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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累不累

作者:星空流沙 | 发布时间 | 2019-02-22 | 字数:2500

这在我二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采访那么多的人,写这么长的采访笔记。尽管我运用了最大的想像力,使用了违背新闻法则的文学手段,依然不能让这个叫吴楚楚的女子,有一个美丽的、感人肺腑的结局。

我在电脑前推倒又重来,绞尽脑汁,终于承认江郎才尽,遂决定去采访跟吴楚楚有过深交的几位人物。但愿上苍青睐,让他们能给我一些女主角的消息或者启示,最好能顺藤摸瓜,采访到吴楚楚本人。

据我有限的采访经验,我知道往往生活比文学虚构更复杂,比影视剧更狗血。

于是,借着听取领导对本人那篇特稿意见的机会,我来到台长室,杨台对我的细致调查及文字功底表示肯定,但也认为我不该提及南滨当年的拜金盛行、法制建设滞后,毕竟这是一篇写成绩的特稿,应该多强调当年的新闻人的坚忍不拔,奋斗不懈。

领导的意见并不出我意外,当年的南滨,江湖人称“经济绿洲,文化沙漠”,我的母亲聂小红,正是被老乡卖到南滨某发廊,多亏吴楚楚深入发廊暗访救出来。母亲这段不幸遭遇,是我无意中听到母亲对小姨讲起的,当年我14岁,在替母亲庆幸之余,对当时的新闻人一直深怀敬畏。所以,台里要盘点这四十年来取得的成绩,我是拿出全部的专业知识,不眠不休地打磨的。

我仍磨蹭着,不肯走。虽然我设计过种种引出吴楚楚这个话题的方式,可是面对杨云帆本尊时,我紧张得连连喝茶,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台长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试图用轻松话题平和我的紧张:“朱晓月同学,我挺佩服你,工作这么忙,还有干劲采访那么多人,写长篇小说。”

我脸红了,赶紧打蛇随棍上:“您老真不愧是调查记者出身,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哼”了一声:“我手下就要出阿加莎·克里斯蒂了,我要是一点不知,岂不是太官僚?”

“现在我就差个结尾了,”我索性单刀直入,“我问了许多人,谁也不知吴楚楚的现状,我想,您一定知道。”

他呆了一呆,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打听过,一点头绪也没有。”

“可是,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

“朱晓月同学,如果你多点社会经验,你就会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刨根究底,害人害已。”他站起身,作出送客状。

我一急,忘记我的试用评语还在台长手里,抛出终极问题:

“您如何评价吴楚楚这个人,还有您跟她的那段……感情?”

杨台长目光一凛,冷冰冰地盯着我,他的目光深奥得令人生畏。我心打鼓,脚发软,但命令自己的目光绝不能退缩,法拉奇见霍梅尼便是我的榜样。

在我俩毫不退让的目光较量中,老板的眼睛慢慢红了,他缓缓地说:

“看来,我要不回答这个问题,你在书里不知怎样丑化我。吴楚楚,聪明美丽,用功上进,一个如诗如画的女孩子。得到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的爱,又把它弄丢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恨事。”

他的眼泪缓缓流下来,那场景,气氛,对白,完全像言情剧。

我吓得不敢说话。

英明神武人才一表的南滨台台长,几时这么儿女情长过?像我这种见习记者,若不有点文字特长帮台里写特稿,根本无缘见到台长。乱写老板的三角虐恋已是死罪,何况逼他讲出如此吓人的自白,更是罪加一等!

诚惶诚恐间,杨台又问:能不能给我欣赏下原稿?我自然以书稿还在修改为由,婉拒了他的审稿要求。

很多时候,一个人做了亏心事,总有些理不直气不壮。何况以老板今日之名誉地位,自不能命令后辈交出业余时间创作的作品,来场“文字狱”。

临出门时,他又将我召回来,沉呤着说:

“台里对你印像不错,愿意接收你为我台员工,如果派你到新闻中心,你想去哪个栏目?”

“《法制纵横》”,我的心跳起快步舞。

二十余载春华秋实,几代新闻人的努力,昔日的只有十多人的新闻部,现在已是近百人的新闻中心,南滨电视台也改名为南滨广播电视台,拥有电视、广播、网站三大媒体。二十二层的新广播电视中心,外墙全是闪闪发亮的玻璃幕墙,好似一截银绸,矗立在美丽的新城市中心。而《法制纵横》呢,亦非当年由两三个业务骨干就能撑起的周播栏目,已变成拥有二十多人的日播栏目。

“我倒觉得,你的位置在《南滨电视周报》。要知道,电视是视听结合的媒体,视觉优先的原则,让听觉语言处于从属地位,所以搞电视久的人,文字大都干巴巴。以你现在的文字感觉,你会成为电视报的首席。”

“谢谢,我还是喜欢《法制纵横》,请台里考虑。”

我没告诉他,真正的原因是,家母就是当年吴楚楚女扮男装解救的聂小红,楚楚那场暗访,让母亲结束了那场噩梦,重返故乡,顺利地为人妻,为人母。她一生都在惜老扶贫,为女人说话,是我们村的妇女主任。我14岁那年,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小姨的私房话,得知了她那场“南滨奇遇”。我惊叹母亲口中那个日渐物质化、官能化、功利化的南方,依然有如此热心仗义的好人,上演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救风尘,我在替母亲庆幸之余,暗下决心:

我要成为那个叫“吴楚楚”的女孩那样的人。

我没告诉杨台,“吴楚楚”这个名字,曾像一只火把,瑰丽而温暖,照亮了我和母亲要去的地方。我更没告诉他,我在小说里除了虚构了我们这座城市的名字、我们台的名字外,所有的人物及情节,基本保留了原状。

大学四年的新闻训练,限制了我的虚构能力,我已不会编故事。幸而,我想讲的那些故事,都躺在磁带库的深处。磁带把时间凝固了,磁带把世情浓缩了。磁带中有世道的凶险,有众生的嘈杂,有欲望的无边,有理想的坚守……

山不转水转,两天之后,在广告中心经理庄婷的帮助下,我又成功约到了另一位重要人物。

庄婷姐用她的本田-思域载着我,去见吴楚楚的情敌张莉。

婷姐白衬衫,黑西装,跟大红的车子形成强烈对比,一派女强人风范,她还是那么爱揽事,那么长袖善舞。

她点评我的采访计划,说:

“杨台不知道不奇怪,毕竟他当年的角色并不光彩。我就不信,大获全胜的张莉,会放过对失败情敌的关注。”

常言道,最关心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车子停在本市公务员宿舍区的地下停车场,台长家在一栋公寓楼的顶层。这种火柴盒公寓楼外表很朴素,看起来一般,而顶层却是复式大宅带楼顶花园,只有相当级别的领导才能住这种楼的顶层,环境好,物管好,安保好,真正体现了价廉物美。

张莉亲自来应门,这是我第一次见台长夫人。这张莉身着真丝松身旗袍裙,雪白的裙裙上用水墨画着一大朵墨荷,头发烫成时髦的“蛋卷头”,化着精致的淡妆。我不由为我们台长怛起心来,以他的散淡随和,时时对着个爱凸造型的女文青,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