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订婚酒宴
就要见到楚楚了,杨云帆想送她一份礼物。可是在街头逛了一圈,能拿出手的礼物都贵得离谱,何况人家现在,珍珠如土金似铁,什么没有,他无论送什么,她顶多看一眼,然后扔到礼物堆里发霉。
最后还是决定随大流,给个红包算了。
订婚宴定在周六晚上。南滨其实不流行这种洋玩意儿,况且还设在私人别墅里,不用猜就知道是吴楚楚闲来无事,想弄点新玩意玩玩。大部分宾客是第一次开西洋镜,感觉西式订婚礼怎么跟中国人的葬礼差不多,一样的素白,一样的花,一样的风管琴奏乐。
庄婷穿件粉色的晚礼服,妆化得娇艳欲滴,在大门口帮忙迎宾,趁着杨云帆在嘉宾名册上签名的当儿,对他低语:
“楚楚在二楼化妆室。你先像一般宾客那样,在花园里转转,然后再上去。”
云帆来得早,客人不多,多是男主人生意上的伙伴,人们轻松愉快地闲话家常。夕阳灿烂,照得大榕树新出的嫩叶像片片金箔,空气中氤氲着草木的清香,春天到了,杨云帆踩着如茵的草坪,佯装像别人一样散着步,心里难受得想哭。
他和她已分别大半年了!离去时心如死灰,归来时一脸沧桑。大半年,同在一座城市,共饮一江水,他蜷在镇上疯狂工作,借以淡忘无边无际的愧疚。但他不可能真正忘了那场电闪雷鸣的爱,那个曾跟他形影不离的女孩。他和她共建的那间小小的“爱巢”,巢里的一桌一椅,一花一石历历在目,以致梦中常常叫“楚楚”。仿佛昨天还是你侬我侬,转眼间身边已更人,心尖上的人儿已然辞职,洗手做羹汤,准备嫁入豪门了。
那个一身白色西装的是男主角吧,人才倒还行,就是有点颐指气使,正在指挥一帮管事的布席。屋前的草坪上,已经排了两列盖着白桌布的餐桌,桌上的菜肴用带盖的银盆盛着,水晶高脚酒杯闪闪发光。
楚楚是怎么跟这男人混到一起的?她喜欢目前的生活吗?这样奢华这样堕落是给谁看?他的心一揪一揪地痛。
他终于叩响了二楼化妆室的木门,动作犹疑,一如他的心情。
门开了。
盛妆的吴楚楚坐在一面梳妆镜前。她的头发高高盘起,发髻上插着皇冠形水钻发卡,穿件白色低胸的瑞士点麻纱裙子,脖子上一串钻石项链,晶光闪耀中,她愈发显得肌肤晶莹,艳光四射。化妆师给杨云帆开完门,又回到她身边,给她的发形作最后修整。
“楚楚”。他哽咽地叫了一声,要不是他中了张莉的计,此刻这位令人遐思的女子,就是他的爱妻啊。
她神色自若,客气地点点头,一对钻石耳环调皮地在她腮旁打秋千。她对化妆师说:“行了,我同旧同事谈些事,你可以走了,谢谢!”
化妆师走后,杨云帆按捺着剧烈的心跳,在楚楚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但听她淡淡地说:“杨主任好,庄婷说,你有重要消息要告诉我?”
云帆茫然地咽了口口水。哦,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情人重逢。他教过她面对尴尬的当事人时,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憎),如何理性提问,但现在她的控制力简直叫他抓狂。看她这气定神闲的样子,简直他俩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山盟海誓。
云帆只好收起排山倒海的悔恨,挂上副面具,说:
“根据我掌握的信息,纪委在查王副省长的贪腐问题,王副省长马上就被双规了。王跟何雄才是什么关系,想来你是知道的。”
她如遭雷击,手中拿着的一串珍珠掉在地上,手指头大的珠子在地板滚来滚去。这串珠子,还是当初她因为“王庆杀人案”跟雄才发生争吵,雄才为哄她送的礼物呢,她本来还想再试一试,这套裙子配钻石好看,还是配珍珠好看,万万没想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江湖传言,主管经济的王副省长,是南滨黑社会老大何雄才的保护伞,这两人官商勾结,中饱私囊,干了许多不能在太阳下曝光的事。她明白,如今姓王的一倒,雄才便是拔出萝卜带出的泥,整个南粤的政界商界,马上就要掀起轩然大波。
“楚楚,你快逃走吧。再跟着何雄才,太危险,搞不好你也得进去。我当然知道你是清白的,可是到了那里头,可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啦。”
“走?”她全身发软,喃喃地说:“走到哪去?”
“我听庄婷说过,你前阵不是准备去北方当新闻主播吗?那家电视台的副台长跟我有过合作,我跟他打个招呼,叫他好好照顾你。你快走吧!”
她似乎被这晴天霹雳吓蒙了了,呆呆地坐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楚楚”,泪水涌出了杨云帆的眼睛,悔恨的巨浪终于将他吞没。他一把搂住她,紧紧地,没命地搂住她,抖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违背组织原则,干冒奇险,就为从覆巢之下救出她,然而,还来得及么?
他的心激动得快跳出喉咙,嘶声说:
“那个订婚宴别参加了,这节骨眼上招摇,就是找死。赶紧走,到那边安顿下来,有闲我会来看你。”
重新置身于旧情人的怀抱,楚楚百感交集,千般愁万般怨,终于化作一股蛮力,她一把挣开他的臂膀,直起身,大声说:
“起开!我能走到哪里去?我这时候怎么能抛下他?杨主任,你请便。”
外头乐音悠扬,谈笑迎接之声渐渐哗然,杨云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夜幕已经罩下,别墅四周的花木上都挂上了彩灯,火树银花,喜气洋洋。到处是笑声、乐声、闹声。到底是交游广阔的商界巨子跟媒体精英的联姻,客人真不少。绅土淑女言笑宴宴,食物的香味随风飘散。杨云帆不光看到了秦军、阮志强、李莎莎等熟悉的面孔,还看到了久没露面的前商报老总宋姜,著名女律师卢迪等人。
他局外人一般坐在美酒佳肴旁,看着闪烁的霓虹灯和灯光下流来流去的红男绿女,陷入一生中最大的痛悔中。自从吴楚楚拒绝他的建议,他才意识到,不管他自以为对她有多了解,他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个女孩的气节。她陪着情人等死简直太傻,但是正是这股傻劲,这种几近消失的江湖义气,让他觉得自己委琐无比。
新郎新娘过来了,粉妆玉砌的一身白,看起来真像葬礼。吴楚楚手执一杯红葡萄酒,想来已喝了几口,双颊酡红,笑盈盈地跟众人互致问候。一堆相机、摄像机对着她。
慢着,云帆看出异样来了。新娘的酒杯中,紫黑的液体在缓缓荡漾,这是她的手在颤抖,她竟然如此紧张不安。
他的心紧紧地揪着,像千万根钢针扎在心脏最敏感的地方,疼痛无比。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是用生命也无法挽回的。
见无人注意他,杨云帆慢慢转过身,向别墅的花园门走去。他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走,一出大门,走到昏暗的路灯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蹲下身子,两行硕大的热泪滚滚而下,顺着脸膛,濡湿了胸襟,噗噗嗒嗒地散落在脚下的红砖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