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江南菜馆
重新回到摄像机、编辑机的包围中时,吴楚楚必须全神贯注,无暇它想;晚上上床时,她不免回想起何家别墅的一幕幕。对于那个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她有权对他进行道德评判吗?在这个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世界,对于那些名利场的争斗、倾轧,她知道多少?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是正被一场人伦惨剧沦为众矢之敌吗?这类事肯定不止一件,它们浸蚀了他的生活,使他变成现在这样……她应该好好了解他,理解他,甚至于,影响他……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是何雄才打来的:“上了一天的班,累了吗?”
“还好,谢谢关心。”
“你的感觉怎么样?”
他语气中的暧昧,弄得她脸上热辣辣的。
“我也……还好。”
那头呵呵笑起来,“嗯,换上我送你那件苏绣旗袍,我过来接你去吃饭。”
何雄才将她带到一家雕梁画栋的餐厅。楚楚一听,服务员普通话带江浙口音,四座多是吴侬软语,不由诧异说:"城区也有江浙菜馆?"他说:“猜你会喜欢家乡味道,"楚楚笑着说:“可是……食在广东,江浙菜偏甜,你未必喜欢。"雄才说:"为了你,我愿尝试不同的东西。比如,我现在在学习你讲过的《诗经》。"楚楚说:“你真爱学习!我听过一些你的……传闻,想采访一下本尊: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你?”
何雄才往椅背一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嗯,你以为我成为现在的我,是身不由己,环境所迫?”他哈哈大笑,说:“我是苦苦奋斗,九死一生,才成了今天的我!谁不喜欢当人上之人?吴大主播,我要不是个有钱有势的‘坏人’,可救不了你,也吸引不了你。”
他将杯中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转动那只高脚玻璃杯,盯着它沉呤。楚楚问:“这杯子怎么啦?”
“这种杯是流水线生产的,只只一样,成千上万,它们的价值,就是为别人服务。我觉得,这只杯子就像我的父母,我可不想我的人生像他们那样。”
玻璃杯映着灯光,晶莹剔透。楚楚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向她吐露心曲。
“我爸去世早,我妈一个人养活我们兄妹三个。为了活命,她不光种地,还要帮人做衣服,做塑料花……做一切能来钱的事。我们兄妹很小就要帮妈妈干活,有时为了交货,全家人要工作到半夜。尽管我们孤儿寡母老实,肯吃苦,邻居还老想霸占我家的宅基地。特别是我大哥逃港之后,家里更是势单力薄。有一天,邻居家那个泼妇带着儿子来我家挑事,我妈急得差点下跪。那年我十四岁,一气之下提着菜刀从屋里冲出来,对着邻居儿子劈头就砍。高我半截的邻居儿子吓得撒腿就跑,从此,邻居一家没人再敢来我家生事,也不再提宅基地的事了。”
他告诉她,这件事给了他一个启示:只要你够狠,敢豁出去,你就能把那些豪强和不公踩在脚下。他一直向往一份有声有色的冒险人生,做人上之人。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和能力,他高中一毕业就去打工,在社会这个大赌场中,学习各种赢的技能……
楚楚劝道:“俗话说,如果命运给你一只酸柠檬,你能把它做成甜的柠檬汁,这才是强者。才哥,我知道你受过苦,但经历坎坷的人多了,选择报复生活,以暴制暴的可不多。”
何雄才咧咧嘴:“别跟我讲大道理。我为今天的我骄傲,从没想过改变。倒是你,宝贝,你真的知道你要什么吗?你真的相信报纸、电视上那一套吗?你为什么跟我上床?”
这家伙,居然反过来采访她了。楚楚措手不及,含含糊糊地说:“我嘛,我对你,感恩不尽。”
“别找借口,你需要我。听说搞新闻的女人好奇心很强,特别喜欢刺激,而我,是个够刺激的男人。”
“老鼠上秤钩,自称自”,她低头对付那块西湖醋鱼,表示讨论结束。
他却不想放过她,嘴角一歪,冷笑说:“吴楚楚,你听着:我不需要花钱买女人,更不需要她为了感恩,搞什么以身相许。”
他不说她也能看到,在他身边,环绕着许多女人花一般的面孔。空气中,常常飘动着她们五颜六色的长发,她们扑闪着长睫毛,嘲弄地看着她,她们红唇噏动,对她发出一个声音:
既然我们之中没人得到过他,那么你也不会得到他。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她对空气中那些女人说,此刻他需要我,我需要他,这就够了。她已不是弹着古筝做着白日梦的女学生,经历过杨云帆的柔情和文雅,何雄才的霸道、粗野,让她体味到别样的激情。
吃完了饭,雄才让服务员撤下碗碟,重新沏上两杯碧螺春,他说:“这家店泡茶的水,是每天清晨到玉峰山接的山泉水,你尝尝这茶,有没有家乡味道?”
玻璃杯中,无数带着白色茸毛的细细碧叶,正在水面轻歌曼舞,楚楚观赏着这久违景象,十分感动,却听他说:“宝贝,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来了,一勺冷水从她头上浇下,来了。
“我手下有个叫王庆的小伙子,因为一单凶杀案,被关进局子了。我希望你能去采访他,给一个苦孩子讲讲闯世界的种种艰辛的机会,在公审前向公众挣些同情分,再加上我们这边律师的力量,免得他被判死刑。等他在里头呆过几年,风头过了,我们再设法把他捞出来。”
楚楚沉下脸,淡淡地说:“对不起,我可以向你推荐个能干的女律师,但我不想跟你的事搅在一起。”
雄才听了这话,似乎并不意外,他拿起杯子,小心喝了一口,放下,叹道:
“你还是一派学生腔,以为这个世界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其实,这个世界更多的是灰色地带!就拿做生意来说吧,谁不想好好做?可是,我要不向当官的送钱,我就拿不到项目,拿不到地!你就帮我这个忙吧,王庆万一判了死刑,他就有可能崩溃,在里头说不定会咬出什么来……宝贝(儿),我们身边,可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呢。”
楚楚无言地盯着面前的茶杯。水面的茶叶片片舒展,横斜有致,好像大树在空中的枝叶,水底的茶叶则堆积着,纠缠着,像權木和荒草。世界确是一个丛林,弱肉强食的丛林,对此,她有着本能的警惕,她怕一旦陷入何某人的丛林中,就很难脱身了。
见她沉吟不语,雄才冷笑道:“吴大记者,想不到你对我一点信任也没有。王庆杀人案如果真的像那些公安、媒体说的,我也无话可说。可惜真相永远隐藏在表相下面。我就奇怪了,那些媒体为什么不去采访下那个小杀人犯,就因为他是未成年人?如果你能问问那个小子,为什么杀死自己的生身父亲,你就会发现王庆被扯进这单案子,是多么无辜。”
在她警惕的目光中,他向服务员招招手,潇洒地埋了单。埋完单回到车上,他似乎混没把适才的咀喔放在心上,又开始吻她,然后把她带回他的居所。
何雄才那番藏头露尾的话,成功撩起了吴楚楚的好奇心。然而在看罢相关材料后,她认为王庆根本不可能从这个案子里捡条命。
王庆在杀害情敌肖建设后,从容逃走,还诱骗肖十四岁的儿子肖天佑利用未成年这个优势,承担了所有的杀人罪过。被捕后,他又拒不认罪,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原谅的理由。而且,由于他跟肖建设的妻子甘月娥通奸数年,这回伙同情妇一起杀夫,无论法理,还是人情,都是罪无可恕。
她沉吟良久,叫来阮志强:“你去借机器,我下车单,我们去看守所采访‘12·8’凶杀案。”
小阮兴奋得直搓手:“好选题!这可是近期最轰动的情杀大案。据说,王庆背后水很深。吴楚楚,你越来越有种了!”
“谢谢夸奖!不过,我们是去采访死者的儿子肖天佑,从侧面了解死者的生平,惨剧产生的根源。”
阮志强狐疑地说:“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综合各家媒体的报道,王庆才是这单情杀案的主犯。”
“我们干嘛要被其它报道牵着鼻子走”,她坚持,“我想,观众对这个小疑犯的家庭和经历更有兴趣。”
在阮志强看来,吴楚楚不敢深挖王庆,却将注意力放在一个辍学少年身上,自是因为王某人是何氏集团的得力干将。这个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私利,无所不用其极。这里头的水太深,深得足以把他俩淹没,楚楚这次避重就轻,迂回调查,是情非得已。
楚楚面上发烧,因为她知道阮志强想什么。她向自己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何雄才的忙。但是,如果事实与他的描述不符,她绝不会拿新闻原则来交换他的欢心。
楚楚和志强沿着楼梯,来到地下停车场,老远就听到一阵笑声,夹着年轻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只见新闻部主任秦军领着几位实习生,也过来取采访车了。一位齐耳短发的圆脸女生正嚷嚷:“刚才有个南头的店主向值班热线报料,说他的店让给黑社会给砸了,主任,要不我们去南头那边捅捅看,说不定能捅出个大老虎。”
秦军笑着说:“乱捅?你就不怕它咬你?呜——”他张开两手,作势欲扑。
年轻人们轰然大笑,连阮志强也忍俊不禁。
楚楚却笑不出来。虽然知道这帮实习生口中的“大老虎”,不是指何雄才,她仍想就此止步,对摄像说改变拍摄计划,回办公室吧。但她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一线记者,已是控制感情执行计划的老手。于是她由着她的脚,将她带上了采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