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格格不入
那天她给何雄才带着,到梦巴黎大酒店参加一个饭局。原来是本市期货大王钱老板美国考察归来,借了何总的地盘,叫来一帮狐朋狗党来听他的新体验。这种饭局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男人间的感情交流,实力展示。一桌人都是男宾,吴楚楚是唯一女客。
令吴楚楚万万想不到的是,她采访过的腾达鞋厂厂长齐大力也在座,且一见她,居然满脸堆欢地打招呼:“靓女,还记得我吗?”,他殷勤地指着桌上那盘燕尾斑,“吃点鱼生。这条燕尾斑,是我跟老钱海钓的收获,昨天晚上,我们一伙人把船开到公海钓鱼。”
楚楚一笑,谢道:“当然记得,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这让他颜面扫尽的小妖精!此刻傍上了何雄才,他自然不敢碰她,非但不敢碰她,还得凑趣儿。他奉承地说:
“大主播那天要我看你的节目,我当然是严格遵命啦,不信你问才哥,那天晚上,我叫上了一大帮朋友,一起收看学习的。吴小姐的口才和风度,啧啧啧,那叫一个迷人!才哥当时就放话,说你是他的心上人,我当时就想,只有这么漂亮的靓女,才配得上我们何总嘛。”
一桌人也跟着欢声起哄。
楚楚脸红了,赶紧谦虚:“谢谢夸奖!不好意思齐厂长,小女子年幼无知,多有冒犯。”
“哪里,是我这个粗人不好意思啊。”老齐打哈哈。
楚楚接触到雄才的眼睛,从他眼里读到了骄傲和纵容,不由回他一笑。这时她对他潮起一阵感激。他明白她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女孩,喜欢换一种角度看这座城市,故在这种男人聚会的场合,往往也带着她。他对她是放心的,他知道凭她的大方,敏捷,应付得来一切场合,且会为他增色。
跟老齐把旧芥蒂说开,楚楚就像以往应酬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只倾听,不发宏论。诸老板平日里少不了跟媒体打交道,深知那班“狗仔”拿个红包就能搞掂,见这靓女沉默可亲,态度倜傥,知道她是常出入这种场合的,渐渐把她视作了一分子,兀自喝着闹着,说着男人间种种话题。
楚楚边喝第二碗沙虫老鸡汤,边细细打量这些成功人士。她发现,有两位北方来的老板一胖一瘦,穿着考究,发型考究,似乎对这些衣着随便就出入五星酒店的粤人不太以为然。两人高谈阔论,谈论着当下炙手可热的改革派的代表A大员,哪里把诸土豪放在眼里?最后为了A是不是政治局常委,公然吵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实说了吧,我是X副总理的干儿子,我的消息怎么有错?”来自帝都的胖子面红耳赤地嚷。
“那你知道我是谁?中央党校X校长是我老泰山,我的记忆哪会不对?”来自天津的瘦子拍着胸脯喊。
“要不,你俩打个赌吧”齐大力兴趣盎然,怂恿说:“反正总有一个对,一个错。”
“赌就赌,”胖子笑道,”赌注两万,如果A是常委你给我两万,如果不是,我给你两万。”
餐桌是男人逞强斗气的场所,瘦子岂肯示弱:“赌就赌,谁怕谁。”
吴楚楚抿嘴暗乐。她只到到北方两次,还都是旅游,走马观花的,但她久闻某些北方老板喜欢跟中央领导攀亲戚。现在,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国家领导人时省略姓,只叫“xx”,好像跟人家多熟似的。最让她感到有趣的是,南粤老板的秉性却是相反,他们喜欢展示自己的独立打拼,敢为人先,视仗人名头为耻,自没见过这等将大人物挂在口边当名片的架式,当下人人瞅着那两位皇亲国戚,不知所措。
就在一片“我干爹说”“我岳父说”的吵嚷声中,胖子拿出手提电脑,很快就联上网,搜索出了A大员的职务:
A不在七常委之列。
一片哄笑声,胖子尴尬摇头,承认记忆出错,爽快地拉开一个大提包的拉链,拿出两摞尚没取封条的百元大钞,交给瘦子。
楚楚看得目瞪口呆。
这笔钱,是她在新闻部起早贪黑近半年的工资,是一个流水线普工大半年的薪水。想当初,田凤珍付出了两枚断指,奔波哀求了四个月,加上她出动栏目的力量为她呼吁,也不过获到了这笔钱中的四分之一,而这两个老板酒桌上为一句玩话,就扔出了两万元。
有人曾说,珠三角流淌着的白花花的钞票,是无数打工族的血汗换来的。吴楚楚不敢深思这类问题,可是这类问题往往不请自来,在她打算恣情欢娱的时候,给她冰冷一击。
席间众人却纷纷拍手,高声喝彩:“好,爽快!“
齐大力本来就喜欢插科打诨,扮演餐桌上的开心果。眼见风头全被两个北方客抢走了,自然不服,几杯酒下肚,忍不住吹开了:“你们北方人,就是关心政治。我们南方人呢,只关心赚钱,抠女。”
胖子笑道:“兄弟愿听听你的抠女新招。”
齐大力诡秘一笑:“我最近玩了个新玩意,不知大家玩没玩过?”
众人都有了六七分酒意,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来了,纷纷嚷:“什么新玩意啊?”
“处女开苞。女孩才十四岁,第一次啊,现在想起来,还是挺有罪恶感的。”
刚刚输了钱的瘦子摇摇头,大着舌头说:“你花了多少……多少钱?当……当‘水鱼’了吧?”
“水鱼”在粤语里指被骗了钱的人。水鱼就是甲鱼,扁扁的,自水中拿出,一按它的壳就有水挤出,而“水”在广东是钱的意思。大家想不到这个北方佬也懂得这个典,想来也是在南方欢场狠狠栽过几个筋斗的。说起来,欢场商场都有套路,陷阱重重,座中诸人谁没当过几回“水鱼”呢?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起哄:“就是啊,那种地方哪有处女”,“枉你老齐此中高手”,“用黄鳝血骗你的”……
齐大力脸红脖子粗地申明:“是不是处女,我还看不出来吗?小女孩那个哭呀,求饶呀,想逃走又给老鸨抓回来呀……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想想还是算了吧。”
“后来呢?”众男越来越感兴趣。
“钱已经付了,还能怎么着,反正不是我,也有别人……”
“叭哒”一声脆响,大家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何老板身边那个女孩居然摔了酒杯,拍案而起,尖声说:
“烂人!猪!这是赤裸裸的犯罪,我要报警!”
齐大力这才想起,这妞是《厂规岂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作者,一朵不折不扣的刺玫瑰,自己是被她的刺狠狠刺过的,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慌忙解释:
“这是我编的,我只是想讲讲笑话,活跃下气氛,忘了有女士在场,该死,该死!”
眼见诸哥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而吴楚楚气得浑身颤抖,拉着老齐就要上派出所,何雄才觉得大失面子,不由大声斥道:
“乱喊什么,职业病!人家讲个酒话,犯得着跳脚吗?”
她的声音一点不低于他,连珠炮般抢白:
“跟职业病无关,这是一个人的良知,是底线!你们有姐妹吗?有女儿吗?听到这么混帐的事,居然还坐得住,是男人吗?”
酒意上了头脸,这间富丽堂皇的包房在她眼里,已经沾染上血和泪。她迷惘地看着这个丑恶又下流的男人世界,——不久前,她还是本城第一政法记者,是锄暴扶弱的人呀,怎么混到这群人当中的?
她取过外套,起身离席。
如果何某人因此恼羞成怒,就让他恼羞成怒吧,如果他因此跟她一刀两断,那她正好,结束这种妻不妻妾不妾的身份,到北方大干一场。
她咬着牙,乘电梯下到一楼。门口的侍童知道她是老板的红人,见她酒意上头,脸色铁青,知道是在里头怄了气,既不敢问,也不敢劝,赶紧汇报大堂经理,经理遂指派了一位司机,送她回家。
一路上楚楚都在沉默,司机也不敢多话,将她送到滨江豪苑何宅门口就返回了。
琪姐来开门,大吃一惊,她整个人簌簌地抖。可是这天室外气温并不低,她身上又穿得层层叠叠的,不像是因为冷。
她关心地说:“吴小姐,你怎么啦?”
她摇摇头,双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琪姐赶紧将她领到洗手间,给洗脸盆放满热水,把一条干毛巾放在她手中,温言说:“洗把脸,睡上一觉,一切都好了。”说罢躲了出去。
楚楚脱下大衣,气愤地,干净彻底地卸去脂粉,好像要把一张脸洗脱皮才甘心。
热水的蒸气,令镜中的素脸有点迷离。这是她最好的时光,双眸闪亮,肌肤像被熨斗熨过,没有一丝皱纹,出镜都不需化妆。
这样的明媚鲜妍能几时?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女孩,对她说:
“去北方!你真失败,连金丝雀都不会当。”
她没听到何雄才及众人对她的评语。
前名记摔杯而去,剩下的男人们面面相觑,均感面上无光,扫兴之至。
还是做东的钱老板得体,哈哈笑道:“有个性,有勇气,我喜欢。”
齐大力给众人的目光弄得蜷缩起来,似乎矮了半截,唯有转移火力,自嘲说:“这就是艺术家的气质吧。”
胖子说:“何总,你怎么不去追她?”
何雄才正指挥侍应收拾地面、桌面的狼籍,故意撇嘴说:
“理她呢。口无遮拦,男人的事哪容她多嘴,我就要给她立规矩。”
面上佯怒,语气中却有掩不住的骄傲。
齐大力暗暗吃惊:老大几时对一个女人这么宽容了,难道他会为她转性?好在,他见机得快,及时圆场,没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