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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真相明罪犯伏法
话接上回。
既然人已到齐,蒙使又急着催促,张公便也不再闲话,开始讲起整个案件的始末来:“这件案子从头来讲,那就要先从张首辅禽畜房发生的投毒事件讲起。本月初四早上,张首辅府上负责喂养禽畜之事的家仆黑三儿发现禽畜房的犬豕马匹皆被人下毒毒死,此事件便是本案肇始。第二天,府中护院又捡到一封信——”说着张公拿起事先备在公案上的那封恐吓信向着堂下众人晃了晃,接着道,“就是这封信,上面写了这样的四句话——‘今日亡禽畜,明日亡心腹。若不止新法,早筑江陵墓。’就因为信上这四句话,张首辅以及后来所有看到这封信的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反法之徒的狂妄威胁——也包括后来得知情况的本官在内。而就在拾得此信后不久,新的案件发生了——良乡知县吴允江死在了自己家中。其死法同样为中毒,后经仵作验定,吴知县所中之毒和禽畜房牲畜所中之毒一样,都是某种天然剧毒土菌制成的毒药。众所周知,首辅大人近来正在全国各地推行新的赋税徭役制度一条鞭法。而吴允江便是他在良乡负责京畿一带新法推广及收缴滞纳或逃避赋税的得力助手。因此,从某种角度讲,吴知县就是写信者所认为的‘心腹’。因为张首辅是在禽畜房事件的第二天才收到信,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凶手是因为其没有及时按照自己所说向皇上提出停止新法而展开的新一轮报复。吴知县死后,根据重重线索和迹象来看,禽畜房事件和吴知县之死应该是同一凶手,并且动机意图简单明了。
“而在吴知县毒毙事件中,出现了两个嫌疑人。一个是吴知县的心腹好友孟芸洲,一个是因行新法重新清丈土地而被查出谎报人丁地亩需要补缴赋税的林员外之子林含远。这两人都在吴知县出事那天登门拜访过。孟芸洲在前,林含远在后。前者无明显动机,但具备作案时间和条件。后者则既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条件。于是乎,从本官十二日复职接手此案起,就一直在着重调查这两人。很快,到了十五日,第二起命案发生了——一直喜欢并跟随孟芸洲的蒙族女子喜雪梅被毒死在了通州的如归客栈里。也正是因为喜雪梅的死,原本看上去是越来越糟糕的案况反而让本官看到了转机,并识破了凶手策划这一切的奸诈心机和真正意图——”
听到这里,把汉那吉已有些不耐烦,道:“张大人你说的这些我们都事先打听过了,你还是直接说凶手是谁吧。”
“没错,”扯力克亦道,“张大人还是不要说这些无用话,直接说吧,误杀我妹妹的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又或者说那家客栈的老板就是凶手,找机会想害孟芸洲时却弄错房间害了我义妹。”
“二位大使莫急,本案有它的特别之处,待我一一道来。”张公说着依旧把目光朝向大众,“喜雪梅再一次被同种剧毒毒死,由于孟芸洲是吴知县的心腹好友,两人常在一起商议新法之事,就是张首辅本人也对这位心腹的心腹深信不疑——首辅大人,我这么说没错吧?”张公说着朝张居正看去。
张居正道:“没错,吴允江和孟芸洲都算得上是本首辅在推行新法之事上十分倚信的人。”
“那好,”张公点头,继续道,“正因如此,本官着重调查了喜雪梅的死。在这里有必要再向大家解释一下,如归客栈有个很大的特色,就是每间客房都有其所侧重的用途,可适用于不同身份住店的人。每个客房的房门上方都挂有一个四字门牌以供识别,而孟芸洲和喜雪梅当晚所住的客房分别是‘衣锦归迎’间和‘莫倚愁栏’间。其中前者房间内除了比较常规的茶具外还有女子用的梳妆台,后者则另备有书生文人常用的文房四宝——”
“等一等,”扯力克突然打断道,“大人说反了吧。孟芸洲一大男子汉应该住‘衣锦归迎’间才对吧,怎么他反而住在有梳妆台的房间?”
此时左都御史陈炌道:“想必这就是凶手弄错房间的原因吧。”
严清随后补充道:“听说凶手事先以预订客房的技俩把孟芸洲和喜雪梅的客房固定下来,由于孟芸洲和喜雪梅是一男一女,所以自然而然地以为孟芸洲会首先选择备有文房的房间,喜雪梅需要梳妆打扮所以也肯定会选择有梳妆台的客房。凶手虽然不知道他俩的确切房间,但自认为可以根据客房的特点进行区别,不料却因此失误杀错了人。”
张公笑道:“两位大人说得极是,本官当时也是顺着这个思路去推理的。当天喜雪梅随孟芸洲一起到通州找陈凤栖,这陈凤栖是外地人,刚到通州开了一家酒楼,因与孟芸洲是表兄弟关系,所以趁两人离得不远,便写信请他到自己酒楼聚聚。两人是十四日下午申时三刻左右到的酒楼,而酒楼因刚刚开张,暂未布置卧房,所以两人还没到酒楼时陈凤栖就已经帮他们把客栈订好了。正如严大人所了解的那样,凶手事先将客栈客房预订来只剩两间,陈凤栖去订房时自然别无选择。而根据调查,我们得出凶手选择投毒的方式是事先在客房的茶壶里投毒。当孟芸洲和喜雪梅晚上来客栈就寝时,客栈老板便把两间客房的茶壶拿下楼盛上泡茶用的开水再送上去,这样一来毒溶于开水后,整个茶壶里的水都成了剧毒。如果凶手目标是孟芸洲,那么他肯定会在衣锦归迎间的茶壶里下毒,这么一来也排除了孙老板拿错茶壶的可能。因此喜雪梅会死在衣锦归迎间只有一个解释:当时两人回来时是亥时,一直拖到子时左右才上楼就寝,由于更深人困,两人都没有刻意去选择睡哪间客房。结果孟芸洲进了有梳妆台的客房,喜雪梅则进了备有文房的衣锦归迎间,当时本官还依据此情况推出了‘凶手因两人没有按照常理那样选择客房以致错杀了人’的结论。
“由于凶手为了固定两人的房间,从而采用了预订其他客房的办法,他的这一做法看似高明,实则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将自己精心设计的谜团彻底打破。因为从凶手自以为聪明的这一方式里,本官推出孟芸洲和林含远看似嫌疑重大,其实他二人都是清白的。”
这时把汉那吉道:“照你这么说凶手既不是孟芸洲,也不是林含远,难不成真如我大哥刚才猜测那样凶手就是客栈老板,他杀了人然后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张公立马否定道,“根据这一系列的投毒事件来看,凶手都是同一人,而孙掌柜不可能去过首辅大人府上,所以在禽畜房事件上说不通。”
“那如果是去过张首辅府上的人花钱指使他这么做呢?”
“也不可能。孟芸洲和喜雪梅房间里的茶水都是孙掌柜送上去的,而凶手的毒正好投在茶壶里,就算孙掌柜是受人指使杀人,他也绝不会去做把毒投在茶壶里这种极易引人怀疑的事。”
“既然如此本官也还有一个疑问。”张居正说道。
张公看向他:“首辅大人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张居正遂道:“之前你说凶手为了把孟芸洲和喜雪梅的客房固定下来采用了预订其他客房的办法,那凶手凭什么就料定陈凤栖一定会选择如归客栈呢?”
“很简单,”张公道,“酒楼附近最近的客栈就是它了。为了近便,陈凤栖没有其他选择,而凶手也一定提前去了解过附近的情况。”
陈炌道:“刚才大人说因凶手采用这个方法而推出孟芸洲和林含远是清白之身,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刚好在案发当日去见吴知县,是碰巧还是凶手一手策划?”
“陈大人,”张公回道,“我先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孟芸洲和喜雪梅去酒楼那天,有人在如归客栈提前预订了除了衣锦归迎间和莫倚愁栏间外的所有空房。首先,是孟芸洲,如果是他要害喜雪梅,他用不着去提前预订客房,即便他想故弄玄虚让官府以为凶手是外来者且想利用这种方法来锁定自己房间位置,那他也无法做到提前预订客房,因为客栈是陈凤栖订的。尽管附近只此一家客栈,但陈凤栖在此开张酒楼是初次邀请孟芸洲来通州,孟芸洲以前没来过,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附近有几家客栈。因此可以排除掉孟芸洲毒害喜雪梅的可能。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系列的毒杀事件都是同一个凶手或同一幕后指使人,那么我们也可以肯定孟芸洲不可能杀害吴知县了。然后再说说林含远,林含远的问题就简单多了,孟芸洲和喜雪梅去通州那天林含远还在衙里接受过本官传讯,之后回去也一直待在家里,因此他根本不知道孟芸洲去通州的事,孟芸洲也从未跟除了喜雪梅之外的其他人说过。由此可见,林含远也应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接着我们再来说说第二个问题。由于孟芸洲和林含远洗清了嫌疑,接下来便是整个案子的调查转折点。本官开始考虑一个问题:除了孟芸洲和林含远还有谁有杀人条件?而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先解决凶手是如何向吴知县投毒的。就在前天,本官又去了吴知县家。在路上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熟人韩启廉,当时他正好要去给自己老板买咳嗽药。就这不经意的几句说话却让我猛然想起了关于吴知县的一件事——吴知县有咳嗽的毛病,而且常常药不离身,”说着张公拿出青花药瓶,“诸位看,也就是我手上这个药瓶。吴知县每次犯咳嗽时便会往嘴里倒上几滴这个药,止咳效果很好。但也经常复发。因为痼疾不能尽除所以吴知县不论去哪儿身上必备此药。之后不出本官所料,萧仵作验出此药被凶手下了毒。解决了凶手投毒的问题后,案件进展越发迅速,而背后的真相也开始脱离最初的推测发生了惊天逆转。因为本官推出一个结论——凶手是两个人,此二人一起配合策划了这一场惊天诡计。”
堂下包括自己人周正芳和岳继忠在内,都听得目瞪口呆。只有把汉那吉不以为然道:“张大人,此案连最有嫌疑的孟芸洲和林含远都被你自己否定了,又从哪儿平白跑出两个凶手来。”
扯力克随着道:“张大人可别欺负我们不了解,胡编乱造来蒙骗我们。”
“岂敢,诸位听我再慢慢道来。”说着张公便继续推理道,“吴知县之所以会中毒,是因为喝了药瓶里被投了毒的药。关于凶手如何完成投毒计划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前日我去吴家时吴知县之妻谢畹春提供了这么一个消息:就在吴知县出事的前一天,他从衙门回来,半路遇到一个兜售衣裳的行商,最终经过试穿,吴知县用远低于衣服价值的钱购买了两件。我检查过那两件衣服,做工精细,布料上乘。绝不是几十文就能买到的。诸位想想,世上能平白无故有这等便宜?很显然,那个卖衣服的就是凶手或是凶手请的人,装成行商拉着吴知县卖衣服只是幌子,最重要的目的是调包吴知县身上的药瓶。”
这时陈炌插进话道:“我知道了,凶手装作行商调包了吴知县的药瓶以致其喝了药后中毒身亡。如此说来,那孟芸洲和林含远在案发当日去找吴允江也只是凑巧之事了?”
张公笑道:“陈大人莫急。凶手如果仅仅如此那我们就太小瞧他们了。事实上凶手的野心很大,仅仅下毒是决计不够的,而孟芸洲和林含远第二天造访吴知县也是凶手早就策划好的。”
“案发当天是孟芸洲主动去找的吴知县,并非由人指使自己这么去做,这样一来凶手怎么能策划投毒和嫁祸?”
“不,”张公道,“虽然是孟芸洲主动去找吴知县,但是他在前几天就确定了要去拜访吴知县,所以这并不妨碍凶手嫁祸他。而且从某种角度讲,嫁祸孟芸洲甚至比林含远更容易。”
把汉那吉听了反驳道:“张大人未免太武断了。吴知县是喝药中毒而死的,凶手怎么可能再计划嫁祸。别忘了,一旦将药调包,吴知县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毙命的,先不论他怎么操纵孟芸洲和林含远,单单这点就说不过去。”
张公依旧面带微笑,不急不躁并胸有成竹道:“本官没有信口胡说,请听我说完。凶手调包药瓶后,还是可以嫁祸给孟芸洲和林含远的。因为有人可以决定吴知县何时喝药。首辅大人——”说到此张公特意向张居正看去。
张居正亦回顾他道:“张大人请讲。”
张公问道:“您和吴知县很熟,您跟我们说说,孟芸洲的咳嗽病一般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作。”
张居正点头,随即看向众人道:“据本官对吴知县的了解,他的这个老毛病平常情况下并不会犯,只有在闻到胭脂水粉的味道时才会如此,也只有在这个情况下他才会用药止咳。”
张居正话音一落,张公便满意道:“大家都听到了吧?凶手是完全有条件在投毒后再制定嫁祸给他人的计划的。——岳寺副,带人!”
听到张公下令,站在堂下的岳继忠立马出堂,把早已等候在外的孟芸洲和林含远带进衙堂。
两人进来,先把公堂在座的各位挨个看了一遍,虽则大多不知道身份,但以诸位衣冠来看便能知道在座者皆属位高权重之人,所以打一进堂就一直面带微笑,朝众人次第作揖见礼,末了在堂下站定。其中林含远因为曾对新法不满,所以见张居正在堂,也不敢正视对方。而扯力克和把汉那吉看孟芸洲却也如夙仇一般,怒目而视。
两人站定后,一起看着张公,听候指示。张公则先问林含远道:“本月初五,你应吴知县之约去他家商议缴纳赋税之事,但去通知你的人并非吴知县以及他的家人对不对?”
林含远答道:“是的大人。初四那天有个陌生男子来通知我这件事的,起初我以为是吴知县新雇的家人,后来从别人口中打听出那男子就是个整天在街头游手好闲的混混。”
“很好,”张公又转问孟芸洲,“那天你和喜雪梅去找吴允江,是喜雪梅要求一起去的还是你非拉着她陪你去的?”
孟芸洲想了想,缓缓回道:“大人,那天我准备去找吴贤弟,确实是雪梅主动要陪我去的。”
这时,张公突然从公案前站起身,缓步走下堂来。先朝两边的大人和二位蒙使拱拱手,然后又看了眼孟、林二人,开始揭开最后的谜底。
“列位大人,”张公轻拍了孟芸洲的肩膀,对大家道,“吴知县的死,其关键人物就是喜雪梅,直白一点来说,喜雪梅喜塔尔就是主凶之一。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我说孟芸洲更容易被嫁祸的主要原因。”
张公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尤其属扯力克反应最为激烈。他一掌拍在椅子上,怒气冲冲道:“张大人这意思是说我义妹害死了吴知县?!”
张公猛地看着扯力克,毫不示弱,似乎变了个性子似的,随后又转向众人道:“本官当然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那天喜雪梅主动要和孟芸洲一起去拜访吴知县,之后又说自己头疼和孟芸洲一起离开,这一切都是喜雪梅早就算计好的。因为吴知县只要闻了胭脂味就会引起咳嗽从而吃药。我听孟芸洲说过,他和吴知县谈了大概一刻钟后吴知县才开始咳嗽的,而这期间没有任何人再进出两人谈话的书房。所以,能引发吴知县犯咳嗽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和两人一起待在书房的喜雪梅。喜雪梅是个貌美女子,淡妆浓抹是常有的事。如果她要让吴知县犯病只需要找个帮两人斟茶的机会靠近对方即可。一旦吴知县闻到了对方脸上的脂粉味便会犯咳,喜雪梅的目的因此也就达到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等着吴知县拿出药来喝。”
这时孟芸洲瞥了眼扯力克,对方正恶狠狠地看着自己,于是赶紧帮着喜雪梅说话道:“大人,那天我也与你说过,我和雪梅从去到走,吴贤弟都没有拿出药来吃,怎么能说是雪梅使的计策呢?而且就算雪梅要害吴贤弟,既然知道对方还没有吃药又怎么会主动要让我离开呢。”
张公对此反驳毫不在意,想都不用想当即便回道:“这个很好解释,因为吴知县犯咳嗽是由胭脂味引起的,在正常情况下,如果喜雪梅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造成别人犯病,她一定会为此道歉并自责,还有可能主动退出去。然而你孟芸洲和吴知县是莫逆之交,吴知县不想让你多心,也不想让喜雪梅为此自责,所以忍着咳嗽,没有在你们面前吃药。而喜雪梅找借口说头疼要离开吴家,实则是不得已的,尽管她也想亲眼看到吴知县吃下毒药才放心,但她又不得不提前离开。因为如果她再不找借口离开,计划中要来充当自己替罪羊的林含远就要来了——”这时林含远心里募地一惊,张公看了眼他,又把目光转向众人继续道,“那天喜雪梅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先是和孟芸洲去吴家,然后想办法靠近吴知县使他犯病并吃下已被调了包的毒药,之后自己和孟芸洲离去等林含远自己送上门来。虽然最后出了个小小的意外,吴知县并没有在咳嗽时喝药,但这也没有影响喜雪梅的计划。因为当他们一离开,忍了许多的吴知县立马拿出药来吃了。而后林含远被凶手骗到吴家,因吴知县并没有找他,所以没和他说多少话就让他回去了。就为这点上,林含远还以为是孟芸洲又给吴知县出了什么馊主意呢。”
“原来如此。”林含远不禁感叹。
孟芸洲也看了眼旁边的林道:“那天我确实没有说过林含远的坏话,只是告诉吴贤弟,让他在追缴赋税上要慢慢图成,不要操之过急,以免让首辅大人失了民心,以后行法愈发艰难。”
“你们先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此时把汉那吉对张公不耐烦道,“你说我义妹是凶手,动机是什么?而且如今她也被害了,这又如何解释?”
“张大人倒是说啊,”见张公正在思量,扯力克故意催促起来,“你如果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到时候不仅要在万历帝前告你们诬谤,回去我们也要向大汗如实禀明,到时候有什么后果我们兄弟俩可就不敢保证了。”
这时严清把张公拉到自己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要张公谨慎对待,不可失言酿成大错。张公却丝毫不担忧,只是点头,口称“明白”。
之后张公又踱步到衙堂中央,对把汉那吉道:“这位大使,张某先问你一个问题,这个叫喜塔尔的义妹你真的了解吗?”
把汉那吉看看扯力克,顿时感到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用反问的口气回道:“这个和你有何关系?”
张公笑言:“关系重大。因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会让你难以置信。”
把汉那吉这才实话实说道:“其实我常年在外,很少和大哥见面,所以也并未见过这个义妹,只是这次出事后听大哥这么介绍的。”
张公猛一附掌,道:“好!现在所有事情就全对上了。如果本官没有推断错,这个所谓的义妹应该是你的大哥对你以及我们在座的所有人撒的一个弥天大谎,喜雪梅根本不是他的义妹,就算他真有义妹也不会是喜雪梅,除非他承认自己为达目的可以做到六亲不认!”
堂下又一次举座皆惊。把汉那吉惊讶地说不出话,而扯力克也气急败坏地指着张公大骂。周正芳见局势陡然变得紧张,急忙给岳继忠递了眼色,后者会意,悄悄从门旁溜出衙堂。很快一队赫赫威严的官兵便在衙堂门口围成两排,手持佩刀,神色凛然。原本想要动手的扯力克见门口这架势也只得压下怒火来,只是口中依旧叫嚣不已,以此发泄对张公的不满。
张公见时机已经成熟,便进一步揭开真相道:“诸位大人,刚才张某说过,凶手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喜雪梅,而另一个就是我们眼前气急败坏恨不得把张某生吞活剥的扯力克大使。”
众人皆瞠目结舌,把汉那吉也吃惊地看着他问道:“大哥,这究竟怎么回事?张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兄弟莫要听姓张的胡说,”扯力克道,随即又充满敌意地看着张公,“你说我是凶手,那就拿出证据来。”
把汉那吉也道:“刚才大人说我大哥和喜雪梅是凶手,那谁又是毒杀喜雪梅的凶手呢。”
张公道:“毒杀喜雪梅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堂兄扯力克!是他精心策划了这一切,从首辅府上的禽畜房投毒事件到最后喜雪梅的死,都是他在背后操纵,而在整个杀人计划中,吴知县和喜雪梅都是牺牲品罢了,不过喜雪梅助纣为虐,属于罪有应得。”
“张大人,”这时陈炌道,“我怎么越听越迷糊了,扯力克为什么要杀死吴允江和喜雪梅,目的是什么,首辅大人的新法和他蒙人并无多大关系呀。”
“陈御史不要信他,”扯力克道,“他就是信口胡说,根本拿不出证据。找不到凶手就怪罪到本使头上。兄弟我们走,不用在此听他胡说八道。”
说着扯力克就要拉着把汉那吉离开,张公朝门口的官兵递了个眼色,官兵们纷纷拔刀相向,把二人又重新逼回座中坐下。
张公这时缓缓讲道:“要让大家明白整个案件,也让凶手心服口服,现在张某就把扯力克的计划从头到尾与大伙儿说一遍。其实扯力克与吴知县并无什么仇怨,他的目的只是要让喜雪梅——也就是他口中的‘义妹’被汉人害死而已。因为只有这个义妹死了他才有机会和明廷提条件,如果皇上不答应他的苛刻条件,那么他就会和自己的父王对我朝边境发动干戈。如今顺义王虽然俯首称臣,但眼见着俺答汗病重,他若病逝,照常理承袭顺义王位置的就是扯力克的父亲乞庆哈。据悉,乞庆哈一向主战,所以他们若想破坏两地安宁就一定会先想尽办法制造事端,好使汉蒙重起干戈。因此,扯力克很有可能借此来商议互市的机会制造事端,这也是本官唯一能想到也最有可能的一种动机了,也只有这个动机能完美解释他所策划的一切。
“为了达成目的,他也费了好一番心机。他以前曾去过张首辅府上,所以可以轻而易举地制造出禽畜房事件,并且故意在第二天才把落款为头一天的恐吓信放在张府大门口。等到张首辅得信后便传来了凶手毒害吴知县的消息,此时不仅是首辅大人,包括张某在内,官府的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首辅大人没有照着信上说的那样去做才使凶手进一步实施了报复行动。当我们都这么去思考的时候,凶手的大网便已对我们顺利铺开,我们也一步步在网中越陷越深。凶手在毒害吴知县的计划中,用上了自己的助手喜雪梅,并给了她一个蒙族王室女子的神秘身份。而喜雪梅和孟芸洲交好也是早就计划好的事罢了。凶手之所以会在杀害吴知县时要找孟芸洲和林含远做替罪羊,其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了混淆官府视听让官府忙于调查他们而使自己永远毫无危险地置身事外,再一个便是要让我们更加相信杀害吴知县的人就是和反对新法者紧密相关的人。而这两点凶手都达到了。一开始我们确实把重点放在了孟、林二人身上,也确实相信了吴知县之死和反对新法的复仇者有关。然而,直到喜雪梅的死,案件有了转机。正如本官之前所说,因为喜雪梅的死。我排除了孟芸洲和林含远的杀人嫌疑,就在所有嫌疑人都不可能是凶手的时候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案件。当然,这都还是后话。当喜雪梅刚刚被害时,本官也差点再一次掉进凶手设计好的圈套中。因为之前我们一直相信凶手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张首辅的不服从,所以当喜雪梅死的时候,本官也一度以为凶手原本是想杀孟芸洲只是不小心失算才导致错杀了喜雪梅。然而当我决定推倒之前的固有思维重新来过时才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凶手其实一开始的投毒对象就是喜雪梅,根本不是什么误杀。首辅大人、把汉那吉大使,你们都可以仔细想想,从喜雪梅死后,第二天扯力克就在皇上面前叫嚣说有人因报复新法而错杀了自己义妹。现在想来是不是很奇怪?首先,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消息,其次,为什么在了解案情之前,只凭一些道听途说就咬定凶手是错杀了喜雪梅,而闭口不提凶手是否是针对她下的毒手。由此可见,扯力克从一开始就希望我们所有人都相信喜雪梅是被某个反对首辅大人新法的恶徒所杀,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借‘义妹’之死要挟圣上答应自己条件,而且自己还可以全身而退,作为一个失去亲人的受害者逍遥法外,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妙计。只可惜他败就败在了太心急上,因为当喜雪梅死的时候,孟芸洲和林含远同时洗脱了嫌疑,两个人同时没了嫌疑使我考虑到换一种反其道而行的调查方式,也正是这一方式使我找到了答案。既然扯力克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认为凶手是反法者,并且是该反法者错杀了喜雪梅,那么孟芸洲作为吴知县心腹好友,自然不再有杀人嫌疑。而本官之所以相信林含远是清白的,那是因为他根本无从知道孟芸洲会去通州的事。而根据凶手提前预订客房固定孟、喜二人房间的线索来看,凶手事先一定知道孟芸洲会去通州见表哥的事。因此,只要解开凶手是如何知道孟芸洲会去通州的这个疑点,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他。”
“刚才大人说喜雪梅和凶手扯力克是一伙的,那他又何必去提前订房确定他们的房间,喜雪梅不知道对方会卸磨杀驴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直接到了通州告诉他呀。”此时陈炌再次提出疑问道。
张公对此解释道:“凶手确实可以通过喜雪梅知道两人的确切房间,但他如果这么做官府很容易怀疑凶手是客栈内部的人,所以他必须给那个不存在的‘反法复仇者’设计一个可以确定两人客房位置的方式。但有一点,这个方式不能百分百奏效,这样官府在调查时才会想到有凶手错杀人的这一可能性。而‘如归客栈’的门牌特色恰恰帮了凶手一个大忙,使本官在调查初期也差点以为是凶手错杀了人。”
“原来如此。”陈炌恍然大悟。张居正也连连点头。只有把汉那吉听得愣在椅子上,扯力克依旧一副愤怒而不屑的表情。
张公丝毫不理会扯力克的不屑,继续说道:“为了找到凶手,我必须先找到那个使凶手知道孟芸洲会去通州的人。而从问过孟芸洲和首辅大人关于沉香腰饰的事后我开始怀疑到二位蒙使身上。”说着张公便转身从公案拿出喜雪梅身上找到的沉香木腰饰,众人目光皆朝腰饰看去,张公接着问孟芸洲道,“前天本官问过你有无见过这块腰饰的事,你是如何回答本官的,现在也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再说一次。”
孟芸洲看看张公,又扫视了一眼众人,方才回道:“前天张大人问我是否从喜雪梅那儿见过这个腰饰,我回他自己从没见过,还说可能是雪梅的家传之物,所以才不轻易示人。”
“没错,”张公道,“当时孟芸洲确是这么回我的。后来我又就这件腰饰询问了首辅大人,当然,为了公平起见,我这回不问张首辅。”说着转向把汉那吉,“请把汉那吉大使帮忙看看,这个沉香木饰究竟为何物?又名贵与否?”
把汉那吉接过木饰看了看,回道:“这上面的图样确实是我们土默特部特有的王室纹雕。上面刻的蒙文正是‘喜塔尔’,木饰看上去很新,对尽享荣华富贵的王室家族而言也不过如此罢了,也谈不上有多名贵。”
“很好,多谢。”说着张公收回木饰,“这就足够了。扯力克曾说喜雪梅是自己义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种东西对于王氏家族的喜雪梅而言也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因此她也没必要像个宝贝一样藏着。但孟芸洲说自己和喜雪梅在一起时从未见过此物,这说明这个腰饰对喜雪梅而言应是意义重大的不露之物。但若是这样问题又来了——既然这么久都没有佩戴过的饰物为何在去通州时又突然戴在身上了呢?只因这种种疑点,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临时给了喜雪梅这个腰饰,目的是想让别人发现并相信她是‘王室人物’的身份。只可惜凶手弄巧成拙,正因为这种腰饰属于蒙族王室特有之物,所以我把怀疑目标转移到了二位蒙使身上。因此在昨天,我去济贤楼对二位大使进行了最后的试探,并且以此制造诱饵引鱼上钩。”说完张公朝岳继忠递了个眼色。
随着张公的示意,岳继忠往衙外吆喝了一声“带人上堂”。很快,白应春便领着捕役押着一个人进来。把汉那吉和扯力克定睛一看,来人却是扯力克的心腹随从乌恩其。
其时扯力克纵有千言万语,看到手下那副颓败之态也无心再辩驳了。张居正等人虽然也有些吃惊,但比起最初的惊讶,看到乌恩其被捕也觉得是情理中事了。
此时张公仍继续讲着乌恩其被捕的来龙去脉,他看着跪在堂下的乌恩其对众人道:“在去济贤楼试探二位大使时,本官特意提到了有一个证人可以证明凶手是谁。而真正的凶手知道本官的调查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时自然知道这个证人指的是谁——”
这时,范右堂从衙外又带进一个面色胆怯的男子进来。张公指着他道:“这位年轻人叫李太,是通州帮人送信的,当初陈凤栖就是找他给孟芸洲送的信。而在孟芸洲给陈凤栖回信时喜雪梅也借机给自己的一个叫冯可贞的好姐妹送了信,然而事后调查得出冯可贞并没有收到信。这说明喜雪梅的信根本不是给冯可贞送去的,而是送去了另外的地方给了另外的人。——李太,你可上前指认指认,收你信的人是谁。”
李太听闻,胆战心惊地走到扯力克面前,指了指他,道:“大人,就是他,没错。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冯可贞的丈夫呢。”
“很好。”张公说着使李太退下,继续道,“正是因为喜雪梅在信中说了孟芸洲要去通州的事,所以扯力克才有充足的时间去安排一切,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条件。由于孟芸洲要去通州见陈凤栖的事喜雪梅是唯一知情者,所以就凭这点,也足以证明两人是合谋作案的凶手。而在喜雪梅给扯力克送信这件事上,李太成了唯一一个可以让扯力克得知孟芸洲会去通州的人。所以当我跟两位大使说了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证明凶手身份的时候,原本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宽限的扯力克立马改口说愿意给我延长破案期限,这是因为他需要给自己留下杀人灭口的时间。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告诉他这件事时,白大人他们已经去通州找李太了。而且因为当时他们给我的期限是三天,所以扯力克必须尽早杀掉李太灭口,于是当天他就派了自己的得力手下乌恩其去了通州,结果在晚上他正要对‘李太’动手时,才发现当时坐在桌前的是我们早就准备好的假人。——事到如今,扯力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此时的扯力克和乌恩其一样,埋着头,如秋后行将就斩的死囚一般一言不发。倒是严清提出了一个疑问:“张大人,你说凶手是扯力克,但这么一系列的案子如果要周密计划绝非一二日可以完成。但二位蒙使本月初七才抵京,如何计划这些?”
张公道:“公直兄问得好。其实扯力克并不是初七来京,而是在上月中旬就来京了。”
“噢?这又从何说起?”
严清话音刚落,把汉那吉也替大哥说话道:“张大人,我们使团的确是初七早上抵达的京城,你若不信可以问使团同行的其他人。”
张公道:“本官当然信,他确实是初七和你们一起进京的,但在上月中旬他也的的确确来京了。本官有人证。”
说完张公便走到衙堂门口,拍了拍手道:“出来吧陈老板。”
于是,便见板桥街花鸟市的陈冲陈老板走进堂来。众人疑惑皆询问其故。张公解释道:“这是在京城花鸟市场卖鸟的陈老板。”说着张公把陈冲拉到几个蒙人面前,继续道,“昨日我在济贤楼发现了和陈老板店内同种样式的鸟笼,想起上次他曾说过有两个外族官员到他店里看中一只鸟并将其强行抢走,现在让他指认给大家看究竟是谁。”
随后陈冲先看了看把汉那吉,摇摇头。又看向扯力克,随即连连点头,再向乌恩其看时,亦点头不止。连道:“就是他俩,就是他俩。”
事到如今,莫说扯力克和乌恩其早已无力申辩,即便有心抵赖,纵使他多长千张伶牙俐齿口,万条三寸不烂舌,也决然改变不了自己就是这一系列毒杀案的凶手的事实了。
于是扯力克承认罪行并和盘托出道:“没错,这一切都是我计划的。目的就是想威胁你们皇帝答应我的要求。我提前来到京城对要下手的目标做了详细的调查了解。并且花大价钱找了一个青楼女子充当我的义妹,让她和孟芸洲相识并假装喜欢上他,以此获得他的信任以便实施之后的计划。等他们建立信任关系后我便策划了禽畜房的投毒事件并写了恐吓信,之后又和她一起合作毒死了张首辅的心腹吴允江,其方法和张大人推出来的一样——她先告诉了我孟芸洲要去找吴允江的消息。然后我在他俩见面的前一天扮成行商调包了他的药瓶,之后又找了个街头混混去给林含远传孟芸洲约他在家里见面的假消息。第二天,喜雪梅抹了胭脂和孟芸洲一起去见吴允江,并找适当的时机引发他的咳嗽使他吃药。我们的计划很顺利,当你们看到吴允江死后果真因为恐吓信的内容误以为凶手是某个反对新法的人。再接下来,喜雪梅通过送信的人告诉了我孟芸洲将要到凤栖酒楼见表哥的消息,于是我从酒楼伙计口中打听出陈凤栖要给二人订客房的事,然后我提前赶到如归客栈预订了除了‘衣锦归迎’间和‘莫倚愁栏’间以外的其余空房。正如大人所言,当时我的目的其实已不再是孟芸洲,而是我的假义妹喜雪梅——当然,这一点喜雪梅事先是不知情的,她一直以为我要杀的人是孟芸洲。为了让你们以为喜雪梅的死仍是反对新法的人干的,我利用客栈门牌的独特之处制造了凶手误杀的错觉。而在投毒一事上,和大人推测的也差不多。我在预订房间时借看房之机事先在‘衣锦归迎’间的茶壶里下了毒。当晚在酒楼,喜雪梅、孟芸洲和他表哥在包房吃饭,我也在大堂喝酒。中途喜雪梅借如厕之机出来与我相见,我告诉她去客栈后要选择靠最里面的那间客房,因她一直以为我的目标是孟芸洲,所以毫无防备照我说的那么做了。就这样,喜雪梅死在了容易被误认为是反法者错杀目标的‘衣锦归迎’间。我以为我的计划算得上是天衣无缝了,但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张大人的严密调查。我承认我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
听了对方的坦白,张公冷冷道:“之前我就感到纳闷过,为什么京城这么多官家客馆可以入住,你扯力克却偏偏要求另寻住所。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你倒不是因为住不惯公家客馆,而是因为只有单独寻一住处才可以使你随意实施杀人计划而不会受到怀疑。只不过凡事到头来,皆逃不过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而本官现在也算悟透了一个道理——越复杂的问题背后往往有着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正如你费尽心机策划的这一切一样,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堪一击。”
——最后,扯力克被张首辅亲自监督押往金銮殿。张公也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宣布此案完全告破。扯力克纵然奸狡过人,最终还是败在了张公手下,正是:
当时奸计使千般,心机一环扣一环。
三司会审持铁证,从此罄竹书罪难。
尾声
一个月后,时值晌午时分。张公正在自己府上和严清共饮,谈笑风生。
正说着,严清想起一件疑惑事,问道:“贤弟,恕我直言。这次扯力克的案子,虽然最终得以完破,但你走得太冒险了。一旦有闪失就又是一条无辜性命。”
“噢——”张公错愕,“公直兄何以这么说?”
严清道:“贤弟为了将凶手抓个正着,行了一着险棋。虽则这样做事半功倍,但拿他人性命去冒险还是不可为。”
张公依然不解其意:“还望公直兄明示。”
严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你为了让扯力克自投罗网,故意透露李太可以做证,好使扯力克去杀人灭口。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扯力克赶在你之前先找到李太,岂不是又添一条人命。”
“哈哈哈……”张公爽朗一笑,之后为严清斟满酒,说道,“公直兄多虑了。其实这点张某早就考虑到了。扯力克虽然知道李太是唯一一个可以证明自己是凶手的人,但他并不知道他住哪里,要在偌大的通州打听一个送信的人并非易事。而我在跟扯力克透露这个消息时,白大人他们已经去了通州,只要找陈凤栖问一下李太的消息,我们便能迅速找到李太。不仅可以保他安全,还可以让他配合白大人给扯力克的部下设下圈套,来个瓮中捉鳖。”
“贤弟说唯一恐怕有些绝对。扯力克为了给林含远假传孟芸洲约他在家里见面的消息不还找了个街头混混吗?如果当时扯力克杀人灭口的对象换成那个街头混混不也同样是枉送一条人命?虽则是个混混,但并无罪尤,也不当置他性命安危不管。”
“公直兄放心,虽然那混混见过扯力克,但只是帮他传了几句话而已,并不能证明他是凶手。唯一能证明他是凶手的人就是这个李太,因为扯力克能顺利在如归客栈作案,是因为提前知道了孟芸洲会去通州的消息,而李太又是唯一可以证明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所以他要想杀人灭口,李太一定是第一人选。当然,正如公直兄所担忧的那样,为防止扯力克会派人同时向两个人动手,所以在白大人去通州找李太时愚弟也派范右堂带人去良乡找林含远打听了那个混混的下落。这样一来,不管扯力克最后想对谁下手,终将逃不过自投罗网的结果。”
“原来如此!贤弟高明。”严清赞道,随后与他敬酒对饮。
就在这时,府上忽有护院来报,称有人到访。张公愕然,低喃道:“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严清把酒杯一放,猜测道:“会不会是朝廷回复此案结果的公文到了?”
张公于是对护院道:“让他进来吧。”护院遂应承出去。
就在两人正有说有笑时,一个身着平常衣裳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张公和严清同时朝他看去,那人笑着朝他们走来。直到近处时。张公和严清定睛细看,赫然一惊,忙跪在地上口呼万岁——原来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微服私访”来了。
待皇帝叫了平身,两人方才起来。之后张公又把皇上迎进一暖室坐下,末了站在旁边问道:“圣上微服莅临敝府,不知有何指教,微臣洗耳恭听。”
朱翊钧庞袖一挥:“既是微服,你们也别拘束了,都坐下吧。”张公和严清这才谢过圣恩在对面的两把椅子上坐下来。
朱翊钧道:“扯力克的案子总算是尘埃落定了,朕与母后商量了,决定将乌恩其扣留在京,遣使臣同把汉那吉一起回蒙商议判决之事。这把汉那吉本是主和,而且三娘子通情达理,向来愿与我朝俢好,只要我们找三娘子说明其中原委,让他与俺答汗说合,相信此事也不会影响汉蒙和平。”
“那皇上的意思是只扣押乌恩其,扯力克则不追究其主谋罪?”
朱翊钧叹口气道:“汉蒙如今虽然有短暂的和平,但一直关系微妙。如今俺答汗重病,恐不久于人世。扯力克又是其长子乞庆哈之子,因以大局计,故只有追责于他部下乌恩其,而扯力克转回蒙古由俺答汗自己处理。”
严清深知张公脾性比自己还执拗,见他面露不满,怕他一时想不通说错话,从而顶撞了皇上,所以抢先一步道:“扯力克虽有不赦之罪,但圣上以大局为重,体恤万民盼望绥靖之心,避干戈兵燹之举,行长治久安之计。此乃圣明之决断也。”
张公见一向不喜阿谀的严尚书为怕自己莽撞也开始说起吹捧话了,心中百感交集。而正是这种无奈的感觉又让他猛地想起了昔日看到仇徽逍遥法外时的那种遗憾。于是向朱翊钧禀道:“圣上为国为民,以社稷安宁为重,微臣并无二话。但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圣上满足。”
朱翊钧爽快道:“爱卿请讲。”
张公遂道:“五年前,臣在南昌任按察使时,曾有一名叫仇徽的凶手靠巴结把汉那吉得以逃脱律法制裁,并在顺义王手下效力。这次扯力克犯了事,臣不图别的什么要求,只望皇上让使臣去蒙后带回仇徽,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朱翊钧听罢,当即欣然允准。张公大喜,欣慰非常,也算是了了自己多年的遗憾……
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张公依旧恪守其父“清、慎、勤”的告诫,以“智、仁、勇”行世,深受百姓爱戴,直至致仕还乡。张公平生为官之事,受人颂扬,后人有诗概而赞曰:
荏苒仕途廿余年,江山南北各地迁。
持廉拒贿彰正义,继晷焚膏洗奇冤。
因恨朝堂忙争势,独归桑梓闲种田。
生时不问名和利,徒留百姓忆青天。
(旁白)
张梦鲤仕宦二十余年,一生清廉,淡泊名利。其在任期间提出的“三司会审”新法案使得明朝刑狱之事更加完善和稳定,改变了以往冤假错案频发的局面,造福百姓,影响深远。
万历十年(1582年),张梦鲤因厌倦朝中权斗,三次上书请退。归去时,城中百姓无不攀车卧辙,争相送别。挂冠归田后,自号“龙池叟”。著有《郊繍阁诗草》、《郊繍阁文集》各一卷。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张公与世长辞。明神宗念及生前功绩,下旨拨款四十八万两白银为其筑陵祭葬,并赐谥号“节愍”。此外神宗亲致祭文,文中誉张公为“朝郁经纶之望,乡推表里之贤”,评价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