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霞姐
不容我多想,台长夫人已经和我们亲切握手,她的手小而多软,红红的长指甲。她对我说:
“你就是写小说的朱晓月?我印象里你们电视台的靓女都是不太看书的,你是个例外,不错,美才女。”
她对我们这个行业了解很清楚,只是,我们不是不爱看书,而是工作忙碌,要应酬的人和事太多,经常挤不出时间充电。各种知识的杂而不精,各种浅阅读,慢慢都混成了“万金油”。
她知道我在写吴楚楚的故事,对我这个刀笔吏很亲切,充满上司夫人的礼贤下士,对吴楚楚的死党庄婷则很普通。我遥想她当年击退情敌的招数,对老板娘的着意笼络并不太感冒。
“老杨今晚要出席‘粤港澳大湾区’高端论坛,儿子在美国读工商管理,家里就我一个,你想问什么随便问。”庄婷兴致很好。
杨家一看就知道是高知家庭,客厅素净大方,电视墙后挂着一幅字:室静兰香,龙飞凤舞,是某书法大家的墨宝。在这一派雅致祥和中,我的提问必须分外小心。
“多谢夫人百忙中愿意接见小记,”因为不知如何开场,我乱用个戏剧性对白,不知对不对,“我想知吴楚楚离开南滨后的情况。”
“小聂,这种过气女主播,我不知道你干吗这么大兴趣?你们台大把新进的主持人,比她漂亮比她能干的多的是”,老板娘柳眉一挑,不满地说,“想当初,她在南滨简直就是灾星,谁粘上谁倒霉。她现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是一点儿也不关心,只要不在南滨,不在我身边,就谢天谢地了。”
我与庄婷面面相觑。谁说时光可以冲淡一切,事隔那么多年,张莉心中的嫉恨一点没消。
她边削一只“红富士“,边语重心长地说:“小朱,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你的采访,就是想劝劝你,做媒体的人要把握好舆论导向,不要宣传那些三观不正的妖孽。”
“可是,你跟她一度是闺蜜的关系。”
“可是她背叛了我,试图夺走我的幸福。她后来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跟云帆才是一对,我们相亲相爱,白头携老,我们这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分给客人吃,我和婷姐只好接过水果碟,乱扯了一阵,告辞出来。
经过对杨云帆和庄婷那两场毫无收获的采访后,我愈发对这篇小说的结尾犯了愁,我想实在不行,就让何雄才送走吴楚楚后饮弹自尽好了,这个结局有点俗套,但死亡可以终结一切麻烦,更能为易变的爱情保鲜。
那天晚上,我正在电脑前渲染那场血光之灾,窗外忽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有个女人在楼下唤我。
我从窗口探出身,惊喜:是庄婷姐。
我问她是否有了新发现,她扬声说:“别多问,带你去南滨宾馆喝茶。”
我巴不得离开那个血腥的自杀现场,急忙下楼,上了她的车子
南滨宾馆是全市第一家星级酒店,虽然只有四星,但在改革开放初期接待了大批海外游子,甚至还有国家领导人。现在虽然旧了,不及那些后起的五星酒店,但仍是本地的标志性酒店。特别是它那极具特色本土茶点,让它的早晚茶肆远近闻名。经历两场失败的采访,从那片的狰狞的血光中拔出脚,我需要柔和的灯光、优雅的环境和热心的前辈,以便我恢复对写作的信心,对爱情的憧憬。
服务员将我们领到婷姐订的餐桌,婷姐叫了一壶罗汉果菊花茶。
餐厅内坐了不少客人,到处嘈嘈切切。
庄婷姐突然诡秘一笑,指给我看左边桌上一位男人:“这是你小说中的又一位关键人物,何雄才。”
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一位脸色灰黄、憔悴瘦削的男人,他的头顶已经半秃,身上散发着随遇而安的气息。这是那个曾在南滨呼风唤雨的枭雄吗?庄婷姐曾一度追在他屁股后面,求赐广告订单,可现在,他的目光只是茫然地从她身上掠过……
最讽刺的是,我适才还在为他那悲壮的一枪殚精竭虑。
这个完全陌生的何雄才对面坐着位中年女子,穿条猩红低领口长裙,身材丰腴,正不耐烦地看着他。虽然妆化得很浓,依稀可见其盛年时的风韵。
庄婷姐絮絮地将她手头的情报告诉我:何雄才入狱后,虽涉及数条人命,但在其律师团的积极奔走下,终于弄了个证据不充分,只判了三十年。据说他在里面挺仗义,没攀咬出任何人,令他那班有钱有势的朋友甚是感激。在那些神通广大的朋友的努力下,他的刑期一减再减,最扣弄了个“保外就医”出来了。现在,到南滨宾馆喝夜茶,成了他的一个保留项目。
我听得咋舌不已,问:“旁边那女人可是他的老婆?”
“不是。他的前妻现在怎样,谁也不清楚。那女人是何家那对孖女的母亲,当年南滨最红的‘妈咪’之一,大家都叫她‘霞姐’。”
想起来了,这女子是我的女主角采访的“慈母杀子案”的重要证人,当时吴楚楚对她遍寻无着。我不由心灰意冷起来,果然,在孤独的鞭子驱赶下,抱团取暖是动物的本能,何雄才和旧情人,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
“他俩为什么不结婚?是霞姐看不上现在的何雄才,还是何老娘看不上外来妹?”我放下手中的白云凤爪,用湿纸巾擦擦手,“来,把我介绍给何先生。”
“逼一个迟暮英雄回忆光辉岁月,你不觉得残忍?”婷姐对我摇摇头,“吴楚楚只是何某人生命中的一环,他在大厦将倾之际让她全身而退,已是仁尽义至,他的余生跟她无关。我带你来这里,是让你见识下何雄才的现状,并不是让你去骚扰人家。”
我往椅背上一靠,叹口气,续持对付碟里的凤爪。
边吃边细看何某人身边的阿霞。她和他一样,满脸阅尽沧桑的淡然。他们相敬如宾地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吃点心,予人的印像是两个陌生男女硬被月老拴到了一起。我可以想像到,摆在他们面前的将是平淡如水的漫长日子,没有激情,没有吸引。唯有老年人对孤独的恐怖,唯有一晌贪欢结成的血缘关系。这种关系像一条绳索,把他们绑在一起,正如这世界大多数的情侣与夫妻。
他俩之间自是不会有吴楚楚的位置。
“可是我的小说怎么结尾吧?”我急得头都大了。
庄婷姐真是仗义,她温言安慰我,要我先好好想想,她会利用她的关系网,继续帮我打听。
渐渐地,我在新闻中心的工作开始忙起来。我上交的稿件,文编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我的现场采访能力也得到一些观众的夸奖。工作之余,我继续反复修改这部小说的结尾,我现在已不指望现实能给我任何参照,只希望快点了结此事,好让我全情投入工作。
某一天,我的邮箱收到一封信,是庄婷转来的。
广告中心在一楼,新闻中心在四楼,在业务上,我们素无交集,我很奇怪地点开邮件,先看落款,居然是“吴楚楚”,我的心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