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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知心言妙解芳龄瘾 通天镜夜照伤风疾
且说此一时金灯初上,玉兔踞天,群星缀幕,薄风如帔。闲庭信步,却也有景可玩。久惟托腮坐在椅中,往外呆望一回,又低下头来,瞧瞧满桌饭菜,不自觉挂念起故人来,自道:“他是个漂泊辛苦的人,不知现下饥否?渴否?累否……可也想得我否……?”
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问天无言,问地不语,与其愁眉问天问地,师妹何不亲去看一番?”久惟见云埋来了,忙道:“师兄请坐。”道:“有座。”问:“师叔怎么不见?”道:“她也乏了,不欲走动。借你家一个姐姐陪她说话儿。”久惟知去的是小夏,笑道:“丫头笨嘴拙舌的,别再得罪了,我们是哄不好的。”云埋提箸一面为久惟布菜,一面道:“休要拿这些没用的来岔话儿,我道你先前好自言自语哩。”久惟递予他酒,道:“何尝是我不想出去,怎奈门紧墙高,看得严呐。”云埋摇头道:“哎,是也守着双亲坐到老吧。”久惟嗔道:“你不想个辙,倒还说风凉话,我算白认得你了。”
云埋见她急了,忙凑上前道:“似愚兄这等话也不会说的人哪里有辙?还是吃罢饭找师叔商量去。”提起弗猜,久惟又想起一桩事,沉吟道:“话及师叔,倒还有件事至今也不明白。”云埋问:“何事?”道:“便是这芳龄瘾……”久惟心知,芳龄瘾三个字对众人而言皆是一把钝刀,杀不掉性命,却教人慢慢的久久的难受。本不该提及,只是自己误服之后,对其药性禁忌丝毫不知,好似心里坠着一块石头,坐卧硌着,总安不下。云埋想起前时光景,心中老大没趣儿,也只是摆手道:“贤妹错问了人。没相识前,我二人秋岁只见得一回半回,哪里知晓这许多名堂。况且……况且她安心瞒我,不肯说哩。”久惟放下箸,道:“好罢,终须一问。”云埋道:“一问便知。”
二人话罢,携手离席。云埋挑灯,久惟引路,往后来会弗猜。久惟似怀揣了活兔子一般,心怦怦直跳,暗自斟酌言语。分枝拨叶,踏径而行,两人脚步愈走愈快,就好比急急风的鼓点在后催动。少时近前,单见廊下卧着一人,两旁并没有小夏的身影。久惟悄声对云埋道:“这里睡不得,夜里要刮风的,你去叫起来罢。”云埋摇手道:“可叫不得。贤妹不知,她睡眠的规矩最紧,天塌下来也盖着天睡,决不能声张搅扰。”久惟噗嗤一笑,道:“少捆风,你不敢便说不敢,等我去叫一声,看怎么说。”云埋忙扯住道:“是你儿子的捆风,恼起来给你一袖子,躲不及才好笑呢。”只听得廊下有问:“说谁是谁的儿子?”正是弗猜接口。久、云两个上前,挨着她身边一左一右坐下,都笑道:“原来不曾睡着。”
弗猜起身靠在云埋臂上,眯着眼问道:“喝酒了?”答:“是饮了一盅。”弗猜笑道:“可见捆风。一盅哪醉得这般地步,乱给人当儿子?”久惟见说都是先前二人的话,赧然笑道:“师叔也别挤兑侄儿们了,倒也为件认真的事儿来呢。”弗猜点头道:“讲。”
久惟往前凑了一凑,掂量着道:“数月前承你的丸药解毒,当真是旧病将愈新病添,往后一辈子都是这样了?”弗猜想了一回,张目问道:“怎么样?”久惟抬臂将身一扫,道:“喏,现在这样。”弗猜闻言急道:“又是哪个蠢材庸医,胆敢指摘我的良方,又这般造谣吓你。你把说那话的人领到我跟前来,等我指点指点他。”久惟脑中一懵,迷迷糊糊道:“当时不是您说我服了师兄的芳龄瘾……”弗猜接口道:“服了便怎么样。别忘你当时中毒了不是?那丹虽有奇效,却也只是寻常之物,怎比仙家灵丸。一点药力仅够解你身毒,哪里还能再行驻颜?”
久惟心头先是糊涂,转而大喜,却尚有几分不信,又道:“你不是拿言语来宽慰人的罢,当日可是审了脉的。”她说着话就把手腕递过去了,意思是教弗猜再给摸摸。弗猜见她伸过腕子,也就下意识抬手去探,可臂到举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心里边还是不想触碰,就把这手缩在袖中,隔着衣料去切脉。久惟见她举动,暗里笑道:“人言把袖笼起手来,必是恝然不欲理会,故有‘袖手旁观’一说。谁知在她竟是反径而行,袖手相助。”
弗猜在久惟左手皓腕上轻轻点了两下,久惟一时心中紧张,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又伸过右手。弗猜拨开她手,抬头道:“你这个寸脉……”久惟忙问:“如何?”弗猜终了前言,又道:“你这个关脉……”久惟接道:“怎样?”弗猜欲言又止,转道:“你这个尺脉……”久惟急了,道:“你还说不说呀!”
弗猜将手乱摇起来,道:“咳,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久惟一头雾水,将两个大眼睛不依不饶的望着她,她无奈只得说道:“当日确实摸出你脉际缓慢,可那是因你初服此丹,未能完全气血调和。如今早已与常人无异,不信你自己听听啊。”
久惟依言左右换手摸了一回,她那脉因心中狂喜而跳得更快了,得知弗猜所言非虚,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弗猜见她面露如释重负的笑容,心中甚慰,忽又想起一事,道:“你的心病算完了,却有一件我的事,唯你解得。”久惟凑上前道:“师叔请讲。”原来当日小西天上弗猜见久惟使出所谓的“挥毫棍法”,颇觉蹊跷。是时未经细问,不知端的如何,便留心在此,每自己猜度,终须一验。因问道:“你我初遇之时,使的那挥毫……那棍法,是哪里习来?”久惟一愣,继而笑道:“还真有个什么挥毫棍法?我只当你是诓下我混编的呢。”问:“你当真不知?”久惟正色道:“侄哄过你不曾。”弗猜沉吟道:“若那高人隐藏身份,暗自不说也是常理。却有受什么人指点,可曾跟什么人过招?”久惟思索一回,道:“上山前接触的人实有限,除了我这里的家院,便是慵来楼的役从。”
弗猜头一遭听说“慵来楼”,便问:“慵来楼是什么人,他的手下是那般的厉害?又找你的麻烦?”久惟告诉道:“是楼,不是个人。”弗猜闻言,点头皱眉道:“确是卧虎藏龙之地。不知坐落何处,同什么寸心楼一般的帮会么?”久惟道:“面上是个寻欢作乐的去处,暗里做杀人复仇的勾当。说起来,老板娘是你的故人哩。”问:“哪一位?”道:“昆仑伊淀。如今化名慵来妆的便是。”说罢,便将自己如何遇见照君,如何入楼,如何中毒诸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听得弗猜唏嘘不已,云埋啧啧称奇。他两个关注的重点不知不觉就从挥毫棍法引到魔教身上了,一个问:“如此说来,接你入楼是要救你了?”另一个道:“果不其然,令尊与魔教确有恩怨。”久惟道:“如今怎么着呢?”弗云二人齐道:“自然是先见到小伊公子再说。”久惟一弹而起,抚掌道:“正是这个话!就请师叔定计出府。”
弗猜斜坐一旁,未经细想,便道:“这出府之计么,眼下倒有现成的。”久惟忙问:“是什么?”弗猜望着她,正欲言语,忽觉喉中一痒,猛地咳嗽起来,直至十好几声也不息。云、惟二人都着一惊,忙取帕子,顺后背,前后舞弄。久惟急道:“我才说受风不是玩的,如今怎么样。”弗猜咳得满面通红,汗渗气喘,半晌好容易止住,低声强道:“这、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云埋又拿茶来,她抿了一口,再要说话时,那嗓音便是喑哑的了。久惟双手捧着她的腰,只觉得再若多咳一声,这腰肢便震断了,不由忧心忡忡地说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起。都是丫头们没眼力,你这里躺着,也不拿毯子盖一盖。我才刚就不放心,到底……”弗猜顺罢气儿,劝道:“你也别怪她,我说个咱们走路的辙,就是打她身上来的。”
原来云埋前头往厅里去了,留下弗猜歪在廊榻上。小夏立在一旁,偷眼觑着,不敢贸然声张,恐惊了她,却是弗猜先开口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夏听问,猛地抬起头,见弗猜将脸扭向廊外之月,并不看她,而此时四下再无旁人,又是问的哪个?便张口答道:“婢子小夏,十七岁。父家是马场夏管事,带咱进府六年了。”弗猜淡淡应道:“家里排行第几?”道:“前头还有两个姐姐,往下一个幺弟。”弗猜随口道:“姐姐们也在这府里呢?”道:“从前是在一处的,后来大了,相继聘出去了。”弗猜低头想了一回,良久道:“是了。世间女子大了,多是要聘出去的。”转面瞅了一眼小夏,道:“三姐儿怎么不寻个好人家?要多大才算得大呢。”
小夏闻言一愣,飒地红了脸,道:“咱是想着到底再陪小姐玩耍几年,到她出阁,我……”“你待如何?”小夏本欲道:“我再做理会。”又怕弗猜继而缠问,自己更羞于答言,索性甩手道:“罢,我跟了去!”弗猜见她满面红云,愈发清秀可人,心觉有趣,点头笑道:“好,又是一个痴心的奴才。她自许了一个江湖弄潮的丈夫,追随他浪迹天涯,可用你不着哇。”小夏闻言,疑道:“姨姑娘所言是谁?我们小姐将来许的是药师家的虎公子,不是什么江湖的丈夫。”弗猜自知失言,忙另起一话道:“三姐儿——想三姐儿如此忠心,必是我惟官的心腹人了。不知当日与我送红笺的是你不是?”小夏道:“仙乡敢是东海么?”道:“正是。”小夏笑道:“不见咱恐夫人要问的,所托赴东送信者乃是舍弟冬官儿。”弗猜接口道:“哦,请出来当面谢他一谢?”小夏摆手笑道:“不敢,他此时也不在这里。闻说西巷胡妈妈家今夜请大法师驱鬼,他看光景去了。”
弗猜闻言笑问道:“什么鬼?”道:“说是她家三更半夜总传出响动,坛儿碗儿自己动了地方,平白无故不见了东西……蹊跷事儿多着哩。”弗猜无奈摇头道:“是鬼不是贼,哪有个贪图阳世间东西的。”道:“咳,这谁说得清呢。于今请了修来寺的师父做法,他们小孩子就爱看这些个。”弗猜低低念两声:“修来寺,修来世。寄希望于来世,说得倒好……”小夏没听真切,问道:“说什么好?”弗猜笑笑道:“说得好,小孩儿家是爱看热闹的……不知令弟几岁了?”小夏半谦半夸地答道:“左右玩闹了十个春秋,是他生的比寻常男孩子个儿高些,看着竟像十四、五的。”弗猜一听,顿来了精神,探起身儿道:“男子外傅,正是习武学戏的好时候,又这样长得高,是个苗子。不知他好武好戏,可拜师了没有?”小夏摇头道:“家里不教他弄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还随先生做文章、求功名是正经。”她本随口之言,却教弗猜霎时变了颜色——此话莫不道自己所说两般事物,皆为旁门左道的不正经。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见弗猜先前脸上的笑意和眼中的闪光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些慌张、疑惑进而抱愧的神色。慌的是自己那般唐突,说的什么不合乎寻常的话;疑的是民间对习武学戏的态度,竟是这样抵触的;愧的是话语出口如逝去之风,再难收回。看官,明明是旁人忘形失言,她反觉是自己所说不当。原说她并不是个拘谨自慎的人,何时变得如此,只怕自己也说不清楚。
小夏见她面色一沉,自知口出犯上之言,慌忙跪倒在地,口称:“姨姑娘恕罪!”弗猜仍神思未归,迟于反应。小夏却以为她定心不饶,愈加慌了,一迭声道:“姨姑娘说的那是天资过人的公子哥们,可笑咱凡夫俗子的,纵使有心,又哪里够得着呢。”说罢偷眼觑弗猜,见她扭过脸去,神情难知。自己也不敢再言,只低着头等罚。正不料这一言,不但没能找补,反又似一棒子打在她心上。从前弗猜自命幼年修仙,遂不与世间凡夫相类,如今倒改了性子,常思人生穹宇之下,两足而行,谁又不是一样呢。似她这般心事浩茫,倒不如所谓俗人怡然自得。想罢,心中怅然道:“丫头不过说了实话,何罪之有。”对月叹了一声,幽幽道:“罢了,你去罢。”小夏猛地抬头道:“教往哪里去?”道:“忙去罢。”小夏闻言,欲说些什么,还无言以对,只得默默起身,施礼而退。
一番对话,尴尬收场。其离府之策何来,便在小夏之弟的去向。且说弗猜将前情述与二侄时,并未言及什么“旁门左道”、“凡夫俗子”的话,只道:“你丫头言说有个什么胡妈妈家里闹鬼,请一起法师驱邪,莫若咱们也去瞧瞧。”云埋一旁道:“假托也去攘星,实在地走了罢。”弗猜道:“你是呆了,明日里她父亲知晓,岂肯与咱们甘休?少不得一路追来,教你我三人如何行事。”久惟苦着脸道:“如此弄不成的。”弗猜将袖一揣,道:“我便当真与她做法,左右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就此出去一遭,料也无妨。只是这文章作在回来之后上。”低头向二侄摆摆手,他俩都附耳近前,只听她道:“明日我同云官作辞而去,小惟便推说夜里瞧驱邪的热闹,哪想冲撞了些不干净的东西,点几个犯祟不得相见的属相,带了她父在内。是时父女相隔不见,只当在家里安静休养着,我们再潜进来接将出去,岂不为好?”
久、云二人闻言,齐声称妙。弗猜刚说了几句话,复又咳嗽起来。久惟道:“既已定计,便不急于一时,等师叔休息好了再去不迟。”弗猜喘息着摇手道:“不当紧,少停夜就深了,快准备去吧。”便推她改装,教:“往包袱里挑我一个淡茶白褐来,看你师妹穿着好不好。”云埋忙引久惟进屋,取出衣物来,教给她穿法,便出屋至外来等。久惟虽有些放心不下,也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不多时,听得门开。久惟身穿长褐,肩挂云帔,腰系黛绦,青丝迤逦。往前迈了一小步,却又站定,真似一幅长卷自上洒下,欲进还退,盈盈动人。她自先有几分腼然,闪着大眼睛,小声问道:“还行吗?”不由得弗猜心中叹道:“这真是别样的打扮别样的风流。小女儿穿的这般素净,倒也愈发可人了。只是世间百色鲜妍,若无人衬得,岂不可惜——竟是赴我门者由少至无好了。”想罢,含笑向她点了点头。云埋冒冒失失地上前扯住,笑道:“并不十分好。”久惟低头自顾,问道:“还有何不足?”云埋道:“较我师父当年哇,还差一点点!”弗猜也跟着点头道:“是了,岂肯任这青丝儿散在风里?云官快替师妹挽上。”
云埋答应一声,将袖一抖,伸手拢起久惟的长发,三下两下叠做一髻,他是多年练出的手段,着实利落精致。只是如今做云水打扮,从前一应钗环珠翠不可再佩,却拿什么别发呢。云埋一手扶着她发髻,另一手往袖里怀里乱找,弗猜在旁见了,轻叹一声,反手取下脑后别碎发的扁钗,道:“就以此物与她配成一套便了。”云埋伸手来接,弗猜却忽地想起什么,将那支黄澄澄的、一指来宽的扁钗举在手里,用右手小指甲往上刻字。你道女子薄薄脆脆一颗指甲,怎么能往金器上刻字?旁人不能,偏她就能,功高之故也。她不但能阴刻些文字,还可镂上花纹。你看那原无甚可观的物什一时也平添了些趣味。
少顷工毕,云埋早擎得手酸,一把接来看了,笑道:“师叔这些心思,从不知往我身上使使,好教人竹竿子搭桥——难过哟。”久惟听说,也按不住好奇,道:“写了啥,给我也瞧瞧。”云埋故意逗她羞恼,笑道:“正是了,还得贤妹自看。教我念么,啧啧,可说不出口。”虽是这么说着,却暗里将手往后一背,并不相递。久惟听出他话儿里不是好意,遂瞪他一眼,扭身使个拿法,头发尚握在他手,臂已从其肋侧穿过,将那钗抢将来,举在目前细看。
只见是一支金光晃亮的无钿薄钗,上刻深深浅浅的并蒂莲花样,当间两行小字,道是:“天下惟望一宵月,人间自此无久别。”念过一遍,又念一遍,字里行间是她与悦己者的名字,不由得蓦然神伤,眼底涌泪,心中怅然。弗猜见状,起身从她手中拿来,安在发间,柔声道:“本是慰藉之物,怎么反招出泪来,且是为师叔的不是了。”久惟忙道:“师叔这样有心,教侄何以克当?”弗猜摇头笑道:“你少说生分话便好。”云埋自怀内掏出手巾,递予久惟,心思暗转,点头笑道:“妹子不必神伤。想故事里说得分明:自古有个落魄的富家女,便有个登科的书生相配;有个能征好战的公主,便有个异邦擒俘的将军;有个穿红披彩的姐儿,就有个白衣胜雪的哥儿;有个种瓜的陶三春,便有个卖油的郑子明……”久惟听他愈说愈俗,嗔道:“住了,这起子与我什么相干,你到是要将我比作什么人?”云埋赔笑道:“有你一个名门世家的小姑娘,自然有个外道别路的公子爷……”还未道及端的,只见久惟粉面含春,颊绽绯云,轻轻侧身遮过,低声道:“正经儿诗书一概不知,净晓得是些混账事儿。”云埋还道:“嗳,你说哪个混账……”弗猜轻嗽一声,指着道:“云官休得多口,将束袖拿来,我等牵马走路。”
云埋遂忍下前言,将青骓抱进房内,又取出四根江景绿的丝绦,交于弗猜手上。久惟吩咐他道:“你牵了马往后门去等,咱们那里汇合。”云埋点头自去。因不欲惊动府上人,只引出自己骑来的小黑马,又向管马厩的问些胡妈妈家中事。这壁厢弗猜整理衣裙,因要扮作天官促成法事,为行动方便,将敞袖、袍底儿均用束绦系住。久惟上前与她打结,弗猜止住道:“却使不得,此是绒绸绦,结绸结绸,倒结下仇了。我侄儿年轻,不知甚么忌讳。”久惟收回手,笑道:“哪里就需穷讲究。”因看她双手执双绦,三缠两绕,便都有个花结在腕前,向上露出八个小字,右为:“要风得风”,左是:“求雨得雨”;踝下也有八字,右是:“叫天天应”,左为:“叫地地灵”。通身一瞧,抚掌笑道:“这倒是个活的仙姑了。”弗猜听了此言,神色复杂,欲说些什么,却又掩面低嗽了两声,只道:“走了罢。”
此时阖府多已歇下,有上夜伺候的、守更的、看门的和外墙下一队护院,还都打着灯笼踅来踅去。久惟领着自家师叔穿廊过径,捡那人稀的路走。方至后门,见那处灯火明灭,树影斑驳。凉风幽幽而过,只听上边一个声音冷不丁喝道:“呔!两个妖精哪里去,有俺钟馗在此。”惊得久惟叫声:“啊呀!”忙躲至弗猜身后,弗猜抬首望向树枝繁密处,道:“你弄什么精神,装什么钟馗。你管哪个一个叫做妖精?下来领三十棍子。”话音刚落,只听簌簌声响,一个人从树上旋身而下,口中一迭声赔礼道:“师叔开恩,饶过了吧。”道:“吓着是你妹子,且求过她。”云埋依言转向久惟,拱手作揖,满面是笑,道:“贤妹开恩,愚兄闹着玩么。要不下回……你当钟馗,我是小鬼……”久惟忍不住噗嗤一笑,啐道:“呸,你得了吧。谁稀罕那大老黑。瞧你小鬼不会装,先扮起孙子来了。”云埋听她所言,更是不气不恼,只道:“再可不敢了。”
“闲话少言罢。”弗猜从旁隔住二人,将个檀木拂尘塞在云埋手里,道:“云儿便当个护法。”又给久惟一只净瓶,道:“小惟来做个天女。”久惟喜滋滋将瓶儿抱在怀里,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道:“仙主上马!”弗猜让道:“你小人儿怕累,还是你来骑乘。”惟笑道:“这就不敢。”弗猜只得上马,却要走时,久惟忽觉一只手从后扯住她的衣袖,心以为是云埋,头也不回地道:“才刚是谁诺诺告罪,没走两步就又忘形了。”却见云埋正与自己分立弗猜两侧,将拂尘插在后颈,擎着双手乱晃道:“是你儿子便忘形,我是清白地走路哩,啥也不曾做。”久惟见不是他在拉扯,心内惊瘆,嘀咕道:“三更半夜,无端提些小鬼、大鬼的……”慌忙回头看时,正对上一双大眼睛,吓得她开口欲叫,只听那人低声道:“小姐,是我!”惟退了两步,定睛细看,竟是小夏。
小夏瞟一眼边上弗、云二人,将久惟扯过一旁,道:“小姐这里来。”久惟认定是她,舒了一口气,道:“咳,你怎么鬼鬼祟祟的?”小夏道:“咱看小姐才是鬼鬼祟祟的,这是要往哪里去?”久惟拉着她道:“先别多问,你快去我屋里,将灯点上,防人疑心。”小夏犹豫道:“那你量着还回来么?”久惟拍拍她的肩膀,望着她道:“去去就回。”小夏听说,心内稍安,遂不再多问,默默松开了手。
现说久惟同师叔、师哥专心行路,谁也不复多言。三人悄无声息地来至后门首,见是一扇专供家院奴仆走的独门,上贴着一张旧门神画儿,近看原来是文门神宰相魏玄成。弗猜下马来拜魏征,道:“惊扰了,通行方便。”云埋上前推时,那门果然没锁。久惟见他开得门来,兴冲冲便往外闯,忙扯住道:“外边还有两哨绕院的人马哩,你对付他们事小,一旦声张起来,有耳朵的都惊动了。”云埋退回来,道:“罢了,一人赏他一个‘雾里坠’的省事。”惟问道:“何为‘雾里坠’?”云埋欲语还休,将手揣进袖里,神神秘秘地笑道:“可是好东西,你来一个就知道,妙不可言呐。”原来云埋有样看家的暗器一向少露,那是将滇地一种名为小韶子的致幻果实,架火慢烤,直至焦糊如炭,用丝帕包了,藏在身上。用时,取出一粒,以指法专往人鼻翼迎香穴上弹击。一触便散做无味粉末,吸入后管教人头晕眼花,四肢乏力。取名曰雾里坠者,中之眼前白茫茫不可远视,脚下软绵绵如陷棉地,非倒地睡三五个时辰不能过此药效。
今见云埋自怀中摸出一粒,谓久惟道:“你家院外弟子太多,好不消耗,我不免戏弄他们一番。”因闪身上前,背贴墙根,急行两步,忽地撩袍蹲在地上,面朝里一动不动。那旁一队巡夜的人,为首的正瞧见前方一个黑影,细看是个人蹲在地上,不知做些什么勾当。他便张口喝时,后边一人扯住道:“兄弟莫高声,咱们别惊动他,上跟前去看看什么名堂。”领头的低声道:“说的是。瞧他鬼鬼祟祟的,十有八九是个奸细。”他带这一队人蹑手蹑脚地靠向云埋,对面那一队人见了,也往这边来。两拨人互相递个手势,都屏息悄声聚至云埋身后。
云埋佯装不知,只管将手抱着头,整个人缩成球,口中念念有词,不过说些“青菜豆腐、豆腐青菜”之类废话,声音压低,若有似无,不可辨闻。那两队人只道他低头装神弄鬼,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言语,遂围作一圈,附耳去听。云埋觉出他等凑近,猛将手中那颗“雾里坠”往空里一丢,径自捂住口鼻,抽出身来,活像个大兔子脱出包围,蹦将而去。可怜那众人吸入粉末,两眼发花,四肢无力,口中“哎呦”一声,纷纷瘫倒在地,不知怎处。
云埋三步并两步蹦回门前,笑道:“如何?”久惟欢喜道:“还有也无?给我几个。”云埋立时捂住怀前,叫道:“没有了,没有了!”久惟笑道:“端的没有?还需捂着做什么?”云埋支吾着道:“不好说,不好说!”久惟哪容他言,伸手向其前襟一摸,果有个小布包,打开看看,还剩着几丸子。因攥在手里,笑道:“这宝贝姓久了。”云埋抚平衣衫,愤愤不言。弗猜在后道:“带马去者。”云埋口上应着,脚下稍慢一步,偷眼觑着久惟,见她走地头也不回,便自家黯然起来,心中不知想些什么故事,忽地开口道:“师妹莫不知享福,下一程是随定小伊公子,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再没有这般府堂可居,怕是要后悔。”久惟知他又在发痴,本不想理会,又走两步,只淡淡道:“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我何曾要往哪里去了?”云埋笑道:“你求师叔与你做主,定下大事,便称得‘游必有方’了。”久惟闻言佯怒道:“你再聒噪,我就一个雾里坠,教你坠在这路当央,看是好看不好看。”说罢,侧目去睄弗猜,不见什么反应,似浑未曾听见一般,云埋也不再多言,三人方继续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