下马来,背在肩头,得意地笑道:“委屈师叔换个坐骑。”便大步进得门去。
胡氏见这阵势,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将门掩上,引众人前走。胡宅不过一方小院,两间窄屋,一时都收在眼内,虽不富裕,却是干净整洁的,不见一棵乱生的草,一块多余的石。屋下空地里还摆着方才用过的香案,佛菩萨已经撤下去了,只留着两样果子,两样糕点,两杯香茶,当央一樽香炉。香已燃尽,仍有余烟不绝,循烟向西而望,便是青石垒的院墙。墙根底置着三四个鸡笼,鸡们也睡下了,食盘里还残存着些许野菜混扮粗米。
久惟因不知那鸡若睡着,是睁眼还是闭眼,遂盯着笼子细看。看不打紧,一旁胡氏却心疑这鸡又生异端,忙扯住问:“仙姑,家禽可有何不妥之处?”久惟一愣,信口说道:“呃,不是的。此、此禽无异,只是……”转道:“只是置的这个所在不妙。”胡氏追问:“端的怎么?还请仙姑指点。”此时久惟心中已有了计较,遂伸手一指道:“敢问此间是何去处?”胡氏看她指着西屋,因道:“乃是下厨——仙姑可是腹中饥了,需先用些茶饭?”惟摇手又道:“不是的。既为厨房,便是那锅的所在,窗户却与鸡笼相对。人皆知鸡鸣狗血可破诸邪,这邪何时作祟?”胡氏道:“夜间作祟。”问:“鸡何时打鸣?”道:“日出打鸣。”久惟笑道:“孽锅夜间作祟,众鸡皆眠;白日鸡醒,邪祟又不出,教两下如何相克?”
“这……”胡氏哑然,又道:“那依仙姑之见……”久惟沉吟道:“依贫道拙见,此物应置于——”她四下环顾,伸手又是一指,道:“西南角甚好。正与天界昴日星官的光明宫遥望,稍后我仙主再为您请来这南极华光大帝的庇佑,持金砖火丹相护,管保无虞。”
胡氏不知真假,听这般说,喜得连道:“有劳,有劳。这就挪走。”说罢,将袖一撸,蹲身抱起一个鸡笼便走,霎时惊得笼内众鸡扑腾,好不热闹。云埋在旁瞧着,不知久惟搞什么古怪,走上前贴着她耳朵道:“师妹,你又弄什么?我们尽早行事的好。”伏在他背上的弗猜道:“云官,将为师叔放下地来。”云埋低头一看,皱眉道:“师叔不可,你瞧这地上黄土泥尘,好不腌臜,你怎可踏得。”便教:“那老妈妈子,你先去找来九尺素布,铺在这香案之下,以供我仙主施为。”
胡氏喘吁吁地放下鸡笼,面露难色道:“三更半夜,哪里寻得这许多素布?倒够老身里外做一套衣裳了。”久惟道:“罢了,你有多少便是多少吧。”胡氏不敢再言,即回上屋,取出平日卷包袱用的三尺白花花的麻布,躬身铺在地下,请道:“法师屈尊下降。”云埋见那将将一步的长短,心中不悦道:“这不是古人说的甚‘画地为牢’么?怎能伸展得开,足困煞人也。”弗猜不顾他牢骚,轻盈落在布上,吩咐:“此间一应供品皆系西方佛菩萨受用,留之于我道无益,就此撤下。”胡氏慌忙道:“如此使何物供养?寒舍再无……”弗猜道:“只需井水一斛。”胡氏殷勤道:“好说,好说。一缸也是有的。”便从久惟手中接过净瓶,哗啦啦灌满了摆在案上。
弗猜教久惟、云埋两厢站下。二人却才上前站定,回头看时,她却倏地不见了。胡氏仰天大惊道:“哪厢去了?”云埋笑道:“勿需惊怪,仙主上天取法器去来。”“噢,噢。”胡氏口中嘟哝着,似怕他也不见,因扯住衣袖道:“方才慌乱,还不及请教道长仙号?”云埋眼珠儿一转,故作神秘道:“我乃留神护法。”又指久惟道:“她是当心天女。”胡氏信以为真,兀自重复道:“当心……留神……”忽而眼前一花,似有白光划过,竟是弗猜旋身而下,手中已多了根槐树枝儿,翩翩落在布上,对众人道:“闲人站远着些,仔细了。”
胡氏闻言急急地退到一旁,看她如何行事。只见弗猜手持树枝,蘸取净瓶中水,向空里一扬,水花飒然冲天而上,不见半滴落下。她即沉声叫道:“祈请云端众位仙,极境大帝与诸天。攘星消灾除邪祟,清泰福泽天地间。”话音落时,方才飞天之水纷纷落下,至人头上一尺,竟自结成一溜,复回瓶中。
弗猜低头将身一转,双手念诀道:“毛神交于显圣君,恶鬼解付勾司人。”久惟瞧她言行真像说书里的光景,心中欢喜,与云埋悄言道:“奇哉,师叔竟还有这般本领。”云埋似乎并不惊讶,将那拂尘儿乱摇道:“你瞧罢,待会请帮兵了,那才是真个热闹。”只听弗猜轻喝一声:“叫帮兵呐!”即将树枝指点八方,口里默念道:“三九扬风出 ,徘徊离始青。 恭敬生琼液 ,奉之免渴饥 。万灵当信礼 ,八苦不能随 。积行持科戒 ,提携证玉京。弟子今持诏奉请:东皇大帝、二郎真君、三官天帝、四值功曹、五方揭帝、六丁六甲、七元释厄、八极真仙、九曜星君、十殿阎王、十二元辰、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将……唵净法界,元亨利贞!”
“贞”字儿出口,不待众人反应,弗猜驱使树枝向地一扫,底端划出点点火星,顺势又挥手抽向净瓶,水花四溅。一时间,水花火星乱迸,激起雾气袅袅,似团青烟缭绕,水火竟能相容。把个胡氏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眼前情景皆为内力相催,原是他三人合伙哄赚自己,还只道是真仙人游际至此,喜不自禁,竟双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来。看得云埋在旁冷笑道:“你那妈妈好不清醒,眼前是玄门弟子,你请的沙门早诓了你银子去了,你倒还念他的佛,真真愚蠢。”胡氏听说,忙又改道:“太乙救苦救难天尊!”
闲话时,水雾星火俱已散尽,四下里静悄悄的,抑或无数难名之物自暗中窥探,寒意森森,诡异莫名。弗猜抬手将槐枝儿一丢,不偏不倚地投进净瓶之中,轻声道:“护法何在?”云埋闪出身道:“有。”弗猜道:“可请正主出来见见。”云埋答应一声,扭身便往西屋去。胡氏见他龙行虎步,心惊道:“那锅儿自打屋子建起来就砌在灶台里,日久年深,怎能挪移?先前央了借壁郭老头,他言道三个后生也要拆个几天,我只说得花多少银钱……再道顿顿净米净面,哪个管待得起……”她在后头念叨不住,云埋早至西屋,一挑帘子进了灶台前,见是黄土混石头砌的,有两尺多高,四壁俱已烧的黑了。果似冬瓜和尚说的,一口大锅嵌在里边,黑黝黝泛着冷光,却不见烟火气,想胡妈妈也是不敢在此烧饭了。云埋打量一回,扭头笑问胡氏道:“敢问妈妈,俩和尚来几遭了?”胡氏道:“算今儿是第二趟。”云埋道:“你管酒管肉,他还要再来哩。上回怎么不起出锅来?”胡氏忙就前话儿道:“大法师头走,老身便寻思央借壁郭老头……”
云埋却不待她话头絮完,回身在缸里舀一瓢凉水,向锅沿一浇,"嗞"地冒出一股烟儿来,听得他问:"你家西窗要还是不要?"胡氏一时不明他的意思,愣怔着道:"要便如何?不要更便如何?"云埋道:"这个倒也简单,若不要时,也就不要了,自家预备新的去;若要时,大大敞开了,别挡害。"胡氏实不知窗户扇儿又跟锅有什么干系,再问只恐白惹得云埋不耐烦,忙上前支开窗,乍有冷风嗖嗖灌将进来,就听身后"咣啷"一声,她心惊回头。原是云埋一撩前摆,抬腿以足跟往锅沿一磕,只见土夯松动,泥沙簌簌而落,另一端已然翘起,他又补一腿,足尖往沿儿上一勾,那锅竟直飞而起,云埋似踢绣球一般,将其斜踢一脚,顺势从窗口飞出,此系暗中用功,旁人不觉,只道他足下千钧之力。
铁锅飞来,胡氏忙闪身去躲,其势头不减,破窗而去,弗猜在外伸手一指,那锅便定将半空。她抬手念诀,朗声念诵道:“今已知汝名,汝急去千里——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罢,阖眼叫声:“着!”不见她怎生动作,只是把袖略一拂,不曾挨着擦着,铁锅径自碎成八瓣,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声如裂帛一般。胡氏听见响动,直起腰身向外探看,久惟笑道:“你张什么?如今邪祟倒连囫囵尸体也没一个了。”
云埋见胡氏吓得不成样子,故意道声:“妈妈请。”看也不看地出了屋子。胡氏跟在他身后,口里不知把太乙真人、张道陵、东方曼倩、留侯子房等人的名讳默念了多少遍。她自地上拾起碎片,举在眼前细瞧,直弄得两手皆黑,半晌信不真似地问云埋道:“敢问护法,自此了事否?”云埋抬眼望望天色,不耐烦她道:“你犹在梦中未醒哩!且不要闲谈,我等去了。”说罢一面来搀弗猜,一面示意久惟。胡氏见他三众说话间就要走,心下道:“啊呀,似这般分金裂石,确有神通。常闻修道之人惯会炼丹炼药,如今来家下里了,倒要问她讨一丸吃吃,不说再活几多年月,倒也防祛伤风则个。”只一想,久惟几个已然走出数步,弗猜暗地忍嗽,脚步稍慢,胡氏见状,忙疾走上前,一把实实地攥住她手腕,叫声:“仙姑慢走!”
这手摸在弗猜腕子上,竟觉冬雪也似冰凉。冷得她手似针扎一般缩回,兀自惊疑不定,先不言胡氏怎么计较,就见弗猜着她一扯,周身惊颤,不住地晃了两晃,口里“啊”地一声,往地便栽。原来她从开蒙练功之日便不曾与人相接,只同云埋一个狎熟,经年周身练成一股清气,凭此自修自护。先前小西天上,她损伤未痊,一路车马来此人烟不适之地,又遭中毒、散功、风寒等许多变故。加之其常年饮食不裕,乱用丹丸,体质更较常人不同,今被胡氏一双常年劳作的粗手,贴着肌肤一握,周身清气随之尽散,便似顽童手指戳破气泡一般。弗猜只觉得浑身上下汗毛皆立,腰身一软,昏昏沉沉倒身在地。
云埋一眼瞧见,慌地上前托住,一手下狠劲推开胡氏,把她摔了一跌,坐在地上。云埋惊怒至极,破口骂道:“贼婆,你焉敢恩将仇报,害我的人!”这厢胡氏也是吓了一跳,战兢兢央告道:“护法饶命!尊仙一去不知何寻,我这里人家只道讨些金丹玉液,以求增、增福添寿,故此大胆......谁料她是个蒜皮儿堆的,一碰就塌,如此中看不中用……”云埋闻言怒气尤盛,大声喝道:“你这老背晦的!还只管混说怎么!”骂完将弗猜推在久惟怀里,上前揪住胡氏前襟,右手早提起拳头。
久惟见他真的急了,恐再伤人,忙扯住道:“师兄,你真个糊涂了,这关头还理会那没要紧的人怎的!”云埋听她说得有理,回眼一扫弗猜,犹咬牙道:“且将你这颗没要紧的头寄在腔子上!”虽是松开胡氏,右手却已势不能收,化拳为掌,向旁划过,竟将一笼子鸡尽数震死。其实他并久惟两个都不知此系什么症候,更不知如何救解,只道回去计较,不得耽搁。话毕,将弗猜打横着抱在怀中,抬步便走。
胡氏还坐在地上,只惊得手脚比地还凉,见他三个一阵风也似出门上马,去得远了,方自抚胸嘟哝道:“啊呦,吓煞我老婆子也。这护法也忒凶恶些,倒像个罗刹;这仙姑也忒冰凉些,倒像个死人……”
且说久惟三人抢步出门,忽见一黑衣人影往树后一闪而过,显然是在外偷窥,未料他们出门,躲避不及,暴露了自身行迹。云埋虽是瞧见,却也无心理会,久惟提防是旁人有意埋伏,厉声道:“谁人在此?显身一见!”顿了一顿,不见回应,便面朝那棵藏身之树道:“现下说开尚可以礼相待,别等我追上你,倒要教你难堪!”此时云埋救人心切,已先将弗猜搭在马上,回手掣出身上压衣短刀,嗖地向那人掷去。黑衣人手疾眼快,闪身轻巧地接住短刀,看那身形,原是个女子。久惟快步上前,抬手一掌向黑衣女子劈去,那女子也不逃,旋即接下这一掌,双方因掌力各向后退了一步,都不使出全力。久惟是有试探之意,而黑衣女则有罢斗之心,只阻住掌风,不肯相打。云埋看出蹊跷,叫道:“且先住手,有甚话快说了罢!”
黑衣人果然停手,径自走到云埋跟前,双手呈上短刀,低头道:“尊器奉还。”云埋细看她的面庞,竟是赛花铃,好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她问道:“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勾当?是白楼主派你来探风汛的吧。”他这一语实道破了赛花铃的机关。
原来当日雨霖铃三人悻悻而去,心内尽皆愤懑,只道留也不得,走也不甘,没奈何就近寻处客店打尖儿。他三人行路,向来是赛花铃体贴周到,办水办饭,忙前忙后,今却一反常态,不言不语。进门兀自支颐而坐,若有所思。八段锦与她打小一同长大,虽时常吵吵闹闹,却也亲如兄妹。今见她心事重重,已自先叫上酒肉汤面,却又将手在她眼前晃晃,故意问道:“三姑娘吃些什么?”你道缘何唤她作三姑娘?原来这赛花铃本姓岳,家里姐妹三个,其名分别为金璘、碧璘、琼璘。她正排行第三,是最小的妹妹。后因投寸心楼,隐去本名,只以诨号自称。现听八段锦这一声问,她兀自出神,不想便答:“干粮蘸水。”
雨霖铃在旁呷着茶水,见状怪笑一声,似看穿了赛花铃的心思,却也不多言语。八段锦摇头笑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白日里既动了心,跟那妖道走也便是了,却又推辞;既不去时,又这般念念不忘的,啧啧。”赛花铃被他说中,红着脸道:“哪个念念不忘?只是想不清楚缘由罢了。”忙伸手将茶挨个续上,问道:“楼主,这西天主究竟是什么样人?江湖都传她如痴门是如何了得,却又这般古古怪怪,你瞧她今番说话行事,真教人不明白。”八段锦也凑上问道:“先前我等冒名假扮时,杏儿姑娘只说是个极老极丑的,她既服侍了西天主一场,咱们自是信她,如今却怎么说?再者道人们毕竟只在世外修行,跑到这久府做什么勾当?”
雨霖铃“咳咳”地嗽了两声,啐出茶叶沫儿,低声道:“老子要是晓得她的名堂,还能怕……咳,还能放过她吗?”又道:“江湖流传这些武功要么是林如痴编创的,要么就是经他指点过的,要问他的武功,当真一个深不可测。西天主是他的弟子,便是半个深不可测,哪个不要命,敢去会她一会。”八段锦沉吟道:“我看不然。那姓久的老匹夫口里说什么西天主是他姑娘的师叔,又说什么他的千机堂功夫和他浑家如痴门功夫,岂不是说他浑家便是西天主的师姐。要同是如痴门人,我怎么没看出他浑家有什么能耐?”“这……”雨霖铃也将当日之言细细思量,半晌道:“数年前各大帮派同上昆仑,剿灭魔教,伤亡惨烈。姓久的受了严重的内伤,她婆娘渡些功力给他倒也平常。”赛花铃黯然道:“如今他们聚到一处,认了亲眷,同气连枝。我们再想成事,也是难了。”
雨霖铃冷笑一声,道:“他几个虽处一室,却不似寻常人家亲热,只怕各怀异心,疏离得很呢。再说她西天主安能对《六魂经》浑不动心,等旁人练就压她一头?我们不要急,且观瞧一番,等他内部闹将起来,斗个两败俱伤,却好行事。”二属下点头称是。八段锦思及赛花铃的天蚕银丝被毁,沉声道:“三姑娘寻不到一件趁手的兵器,却不是长久之计。”赛花铃听他之言,又想起弗猜说过喜欢她、要传她些功夫的话,不由得心头一颤,不知怎处。雨霖铃摆摆手道:“这个好说。她爹岳老头在听松谷扎寨为王,可谓兵足粮丰,家大业大,我等成事正要去寻他相助。日后相见,老岳自会给她女娃挑件宝货,不消咱们操心。”赛花铃低声道:“家父数年前被魔教所伤,失去双臂,他曾惯用一把淬金龙头大刀,自此再不能提起,刀法也没机会演绎于我了。”八段锦见她提起父亲之伤神思愀然,便与她逗趣道:“大刀大刀,比你还高。如此蠢物,你不见使得好处,姑娘家扛着大刀行走,哪个男人还敢娶你?”赛花铃红着脸嗔道:“用不着你管!”
当下三人商议,雨霖铃回寸心楼打点门派事宜;八段锦整顿各地分散的弟子,赛花铃则留在此处,监视久府诸人的动向。待到三人事毕汇合,共上听松谷拜访岳大王,与他共商夺经之策,也教赛花铃探望父亲、姐姐,聊解思亲之意。
看官听说,当夜赛花铃回到久府,已是上灯之时,正见弗猜与云埋在院中对月照镜。她身着夜行衣,既不敢离得太近,怕气息被弗猜察觉,又不能离得太远,听不见话音,只得敛息屏气,匿身于屋檐之上,兀自听了许多弗云二人的玩话,自在心中叹道:“不是一痴人,不进如痴门。”待到久惟前来,三人说起除邪之事,赛花铃原也不必跟去,却是她要瞧个热闹,也好奇弗猜的手段,便在后悄悄地尾着,云埋在后堂扮钟馗,倒连着把她也吓了一跳。及见胡宅种种,心内称奇;又观一时,竟不知弗猜怎么猛地栽倒,惊得她也愣在原地,不料久、邢二人风也似撞将出来,这才躲闪不及,教人识破行藏。没及道理,只得上前奉还云埋飞来的压衣刀,对方果一眼看出自己是个眼线,出言诘问。
赛花铃早见久惟人品非俗,又与自己年岁相仿,心怀亲敬之意,并不认真同她争竞,况以一己之力,也敌久邢二人不过。却是久惟一掌急速袭来,无奈之下与其对掌,便在几招的空当里想出一番说辞,虽自知漏洞百出,倒也好就势白赖。因道:“泰……云先生、久小姐勿怪,我因……白日里承蒙仙姑错爱,说了些要我相随的话儿,虽福薄不能承受,却也念念不忘。毕竟自来求见仙姑,再谢前罪,无意中听见贵派要来这个去处,不合一时按捺不住,随尊驾而来,为的是一睹仙姑神技,若要直言,恐怕不肯带契,此与我寸心楼并无干系——楼主并哥哥都已回去了,不敢留此打扰。”她话才出口,久惟心思清明,早识出破绽,正要追问,哪知云埋听了却是受用得很,自先道:“果真恁的,还算你有些孝顺。我等无暇与你耽搁,你自去罢。”赛花铃有些担忧地问道:“仙姑贵体可是有恙?方才如何被那妇人着了一着,便……”云埋自不同她多言:“你去你的,混打听什么!那老货无礼,我早晚要将她扒皮抽筋,挫骨扬灰。哦,你自报与白楼主也无益,明朝她醒了,终不是你等得意的时候。”他这后半句确是自壮自胆,究竟弗猜怎么得好,他也是一万个茫然。
赛花铃闻言,无话可说,只得抱拳道:“多有得罪,这便告辞。”倏地向上一跃,只听瓦片儿上轻微声响,她早不见了踪迹。云埋牵着马道:“师妹,我们赶紧回去。”久惟欲道不该放她走了的话,此番走也走了,况且救人情急,也没心思计较。二人催马快行,堪堪转至久家大街,忽听草间簌簌有声,只见一团浑黑的影子嗖地蹿来,“喵呜”一声叫唤,霎时从二人头顶跃过。久惟刚看清是只大黑猫,通体油亮如段,幽蓝的瞳仁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它蹲踞在弗猜肩头,轻蔑地望着云埋。云埋心中一惊,却又不敢动作,如若就此排出一掌,猫虽死了,弗猜的脑袋也要开花。云埋无法,大声喝道:“畜生快滚!”那黑猫好通人气儿,就见它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爪子,在弗猜跟前比比划划,又似挑衅,又似威胁,竟说不出的妖异诡谲,而弗猜兀自未醒,对这一切不知不觉。
其时群星渐落,看天色将近五更,二人眼前事物皆朦朦胧胧,可这黑猫的眼睛却瞪得滴溜圆,闪着精光,它盯着云埋,云埋也盯着它,四目相对之时,云埋竟懵懵怔怔,动弹不得。黑猫的眼仁慢慢放大,云埋的瞳孔也跟着放大,面上却作不出表情,他初时想摸出个暗器,哪怕捡个石子丢去也好,可怜眼下晃晃手指也不能够,何谈弯腰。久惟在旁看出情势不对,恐怕师兄已被黑猫那变幻的眼仁魇住,正自心惊肉跳,抬手摸下发间扁钗,一霎时是青丝泄地,更无暇收拢。久惟一抖手腕,叫声:“着!”就见金光一闪,发钗直向黑猫射去。
那黑猫先已警觉,毛发皆立,喉咙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眼见金光将至。兔起鹘落之际,它从弗猜面前纵身一跃,发钗正钉在它右耳上,穿了个透明窟窿,它吃痛之下,落在几步之外,厉声怪叫,恶狠狠地瞪了久惟一眼,转身蹿进草丛之中,只留下点点血迹。黑猫一去,云埋方能行动,即抢上前探看弗猜,只见她已倒伏在马背上,不知如何。云埋将她翻过身,猛地大叫一声,双臂颤颤,口中说不出话来。久惟看时,就见弗猜紧闭的双眼之下,苍白的面颊之上,竟被黑猫的利爪划出了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珠儿顺脸而流,好似淌下血泪般,触目惊心。云埋的手不受控制地抹那血迹,反倒弄得满面皆红,不人不鬼,说不出的狰狞可怖。饶是如此,弗猜依旧混沌不觉。
久惟自怀中掏出手绢,想要塞在云埋手里,云埋却忽作癫狂之状,挥手一把拂掉那手绢,颤声叫道:“都怨你!你好不好的飞那簪子干什么?触恼了这毛团,它才要以血还血,你不省得?”久惟万不料他竟将此事怪到自己身上,也恼起来,道:“你说得极是,我就该眼看着你被那畜生勾了魂去,再挣脱不得,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呢。”这句话原说黑猫,却不打紧,只是云埋忽地想起前事,当日小西天上成文也骂过这话,说自己遭了勾引失了魂儿云云,今番两般光景叠在一起,不由多心之人竟道久惟话头另有所指,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恼得不能自胜,颤声道:“好啊,你、你骂人!”久惟扬头道:“骂了怎么?便是玉皇大帝也要讲理!”此言若教旁人听来不知如何,云埋却道自家师叔向来以飞升成仙为追求,今久惟说出玉帝,岂不是暗讽师叔凡胎肉体,功业成空,直教他火冒三丈,丢下弗猜,指着久惟道:“我往日算白认了你,怎知你句句扎人,再不留情的。”久惟冷笑道:“哼,若不是你先发作,我怕也不知你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