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六章 喜逢好友谈奇闻 同赏牡丹论人伦

嵇康兴冲冲地骑马赶回家中，刚进门就听见最好的朋友吕安的说笑声。

进了客厅一看，妻子曹莹正和吕安对坐着饮茶，吕安不知讲了些什么笑话，逗得站在曹莹面前的嵇瑶瑶格格笑个不停。

嵇康笑呵呵地走进去，冲着吕安肩膀就是一拳，笑道：“吕大头，这么久不见了，为什么不早来看我？！”

吕安笑道：“你小子还是这么顽皮，都当爹的人了，还没大没小的，叫我吕大头！应该叫吕大哥才对！”

嵇康笑道：“曹莹，为什么还不摆酒宴款待我最好的兄长？还要我吩咐吗？”

曹莹笑道：“早已经吩咐下去了，是吕安不肯先喝酒，要等你回来一起饮酒，我就请老管家去找你了。”

嵇康豪爽地一挥手，说：“开席！”

府里厨子早就准备好了，立刻流水般送来许多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桌。

嵇康也不请外人，就和妻子、女儿，陪同吕安一起饮酒叙旧，其乐融融。

嵇康忽然看见嵇瑶瑶脖子上挂着一块美玉，圆润异常，隐隐有光泽，忙问曹莹，是谁给的？

曹莹笑着说：“是她吕大爷送的，说是给小丫头玩的。我推辞再三，吕安兄不肯收回，只有先收下来了。”

吕安接道：“不瞒弟媳和兄弟，我和妻子徐氏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所以看见粉妆玉琢的小瑶瑶就高兴！一块玉而已，在你我兄弟之间不算什么，以后我生了儿子你也送我儿子一件玩物就是。”

嵇康点点头，问：“怎么不带嫂夫人徐氏来洛阳玩玩？你在你爹的冀州任所居住，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说来听听，也好下酒。”

吕安笑道：“嵇康就是与众不同，要拿奇谈怪闻下酒，哈哈！你说，还真有一件怪事，我说给你们听听。”

嵇康静静地听着，吕安却沉吟不语。

嵇康问：“讲啊？为什么不说话？吊我胃口？”

吕安笑道：“这么好听的故事，不能白讲，你要先敬我三杯酒，我才开讲。”

嵇康笑骂道：“你这个鬼精灵，总是要让我多喝酒你才高兴。”

于是连斟三杯酒，一饮而尽。

吕安缓缓地说：“冀州有位范公，名庆年。范庆年少年时就博学多才，八岁就能诗会文；读书一目十行，口才雄辩滔滔，从来没有辩论输过，乡里誉为神童！

谁想范庆年时运不济，家里清贫，没有金钱去收买地方上的大小中正；没有大小中正的保举，范庆年空具才名，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做不了官。

范庆年为生活所迫，只好去地方上的私塾做了个教书先生，教些蒙童，换些束修度日。

到了三十岁时，范庆年家中灾祸接踵而至，妻子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先后病故，小女儿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最喜爱的大女儿长到十岁，一天外出玩耍时突然失踪，四处寻找不知踪迹，范庆年夫妇哭得死去活来！

这样的家庭悲哀，导致了妻子因极度思念女儿而哭得身体孱弱，离不开吃药。

范庆年几十年来一直不得志，家境越来越困难，前途渺茫，人生凄惨；经过这么多挫折，范庆年青年时对人生美好的憧憬完全破灭了。

他自己也反省：我是个读书人，有聪明才智，又一直行善积德，并没有多大的过失，为何老天如此不公平，对我这样严厉的惩罚，天理何在？

心灰意冷之余，范庆年迷上了行善放生，以求来生富贵。

他与几个处境相似的人，大力提倡《文昌帝君阴骘文》，劝人行善积德；他身体力行，和众人一起惜福、放生、修桥、补路、赈济贫苦，戒淫杀、戒口过，这样做了好几年。

去年腊月三十祭灶神时，范庆年搜肠刮肚，写了一篇疏文，祷告灶神，求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祭完灶神，范庆年听着外面邻居家劈劈啪啪地放鞭炮，家家炊烟袅袅，做鱼的做鱼，烧肉的烧肉；而自己家却仍然以素食为主，膝下又无儿女承欢，忍不住悲从中来，喝了两杯浊酒，放声大哭！

妻子也被范庆年感染，默默流泪，夫妻相视而泣，十分凄凉。

范庆年哭到伤心处，愤然把酒杯砸碎，骂道：“我饱读各种书籍，劝善的书上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做了不少好事，为何一点好报也没有？我兢兢业业教书这么多年，学生中也有富家子弟，却一个也不来孝敬我，这是何故？”

范庆年哭了一阵，书生的酸气发起来了，饱蘸浓墨，趁着酒兴写了篇表文，责问上苍！

范庆年把表文拿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声宣读，然后烧化，觉得稍微出了一口恶气，回到屋里吃饭。

刚吃了没几口，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范庆年觉得纳闷，大年三十家家守岁，谁来串门？

于是让妻子去开门看看，只见外面来了一个人，说要找范庆年，范妻就让他进屋谈。

范庆年一看，来者一身皂衣，四十岁上下，人十分精神，尤其一双眼睛神光四射。

范庆年不敢怠慢，站起来与此人见礼，请教姓名，问有什么事？

那人一边回礼一边说：“我叫乔坤,从远道而来，因路过此地，听到你三十晚上大发哀怨之声，故而来问个究竟。”

范庆年觉得此人气质不俗，就对他格外恭敬，斟了一杯茶给他，两人便交谈起来。

范庆年说：“我这一生读书，积德行善，可是如今不仅功名无成，还落得妻儿不全，生了五个孩子都难以存活，老了无所倚靠，心中愤愤不平，因此写了表文责问上苍，为何如此不公！”

乔坤问：“你写的什么内容？说来我听听？”

范庆年于是把表文背诵了一遍，对自己的文采颇为得意，读得抑扬顿挫。

乔坤说：“你的家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的问题是恶念太重，只在外表上行善求福，而且疏文之中充满怨天尤人的语气，对天地多有亵渎，恐怕惩罚还不止如此！”

范庆年大吃一惊地说：“我听说冥冥之中哪怕是丝毫善行，上天也必定记录在案，我这二十年来发誓行善，对《文昌帝君阴骘文》一直遵守奉行，难道这一切所作所为，用一个恶念太重就能全盘否定吗？”

乔坤见他看不清自己的过失，就说：“我来讲讲你做的善事。第一你惜福，你教书爱惜纸张，不轻易丢弃白纸，写满了字的字纸才拿来包东西、擦窗户；但是许多写着圣人教诲的字纸被你随意弄脏，这是对先贤的不敬，有损福报。

还有你虽然不糟蹋粮食，但是贪小便宜；曾有学生家长请你吃喝，你吃喝完了还要把多余的馒头、菜肴带回家来享用；你美其名曰爱惜粮食，其实是占了别人的便宜，也不管别人是否乐意，你就把饭菜带走，引起别人的不快，所以请你吃饭的人越来越少。

第二你放生，并不是慈悲心油然而起去救物命，而是随大流，别人喊你放生你才出一份钱，还要斤斤计较，查点其他人出了多少，生怕吃亏；如果别人有事情没有去放生，你也不放了，没有主动行善。

第三你戒杀，但是你嗜好吃鱼虾，你让妻子杀鱼杀虾烹饪给你吃；你自以为没有杀生，其实这些水族是因你而死，你已经违背了不杀生的誓言。

第四你戒口过，虽然没有恶语骂人，但是你语言敏捷巧妙，听者往往为你倾倒。你说话时也自知有伤厚道，但在朋友之间说笑习惯了随随便便就喜欢冷嘲热讽，无法自制，舌头像刀锋一样刻薄，处处触怒别人。你每天所犯的口过记录下来不知有多少，而你不但不知反省，居然还以行善自居，你这是欺骗自己呢？还是欺骗上苍呢？

第四你戒邪淫，虽无邪淫的事实，却有邪淫之心！你见到别人家美少女、美妇人，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心神荡漾，无法排遣，只不过是没有成奸，但已经犯了意淫。假如有别人家的美女投怀送抱，你能把持得住么？

第五你也参与了修桥、补路，但是大多是别人喊你去你才去的，而且有几次偷懒，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出力；虽然你也积德了，但是机心太重，嗜欲深者天机浅，你的福报一直入不敷出！

第六你也赈济贫苦人，但是大多是别人劝善，你却不过情面，才布施一点金钱和衣物，心里还瞧不起那些苦命人，起过嗔念，心里暗暗骂他们是穷鬼！”

范庆年听得冷汗淋漓，这乔坤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时乔坤接着缓缓说道：“你每年祭灶所焚化的疏文，都已原原本本地报到天上，上帝特意派遣日游神和夜游神观察你的善恶！可是多年以来，你没有几件真实的善行可记。只见你在私居独处时，心中的贪念、嗔念、淫念、嫉妒念、我慢贡高念、睚眦必报念太多太多，恶念多得不可记数。

福报来自善心，灾祸由恶心召感，这么多的恶念在你的心中已经成性，上天的记录有很多，以后对你的惩罚还会日益严厉，你逃避灾祸都唯恐不及，还希求获得福报吗？”

范庆年听得惊出一身冷汗，忽然福至心灵，说：“先生名叫乔坤，我想起来了，正是当年姜子牙封神时封的夜游神！神仙在上，受小人一拜，千万救救弟子！”

范庆年说完拉着妻子扑通跪倒，连磕了三个头，等乔坤指教。

乔坤说：“你饱读圣贤书应该明白道理，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你能够被动行善，还是有善念的，所以本神今日才来见你，指点一二。千金之人，必定是千金的福报，所以你不要怨天尤人，埋怨上天不公；只要克服自己的种种恶念，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命运一定会改变！尽自己的能力去行善，如果能力不够，帮不上别人，起码也要存善念、说好话、时时反省自己的内心！”

范庆年听了连连点头，又问：“夜游神，弟子愚钝，还请进一步指点。”

乔坤说：“其实也不难，孔子的《大学》上就有答案！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几句非但是圣人之言，乃至修道的步骤都在里面，你没事好好琢磨琢磨。”

范庆年想了许久，缓缓道：“学生明白了，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心存恶念的人不会得到善报，就像满是荆棘的地里长不出庄稼！从今以后，学生要好好看管自己的心念，已生善念令其增长，未生的恶念使其不生，只是行善，不求回报，知足常乐。”

夜游神乔坤接着说：“不论善事的大小都要努力去做，第一要有忍耐心，做善事有时会有困难，不能忍耐就无法完成。第二要有恒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何能够圆满善业？如果具足这两种心，再大再难的善事也能圆满。做善事时切忌不可懒惰，要勤奋努力，不可自欺，如果能坚持久久去做，积累功德，自然会有意想不到的福报。

你们家供奉神明还算虔诚，为了报答你，我才现身把这个道理讲给你听，你要好自为之，尽快努力，还可挽回天意、改变命运。”

说完，夜游神乔坤忽然就不见了，范庆年夫妇吓得不住地磕头，感谢神明点化。

从此以后，范庆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日益行善。

没过三年，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范庆年因为善名远扬，被朝廷破格录用，放了一任县令，全家衣锦上任去了！

吕安讲完这个奇事，嵇康和曹莹嗟叹不已，相互举杯劝酒，一直喝到半夜，畅叙离情。

第二天晌午，嵇康被曹莹推醒，让他起来去看看吕安醒了没有。

嵇康走到客房一看，吕安也刚刚醒，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嵇康笑道：“吕兄，起来吃早餐了。”

吕安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说：“我已经多年不吃早饭了，都是早饭连着午饭一起吃的！”

嵇康笑道：“要么你起来，我陪你喝点酒，昨晚似乎我们都喝多了，以酒解酒是最好！”

吕安笑道：“一别这么多年，你还是嗜好饮酒！我今天中午却不想饮酒，留待晚上再喝！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到哪里游玩一番，我请你下馆子吃！”

吕安刚刚说完，曹莹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说：“吕大哥，来我们家做客，还要你请客下馆子？不如你们俩去逛逛花海，现在牡丹花正盛开，卖小吃的也多，让我家嵇康请你品尝小吃，就别喝酒了，晚上我陪你多喝几杯。”

吕安喜道：“好啊！还是弟媳妇想得周到，弟媳妇你去不去？”

曹莹娇笑道：“我倒是想去呢，可是小瑶瑶缠着我，我是一步也走不开！你们去玩吧，我留在家里带宝宝，顺便嘱咐厨师多烧几个拿手菜，晚上陪你们畅饮！”

于是嵇康和吕安一起去洗漱，二人准备去赏牡丹。

吕安想步行，随便逛逛，看看洛阳的繁华；嵇康却说：“吕兄，我们志在看牡丹，不如骑马前往北邙山上清宫赏花，那里的牡丹品种齐全，经过道士们多年的嫁接，有许多稀有的品种，值得一看！”

吕安笑道：“我听闻：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洛阳是几朝古都，有‘千年帝都，牡丹花城’的美誉。今日得饱眼福，就依兄弟，骑马去上清宫！”

嵇康大喜，连忙出来命令老管家备好两匹马，二人上马扬鞭，驶出了洛阳城。

北邙山在洛阳北部，横卧于洛阳北侧，为崤山支脉。东西绵亘三百八十余里，是洛阳北面的天然屏障。

北邙山风景秀丽，土层深厚，是帝王和达官贵人喜爱的葬身之地，颇多墓穴。

山中最高峰叫翠云峰，传说老子曾在邙山炼丹，翠云峰上建有上清宫以奉祀老子。附近还有道教寺观吕祖庵、下清宫等古建筑。

嵇康和好友骑马游玩，进了北邙山已经看到路边有星星点点的牡丹花正怒放。

嵇康心情喜悦，骑在马上对吕安说：“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牡丹花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富丽堂皇，寓意吉祥富贵、繁荣昌盛，是我国运兴旺发达、美好幸福的象征。洛阳牡丹花朵硕大，品种繁多，花色奇绝，有红、白、粉、黄、紫、蓝、绿、黑等，据说有一千多个品种。花开时节，洛阳城花海人潮，竞睹牡丹艳姿芳容，城内城外，处处可见牡丹花，但是品种最齐全的，还是当数上清宫。”

吕安频频点头，一边观赏路边的牡丹花，一边说：“我也听闻牡丹花花大色艳、雍容华贵、富丽端庄、芳香浓郁，而且品种繁多，素有‘国色天香’、‘花中之王’的美称，长期以来被人们当做富贵吉祥、繁荣兴旺的象征。牡丹花以洛阳与曹州（山东菏泽）两处最富盛名。”

嵇康说：“哦？吕兄看过曹州牡丹？与我洛阳牡丹相比如何？”

吕安笑道：“我也是走马观花而已，并不懂花。粗略看上去，曹州牡丹花朵似乎大一些，但是颜色、品种都没有洛阳牡丹多，洛阳牡丹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说话间，二人骑马到了翠云峰下，因山路太陡无法骑上去，就把马匹寄存在山脚下山民的家里，步行上山。

一路逶迤进了上清宫，里面的道士有人认得嵇康，知道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来赏花，急忙报于住持。

住持是个老道，法号静心，亲自来陪同嵇康赏花。

嵇康道了有劳，领着吕安跟随老道在花海中徜徉。

上清宫里到处是一畦畦花地，静心道长边走边讲解，介绍名贵的品种：“掌花案”花开似火，红光灿，为红色之魁；“酒醉杨妃”红装素裹，低头掩面，暗送秋波；“梨花雪”开若梨花，雪白一片，称白中之冠；“昆山夜光”花开奇白，黑夜依然白，古谓之“灯笼”；“姚黄”金楼千层，世称花王；“青龙卧墨池”如龙卧墨，黑中之奇；“冠世墨玉”黑紫如缎，洁而有光；“蓝绣球”开如绣球，蓝色之冠；“赵粉”粉面桃花迎人笑，郁郁芳香飘四野；“粉二乔”粉紫同株，双娇可爱；“魏紫”色紫浅淡多娇艳，古老品种称“花妃”；“娇容三变”初开时碧绿，盛开时红艳，将谢时素白，十日三变，堪称奇品。

嵇康很高兴，一边赏花，一边和吕安交谈，却发觉吕安有些心不在焉。

嵇康不动声色，转了一圈，静心住持带着二人到了一处道馆小憩饮茶，亲自去张罗茶水了。

嵇康趁机问吕安：“兄长，我见你这次来洛阳，似乎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吕安听了长叹一口气，说：“好兄弟，我也只有老远地跑来找你诉苦，我是有苦说不出！我怀疑我那哥哥吕巽乱伦了，与我妻子徐氏通奸，却一直没有证据，也不敢声张，只好大老远地跑来向你倾诉！所以你一开始问我徐氏怎么不来洛阳？我不好回答你。”

嵇康听了大吃一惊，说：“你大哥吕巽？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你究竟发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