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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独访万宗向济贤
回到大理寺,张公和岳继忠、周正芳在堂中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范右堂便和白应春二人便陆续返衙。
在张公的示意下,众人相继落座。张公先问范、白道:“怎么样?有嫌疑人的线索了吗?”
白应春先回道:“城东和城西下官都派人守着,暂时还没找到。”
随后范右堂也摇头:“城北和城南一样。毫无消息。这凶手要么早已逃遁别处,要么藏身城中不敢露面。”
“那就继续排查,”张公道,“本官已经可以肯定,被勒死扔进池塘的死者正是唐再兴,而杀他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孪生兄弟唐再隆。”
“大人的意思是唐再兴有个弟弟叫唐再隆?”岳继忠因之前并未得信,刚刚知道此消息后颇是惊讶。
张公道:“没错,唐再兴有孪生弟弟的消息是在找严公喝茶时随行而来的咸怀良大人提供的。至于死者身份的确认本官也是刚刚知道。”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直接锁定缉捕人员的名字,只抓捕叫唐再隆的人?”范右堂试问道。
“这也不一定,”张公道,“不排除唐再隆故意改名换姓的可能。总之以面貌为主,名姓为辅。”
“大人所言极是,”岳继忠附和道,“不管名字怎么变,相貌是改不了的。”
“那可不一定,”周正芳在旁道,“如今易容之术盛行,且服妖者众。若不仔细排查审问,恐凶手刻意改头换面将我们哄骗过去。”
“没错,”张公赞成道,“这点大家在调查时需周密谨慎,勿与唐再隆以可乘之机,使之逃之夭夭。”
这时白应春又道:“下官倒有一问。既然唐再兴与唐再隆是孪生兄弟,大人如何知其死的那个就是唐再兴?”
“脚!”张公想都没想便回他道,“据了解唐再隆的咸怀良说,唐再隆曾因在赌坊赌输了没钱给,被赢家砍断了一根脚趾。而我在殓房检查过那具尸体,双脚完整,并无残缺。故能肯定,死的人是唐再兴而非冒充他的唐再隆。”
“可惜了这么一位淡泊名利的才子,”白应春听后不免惋惜道,“要怪就怪他那多事的叔叔,若不托他照看闲趣楼恐也不至于殒命黄泉。”
张公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想起些什么,便问白道:“我记得你说唐再兴的叔叔之前在京城做什么官来着?”
“哦,是礼部的一名下属官员。”白应春答道。
“可是在礼部主客司任职?”
“这个下官也不太清楚。”
“这个很关键。”张公突然严肃起来,“你以前不说你有个老朋友在礼部做什么郎中吗?明天你就负责到宫里暗中打探此事,弄清楚唐悔仁和上司之间到底结了什么仇隙。切记,不管有没有找到你朋友,都不得直接找徐学谟问这事,只能旁敲侧击,背地打听。”
“下官明白,明日我直接去找老回问问。”白应春虽然不知张公到底有什么目的,但看他极是重视的模样,也只管应承下来,并未多问。
这时范右堂见二人不再说话,便转过话头问道:“大人,关于居不易坠死一事可有眉目了?”
张公叹口气道:“凶手作案手法非同一般,虽然我和岳寺副在三楼又找到一张印有‘苗’字的纸札和一把应该是凶手带上楼的铁钎。但目前尚不明其用处,故暂时还不能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
范又道:“既然如此,大人何不先跳过‘作案手法’这一环,先确定嫌疑人。比如那天对过的刘大姐说是在辰末时分听到闲趣楼传来声响,说明凶手很可能正是那时作案。我们可以先确定嫌疑人,再找证据证明谁是真凶。”
“我们一开始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张公盯着范右堂,道,“最有嫌疑的许焕才没有杀人条件,洪经纶又早在案发前就已去世。如今还有什么嫌疑人可供我们调查?”
“刚才大人提到写有‘苗’的纸札,会不会和某个姓苗的人有关?”
“暂时不清楚,”张公从怀中拿出那张纸札,展示给众人看了一遍,“这个是油漆印上去的,并非用笔写的。看上去像是从某种碑文的浮雕上印下来的拓片一般。至于是不是和姓苗的人有关,恐怕还得找人再去问问肖大旺或死者亲眷方才确定。”
“肖大旺家我比较熟,明天我去问吧。”岳继忠主动揽过任务道。
“好,”张公应道,“这事就交给你。”
此时范右堂听到这里,突然语调一转,用低沉的口吻道:“大人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在调查嫌犯方面一直还忽略了一部分人。”
“你这话的意思是……”张公话及一半,心中已然会意,却并不表态。而范右堂则只是点点头,亦不再多言。
见了二人对话情状,白应春也立马反应过来,道:“范寺丞的意思是我们接下来要把调查的矛头转向居不易的亲眷?”
岳继忠见白大人坦明了两人的言外之意,便也挑明道:“若要这么说,卑职倒对其中一人颇有怀疑。”
“谁?”张公问。
“最先发现案发——也就是最先接触到尸体的死者的大哥居良。”
“他?理由何在?”
“大人你想想,居不易刚刚出事他就找上门,如何会这么巧?会不会是‘贼喊捉贼’,以进为退?其次,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居不易究竟是怎么坠楼的,这不能排除是居良一开始就对尸体动了手脚,以至于我们到现在还毫无进展。”
“下官认为不太可能,”周正芳第一个提出不同意见,“根据大人了解到的情况来分析,居良和居不易分家多年,且分家前后并未有何矛盾。另外居良是通过弟媳江巧妹去找的大哥,如果他兄弟俩真有什么深仇大恨,江巧妹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头上。而在大人去讯问他们时江巧妹并未有这方面的暗示或说明。显然居良并无嫌疑。”
“不错,”张公接道,“本官亦认为居良不会是所谓的‘贼喊捉贼’的凶手。理由如下:但凡杀人后贼喊捉贼者,大多是死者以被谋杀的状态呈现,凶手为了避免受到怀疑,所以故意主动报案或提供‘线索’,从而达到让自己置身事外的目的。但在居不易一案中,死者一开始便是以看似意外身亡的状态出现,很明显,凶手的原目的只是想让我们将其视为一场真正的意外事故,随后不了了之。而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凶手是谁,都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主动装好人去发现尸体。相反,若在一个已经被伪装成意外事故的谋杀现场太过主动,反而容易弄巧成拙、欲盖弥彰的。而且刚才周寺正提出的一点也很关键。所以,从这两点看,居良都不可能是凶手。虽说我们现在手上线索很少,但这不能成为我们可以毫无根据去怀疑他人的理由。”
听了周正芳和张公的话,岳继忠意识自己过于武断,便知错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卑职受教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张公道,“据今日咸大人和严尚书透露,下个月把汉那吉和扯力克要来我朝商议互市交易事宜,这次朝廷征用闲趣楼就是给他们准备的。而且在选定闲趣楼之前,还有个济贤楼也在备选之列。”
“我明白了大人,”白应春突然恍然大悟道,“大人让我去查唐悔仁以前的上司,是怀疑这次在两者之间选定征用闲趣楼是礼部蓄意为之?”
“没错,”张公应道,“本官正是此意。所以才再三叮嘱你谨慎行事。”
说罢张公便朝外望了一望,见衙外天色已暗,便起身道:“已经不早了。大家都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早起一步,争取能早日找到唐再隆并解开居不易被杀之谜。”
诸人众口应承,随即陆续起身与张公告辞退去。等衙堂只剩周正芳未去时,张公把画师画的唐再兴的画掏出来递给他道:“周寺正,这是唐再兴的画像,也可以用来缉捕唐再隆。明天你去找书局做个印板,将它印个几百份,发放到京城各个热闹路口和大小城门。只要能找到唐再隆,案子就好办多了。”
“是大人,下官明日一早就去办。”周正芳收起画像,再次拜辞退去。
第二天一早。不消张公再多费口舌。周正芳直接拿着画去了书局;白应春也早早地进宫打探关于礼部的消息去了;岳继忠则照昨日吩咐去找肖大旺打听名姓中带‘苗’且与居不易打过交道的人;至于范右堂,依旧和昨日一般,继续负责监督主管缉捕唐再隆一事。众人散去,张公在堂中徘徊良久,最后,突然想到一个去处,随即换了身常服,匆匆往城北行去……
话有多头,寻一端而提之。且先把白应春等人放一边,只说这张公往城北方向行了十余里地。也不消打听,停下脚步时面前已赫然耸立一座高楼——正是“济贤楼”。
济贤楼共五层,围墙围了一周,主楼建筑正好在其中部位置。看上去比闲趣楼要恢宏许多。正如彼时楼阁的普遍建造格局一样,大门处依然少不了一副楹联。其联为:
上联:富室无边,藏不住半丝俗气;
下联:贫居有缝,露出来一缕书香。
念完这样一副对联,张公不觉有些好笑,按说这副联语,其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且也算合辙押韵的工对。只是在这恢宏气派的济贤楼刻上这么一副楹联却不免显得有些突兀了。至于楼主是故意还有无意,这且不在话下。
再看楼门口,左右各立了一人,手里拿了根数尺长的“逐客棒”守着,是普通护院打扮。张公上前拱手,口称到此拜见楼主。不料两名护院一起上前,两棒交叉拦住张公。其中一名高鼻梁护院道:“老爷有吩咐,没邀请函谁也不让进。”
张公因没着官服,自然被护院下看一眼,倒也不生气。抬头看了眼“济贤楼”牌匾后计上心来。他对说话的那护院道:“听闻济贤楼乃京城有名的招贤纳士的地方,今天我慕名而来,却被拒之门外,看来也是徒有虚名,不过尔尔罢了。”说完张公还故意撇撇嘴,做出不屑的样子往外走。
“欸欸欸——小老头儿,你先别走!”那护院听了这话,立马叫住张公,“你可把话说清楚。听你这口气是看不起我家万老爷?”
张公又笑着走回来,心知有戏。虽对方语气颇有些不敬,倒也不生气,只是朝他挥挥手道:“小兄弟误会,鄙人不是看不起你家老爷,只是错看而已。鄙人大老远慕名拜会,却吃了闭门羹,换谁心里好受?”
这时,另一个小眼睛护院却语带歉意道——语气要友善许多:“哟。老大哥,这你可怪不得别人。我们也只是拿钱办事,万老爷吩咐了,没有邀请函不能进。我们也没办法。您还是先找个中人帮忙引见,有了邀请函再来吧。”
张公见他说话尚还中听,就与他商量道:“鄙人既是慕名而来,又何来邀请函?——你看这样成不成小兄弟,你去帮我传个话。就说我是嘉定县徐老先生介绍来的。你老爷听了准让我进。”
“徐老先生?”那小眼睛护院摸摸头,有些犹豫道,“天底下姓徐的海了去了。就是嘉定少说也有万儿八千人,你不把名姓说全,老爷如何晓得?”
张公笑道:“就劳烦小兄弟跑一趟便是,剩下的就让你老爷决定就行了,若你老爷如此还不让进,鄙人也绝不在此纠缠。”
随后,两名护院撇过头去嘀咕了几句,最后由高鼻梁护院守着,“小眼睛”负责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小眼睛人还没出来,清朗的声音已传了出来:“老爷有请——”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道。
等到话音落下,人才从门槛跨出。张公与他道了谢,便迈进大门。
一进大门,便有一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长的男人迎上来。张公打量了他几眼,此人约莫五十来岁,身上虽穿的是上乘布料,但从衣裳样式和装束打扮来看并非主人翁。
他走到张公面前,同样打量了一番,后淡淡道:“我是这里的赵主管,你跟我来吧,老爷在后园等你。”
张公“嗯”了一声,然后趁往后园走的间隙,又四外里打量了济贤楼的格局。其虽则和闲趣楼相仿,但更加高大伟丽,而且在装潢上亦胜过闲趣楼。因为占地面更广,园里摆放了更多的石桌石凳。济贤楼从大门进来属前园,从两旁的小路均可绕到后园。而主楼亦有路可以穿过去到达后园,且属前后园之间最近的道。赵主管领张公走的便是中间的近道。
济贤楼主人万宗此刻正在后园一假山旁徘徊等候。他身高六尺,年过不惑。五官虽则匀称,只是肤色有些暗黄,额头上还有一粒一粒的麻癍——远处看还以为是撒了一把菜籽在上面。他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玉饰。坐拥着济贤楼,显然是不差钱的主儿。尤其是头上戴的那顶由金丝银线织成的高顶帽,更是与众不同。
围绕假山的是一人工小池,池中水流清清,几尾锦鲤正翕合着嘴巴在水中游弋。在池边,还栽种有几棵桃李,只是如今已呈萧瑟。树枝上挂了几个鸟笼,叽叽喳喳叫着,或悦耳、或聒噪,啼声不一。由于天冷的缘故,笼子四周都被盖了一层绸布,看不出关在里面叫唤的都是何种鸟类。
等到赵主管将张公带到主人面前后,万宗只朝他挥了挥手,赵便会意退去。之后万宗脸上立马堆出两朵花来——他展笑时露出的酒窝好似两朵旋覆花——口中说道:“欢迎欢迎,万某等徐大人的消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来了。”说完又邀请张公在旁边一石桌前落座,自己就桌上茶具斟了两杯茶,随后也在对面石凳坐下来。
不等张公开口,自己又笑嘻嘻说道:“这件事不是薛大人在负责吗,怎么还惊动徐大人他老人家了?”
张公知道万宗所指何事,坐下来后便挑明身份道:“刚才在门外,一来人多嘴杂不便表露身份,二来也不愿给阁下这济贤楼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本人撒了个谎,其实我并非徐大人派来给你带什么消息的,我也不是你说的什么薛大人的手下。”
万宗听了这话,拿在手上的茶盏顿时愣在半空,还没喝就又放回石桌上。他问张公道:“既然你不是礼部的人,来找我做甚?”此时的语气较之前明显冷淡了许多。
张公对对方急转直下的态度倒毫不在意,反而惬意地抿了口茶,回道:“实不相瞒,鄙人不才,正是京城大理寺卿张梦鲤。”
万宗又怔了怔,随即恢复自然,纳罕道:“若万某没猜错的话大人是负责审案断案的,跑来找万某是什么意思?”
张公道:“不错,张某人确实是管刑狱审勘的,只因手上有些问题想请教请教万楼主,故来叨扰。”
“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吧。”万宗嘴上答应着,但心里却有些不快。
张公从他表情已看出几分不情愿,但也故作不知,大方说道:“本官来也不为别事,就是想找你了解了解有关闲趣楼的事。噢对了,最近闲趣楼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大人是说那个倒霉漆匠的事吧?这几天大伙茶余饭后都在传,敝人也有所耳闻。听人说他是给闲趣楼刷漆时不小心从两丈多高的竹梯上摔下去了。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对,”张公道,“确有其事,不过今天张某来不是为了漆匠死的事,我想找你了解了解唐再兴这个人。”
“大人怎么会想到找我问这个问题?我与唐再兴素不相识,如何知道他的情况。”
“那本官再多提醒你一点吧,”张公又补充说道,“唐再兴是闲趣楼主人唐悔仁的侄子,也就是现在闲趣楼的主要管理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了解唐再兴这也难怪,他本是个深居简出之人。但他叔叔唐悔仁你总该听说过吧。”
“这人倒听说过,不过也仅仅知道他在宫里做过官,其他的依然不了解。”
“这倒没关系,本官亦意不在此。本官想问的是,最近朝廷要征用闲趣楼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嘛——”万宗犹豫了须臾,但很快就肯定道,“没错,我知道这事。最近一次听到唐悔仁这个名字也是因为此事。”
“听说这次朝廷打算在阁下的‘济贤楼’和唐悔仁的‘闲趣楼’之间选出一处,暂时为朝廷所征用,可有此事?”
“没错。老实说,能为朝廷效劳,是敝人一生之夙愿,纵使鄙人上刀山下火海亦绝不说半个‘不’字,更何况只是征用一下楼阁而已。”
“这么说你一直在等的礼部徐大人的消息也是为了此事了?”
“没错,确是如此。”
“好了,本官没别的问题了,告辞。”说着张公便起身要走。
万宗见此,更是纳闷,急切问道:“大人大老远来此就为了问这个?”
张公回头一笑:“已经足够了。若日后还有请教之处自还来叨扰,只望那时万楼主不会再将本官拒之门外了。”
“哈哈哈……”万宗笑着拱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本想留大人用饭,但看大人公务着实繁忙,万某亦不敢强留——恕不远送了大人!”
张公亦拱手回礼与之告辞,就在刚抬步要走时又突然看向万宗问道:“冒昧问一句,阁下在本月十四的晚上到十五那天的巳时之间在何处做何事?”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万宗脸色陡地一沉。
张公依然不动声色,泰然道:“没别的意思,既然来了,本官自然要例行公事询问一番。”
万宗只好回道:“晚上当然在家里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我去了‘板桥街’的花鸟市场了。我是陈老板的老主顾,听他说最近刚进了几只画眉,所以当天一早去瞧瞧。这也有问题吗大人?你若不信尽管去问。”
“没有没有,”张公摆摆手,笑道。随后负手昂头翩然而去,其临走时嘴角的那抹笑意倒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此时,四周的聒噪声似乎更大了。万宗没好气地朝笼子的方向狠劲地挥挥手,口中忿詈道:“闭嘴吧该死的东西,都他妈的叫丧呢!”
出了济贤楼的张公并没急着回衙,而是又直接转向去了板桥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