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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日出江花红胜火
进了腊月,北风凛冽,天气变得愈发寒凉,灰蒙蒙的穹顶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这几日里南门频开,一位位贵人带着自家的随从使婢进了狗场,这些人落脚在南门碉楼,狗场的碉楼占地广阔,本就是用于接纳场外贵人的场所,即使破损了部分,也还是能足裕的容下几十个人。
身份高贵的主家们进了碉楼,基本上便都不再露面,但他们会让心思活络的手下人去狗场里打探消息,这些个“探子”便各展神通,以种种门径来获知狗场中人的成色斤两。
狗场所谓的年终大比,其本质与赛狗斗鸡殊无二致,场外贵人们以狗场中人对擂角力的生死胜负为局,进行一场场价值不菲的对赌。狗场大比每年一次,一年之中又会增补两批新人入场,狗场的四面高墙隔绝信息,就连牢营典狱都不会轻易插手场中事宜,为的就是力求赌局公平,场外人想摸清虚实,无非就是寻那几间吃食铺面和两座青楼,但人多嘴杂之下,也没有谁的话就能当真做得了准,这一点上打听消息的和被人打听的也都心知肚明,况且,以往那些个透露出过多内幕的狗场人,通常都短命得很。
尽管如此,狗场街巷之间,那些个见了谁都笑呵呵的生面孔们,依旧十分活跃。
又过了几日,气候变得更加寒冷起来,天色仍是灰蒙蒙的暗淡阴沉着,预料之中的那场大雪也还是没有动静。南门外的栈道上来了更多贵人,多是大漠胡族装扮,这些人不再如先前那些贵人的轻装简从,他们身后都跟着一辆辆的牛马大车,车辆上遮蔽严实的宽大囚笼里,偶尔会传出奇奇怪怪的野兽吼啸声。被人畜拖拽着的一辆辆大车,全都运送进了演武校场,那里足够宽敞,又有高耸的围墙,即使囚笼中的东西挣脱了出来也无路可逃。
腊月初四那天的下午,南门迎来了一位骑着白色骆驼的胡人,递交了金边请柬之后,年轻的胡人坐在驼背上,满脸得意的向身后望了望,跟随在他后面的,是个身高一丈有余的红毛巨人,巨人的整个上半身束缚在重重金刚铁链之下,蒸锅大小的头颅上缠着麻布,密不透风,麻布上满是紫红相间的古怪符箓。七八个身形魁梧的胡族大汉宛如纤夫般拖曳着巨人身上的铁链,后方又有七八人以皮鞭铁枪驱赶着巨人前行,丈五高的狗场南门,看上去似乎将将能容下这个巨人通过。
白色骆驼上的年轻胡人拧了下自己的胡须,以地道的大厉官话对身边一高一矮两个接引说道:“两位兄弟,你们看我带来的西域蛮兽如何?”
这倒不是胡人存心卖弄,才将自己的红毛巨人放出囚车驱赶入场,而是运载巨人的那辆硕大囚车早已不堪重负,还未临近南门栈道时便压断了辕木。
高个儿的姚亮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便只是一个劲儿的陪着笑,他不清楚这胡人的身份,也更加不懂,一个域外的野兽为什么会长得跟人一样。
矮个儿的郭敬光笑着对胡人说道:“小王爷的这头斗兽神骏无比勇武绝伦,定能拔得今年的头筹!”
“神骏无比?”年轻的胡人仰头大笑,然后用驼鞭指着郭敬光的鼻子说道:“你们中土人真会瞪着眼睛说瞎话,告诉本王,你是怎么看出它勇武绝伦的?”
姚亮的脸色一僵,听得出来,眼前这个胡族小王爷似乎有些看不起中土人。
郭敬光笑容不改,乐呵呵的说道:“瞪着眼睛瞎说的呗!”
年轻胡人垮下了脸,他手扶座鞍,将头探向郭敬光,认认真真将这个狱吏的脸看了一番,忽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说起话来软中带硬,有趣有趣,你们中土人最善于搬弄唇舌了!哪像我们大漠人,说话做事都只会直来直往!”胡人小王爷冷哼一声,对着郭敬光又说道:“我住哪里,给我领路!”
“遵命,您看见前面的大街了吗,斜着拐进街旁的巷子,往左连转两个弯就能看见碉楼的大门了,门前有专人接待!”郭敬光比比划划的认真说道。
小王爷昂起头来,趾高气扬的抖了下缰绳,胯下的白色骆驼立即会意,也高昂着头颅向前行去。
片刻之后,姚亮对着那头远去的白色骆驼用力朝地上啐了口痰,“什么东西,跟个傻子似的!”
郭敬光蹭蹭鼻子,乐呵呵的说道:“你不懂,他这是在卖拙,咱们的狗场大比对于大漠胡族来说,只是个由头而已,输了无妨,赢了更好,他们当真在乎的还是自家生意,明年一整年的时间里,他们要向大厉境内卖什么,卖多少,可都是要在大比那几天中与咱们这边的各大商家谈妥敲定。商人嘛,可不就是喜欢跟人装傻才对!”
姚亮挠挠头,疑惑的说道:“师兄,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你说大漠里除了沙子就是沙子,按理说胡人应该都穷得穿不上裤子才对,他们怎么就总有东西卖给大厉呢?”
师兄弟一边说着话,一边向着洞开的大门走去,在轰隆隆的声响中,二人闭合了两扇朱漆城门。
落下铁闸门栓之后,郭敬光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沉声开口说道:“大漠里也不尽是沙子,能活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水,也会有能长出庄稼的田地,至于他们拿来出售的货物,应该也是从别地转运得来,也或许是从其他途经大漠的商队手中抢掠而来。”
姚亮皱眉思索着说道:“走陆路有能力横穿大漠的,恐怕也只有北齐人了吧,师兄,他们居然有胆量去抢北齐的商队?”
“这有什么敢与不敢的,商旅走在大漠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被抢了也就被抢了,只要大漠胡人把握好分寸,北齐总也不至于为那仨瓜俩枣向大漠里调兵征缴不是。只不过抢归抢,大漠人却绝不敢将抢来的货物再从新卖回北齐就是了,所以就只能销往咱们大厉。北齐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想必也不在乎这些小剐小蹭,大厉国内最最吃紧的是铁矿,只要没有铁矿流往大厉,北齐也不至于多做计较。”
“可不是嘛,师兄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据说要从北齐出境来到大厉,严禁运出铁矿不说,就连出境之人身上携带的铁器都要记录在册,待到返境归国时逐一比对,稍有不符都要严正问责,流失到一定程度还要治罪,简直把咱们大厉当成贼一样防了。”
“北齐如何防备都不算过分,谁让大厉境内镇守着一位大宗师呢,咱们的神威将军才三百余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当打之年,保守估计,他还会有小两百年的寿源,如若你是北齐国君,你不头疼?”
两个人说说笑笑,朝南门碉楼的方向折返。
姚亮嘿嘿发笑,看着自己师兄的头顶说道:“不光如此,松阳赦守的镇南伯还鼓捣出了个几层楼那么高的铁皮巨人,我要是北齐皇帝的话,估计每天都得拿去火药当饭吃!”
郭敬光抬起头来睨他一眼,微微笑着不再说话,但他心中却在想着,或许那铁宫车堡才正是大厉的亡国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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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天气越发寒冷,溪湖岸边冻结的冰面已经能够站得住人了,潺潺流动的湖水上冒着一层淡薄的白雾。
大比将至,狗场四处街口的擂台上已经没人再去对擂,都在为三天后的那场拼斗养精蓄锐。
小院里虽然空出一间房来,但南过与羊角髻仍旧挤在一起,这是羊角髻的要求,因为直到最近她才发现,南过睡觉时散发出的热量,似乎比那个炉子还要令人感到暖和。
两人洗漱之后简单吃过早饭,然后例行公事一般的拎起篮子去逛菜市场,南过一路呵欠连天睡眼惺忪,步伐懒散的跟在羊角髻身后,羊角髻虽然换了冬装,但两侧脸蛋上还是冻得通红。
他们噼里啪啦砸了一通大门,披着棉被的市场管事小跑着开门迎客,管事的面上自然是满脸堆笑,可心里早就将这两个神经病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几个来回,菜市场这几天根本没进任何新货,那些鱼肉果蔬粮米油盐,昨天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谁脑子进水了才会一大清早的来这里闲逛。
管事紧了紧身上的棉被,冻得直跺脚,可还是要陪着笑脸,跟在两人的身后。年终大比之后,北门就完了,这几乎是所有狗场中人的共识,所以谁也犯不上去跟几个将死之人过不去。
羊角髻在蔬菜摊子上挑拣了两下,觉得实在冻手,便将双手揣进兽皮暖袋里,指挥着南过挑拣东西,就这样精挑细选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买。
“今天的菜,还没昨天好呢!”羊角髻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冷淡说道。
管事气得咯吱咯吱磨着后槽牙,脸上却还是堆着笑容。
如往常那样,逛了菜市场,羊角髻和南过又开始在大街小巷中闲晃,然后他们就会回到小院里,各自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这样的生活差不多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南过打个呵欠停下脚步,因为他感知到走在前面的羊角髻突然停了下来,南过揉揉眼,看到羊角髻的正前方有个男人拦在了路中央,那男人是个生面孔,身量单薄,四五十岁的光景,长了一张苦瓜脸,两道稀疏的八字眉,嘴唇眼角处皱纹深刻。
南过走上前来,双手拢袖,稍稍侧头对羊角髻问道:“熟人?”
羊角髻默不作声,有些冷漠的盯着那个男人。
南过抽了下鼻子,对着拦路的男人说道:“嘿,让个路好不好,咱们这儿的交通还不至于这么吃紧吧!”
男人木讷的转动眼睛看向南过,抬手指了指羊角髻说道:“敢问小兄弟,这位可是令夫人?”
虽然羊角髻现在的发式并没有像已婚妇人那样高高盘起,可一个女子在狗场里和个男人出双入对,终归也就只有那一种可能,所以苦瓜脸男人才会有此一问。
南过的脸色慢慢变得正经起来,听对方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像是狗场里的人。
“干嘛,查户口吗?”南过有些警惕的反问道,说话的同时用肩膀将羊角髻遮掩在了自己的身后。
那男人的脸就像块木雕一般,丝毫的表情变化也没有出现过,他盯着南过的眼睛,吐字清晰的说道:“我家公子觉得尊夫人姿容貌美我见犹怜,想邀她去落脚的碉楼中一晤,希望小兄弟有成人之美,我家公子此次临行前必有厚报!”
南过舔了舔牙齿,然后抬起头来四下张望,这才发觉到他跟羊角髻不知不觉间闲逛到了南门附近,那座碉楼就在两条巷子之后,碉楼二层的一间客房中,有个身材臃肿服饰华贵的富家公子倚在窗上,正饶有兴致的望向这里,那肥硕的贵公子此时正在啃咬着手中一颗脆梨,充盈的汁水从嘴角流淌至下颚,滴滴答答的沾湿了衣襟。
南过笑眯眯的拍了拍身前男人的肩膀,凑过头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回去给你老板捎句话,我家饭老师有暴力倾向,为了你老板的安全考虑,见面就算了,还是书信联系吧!”
男人的苦瓜脸兀自一僵,低头查看,竟发现自己的手脚被地上疯长出的藤蔓捆了个结实。
“攻像——……”
男人连忙结出手决念诵箴言,可就在张开嘴的瞬间,两根藤蔓已经禁锢住了他的下巴。
“记得常联系!”南过扯断藤蔓根须,活动两下肩膀之后,将被捆成麻花的男人从地上提起,看准那个肥硕贵公子的窗口,便直接将人掷了出去。
看着那张苦瓜脸越来越近,贵公子咕嘟一声将口中的梨肉咽了下去,这变故来得有点猝不及防,他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的护卫会被人隔着两条巷子扔上二楼,这令他彻底乱了方寸,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