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天涯孤旅
他抱住她,不觉一阵心酸:
“我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审你,虽然你我的关系不难查清,但是我怕节外生枝。你到国外去吧,我的存款虽然已被冻结,但身边还有几件小玩意,加上我送你的首饰,你把这些都卖了,然后挑一家小大学,念门喜欢的科目,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她将头藏在他怀里,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水。
天涯孤旅,每次当她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每一天都要打点十二分精神的暗访记者生涯,人人只看到她的成功,谁去倾听她暗夜的哭泣?她抛弃如日中天的事业跟雄才好,原以为丝萝得托乔木,从此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谁知她身下仍是那块浮冰中,浮冰下仍是波峰浪谷,她仍要独自面对天边外的风霜雪雨。
“美国还是欧洲?你挑一个。”
她的嘴唇直抖,过半晌才说:“我喜欢欧洲,那里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
“欧洲哪个国家呢?”
“法国,巴黎。”
“学什么?传媒吗?”
“不,我永远不再碰传媒,随便找个无关紧要的科目好了。”
何雄才迟疑了一下,这可不像他记忆中那个明朗上进的女主播。要到许久之后他才会明白,历经了两场始于轰轰烈烈,终于一片狼籍的恋爱,她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好奇,对爱情的憧憬,她永不会成为普通的幸福的女人,她心中的伤痕,永不痊愈。
他说:“好吧,只要你喜欢。明天我就让阿豪带你去找中介,马上办手续,找学校。让他利用我们尚存的关系,尽快把你送到巴黎。巴黎是个浪漫的城市,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能生存下来。至于南滨,我在这里仇家太多,你最好不要回来了。”
眼泪奔涌而下,楚楚哽咽说:“我出去之后,怎样跟你联系?”
他黯然一笑。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他已经做到了行业大佬。他,一个农民的儿子,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扎进商海,边学边干,步步惊心。他淌过最稠的血,喝过最好的酒,睡过最美的女人……这条命赚了又赚,他还能企望怎么样呢?
他抱起心爱的女人,走向卧室,边走边说:
“我不想连累你,连累任何人。永远不要找我,不要打听我的消息,我的报应,不想牵连到你的身上。”
她心中冰凉一片,为了掩饰着,便一个劲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唇。
这个夜晚是吴楚楚度过的最难捱的一个夜晚。天上星月无光,地上万籁俱寂,“阿福”不知浪到哪里去会女朋友,猫的叫春声也消失了。屋里是那么静,连春风吹过窗帘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楚楚一直睡不着。先前同雄才那场欢爱,因着风雨欲来,因着离别在即,格外投入。雄才倦极入睡后,她仍是心潮起伏,辗转难眠。终于耐不住这墓穴般的静寂,披上晨褛,到衣帽间收拾行装。
以她的二十四岁的人生经验,也不知一个女人亡命天涯该带什么。收了这件衣服,又觉得那件更实用;一盒巧克力,放进去又拿出来……最终,旅行箱里只有几件日常的换洗衣服,几件基本的生活用品。倒是经过这番折腾,回到卧室便睡着了。
梦中,父母一起来看她,她顿时忘了她已经成年。梦里,她还是那个深得父母欢心的乖巧小囡,穿着小旗袍,梳着母亲为她扎的双盘髻,髻边插着新开的茉莉花。爸妈也很年轻,还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她扯着母亲的衣襟说:
“妈,我怎么办呀?”
母亲不答。父亲却长叹一声,鼓励说:
“车至山前必有路,我相信我的女儿。”
她又问:
“爸,我是不是天生就是蒲公英的命?我几时才不再飘来飘云,我的根该在扎在哪儿?”
父亲还没回答,她却被推醒了。
屋里的光线,显示已是黎明,雄才的脸在晨曦中像石头一样硬,正俯视着她。他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依然处变不惊,他将一个小巧的密码盒放在她枕边,轻声说:“密码是你那个得大奖的案子的编号,411。”他直起身子,说得走了,汽车已在门外。
楚楚鼻子发酸,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她想她不能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这样除了加重他的难受和怛心,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仍像往日一样梳洗起来。
她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城市了,她拖着两年半前来南滨时带的那只旅行箱。雄才和她吻别,看着阿豪帮她把箱子放进车后座。汽车发动了,他又从车窗里递过一袋路上吃的食物。她终于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大哭起来,心知这一去,很可能就是永别了。
阿豪看到这一幕鼻子也酸起来,他一直佩服老板,因为他活出了一个农家子弟的极致,他是他的偶像,是他的奋斗上标。阿豪正在想要不要离开一会,让一场积蓄多时的情感巨浪奔涌而下,老板却对他摇摇头,一把解开未婚妻的胳膊,挥挥手。
阿豪想,能够这样做的人真是少有的男子汉,连一句动人的话也没有,于是默默地将车子开走了。
雄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望着小车的影子在道路的尽头消失。
他的思路逆流而上,回到两年前那个春天。
一位穿着白衬衫黑伞裙的女孩,故作老练地坐在他面前,为他和母亲的表演打动,流下同情的泪水,这真诚的泪水,让他为他的成功得意不起来。
就在这棵榕树下,这女孩子接过他的名片,丝毫不理会他那句“有事可以找我”的承诺有多珍贵,只想在她的天地里往前飞,朝气蓬勃地朝他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