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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张公返京逢新案
两天后,即十月十四。
午时许。张公和范右堂到衙门等候公文,吴允江虽是张简俢的人,但毕竟官阶高低有别,靠山又不在场,只能恭恭敬敬照例迎接。
马备给两人看了坐,又上了茶。吴允江亦在旁陪坐,嬉皮笑脸,十分殷勤。
张公道:“今天是刑部下发复核公文的日子,他张简俢也不来吗?”
“诶哟大人,”吴允江咧着嘴啧啧其声道,“瞧你说这话,张指挥什么人?他可是首辅大人的儿子。首辅大人又是皇上身边最倚重的阁臣。这韩启廉最后如何判,还用得着跑到这儿来听吗?兴许是知道结果后觉得不用来了吧。”
范右堂见吴允江说话圆滑,便开他玩笑道:“吴知县。那日公堂上你跟张指挥你一句我一句的跟我家大人唱对台戏。怎么他们说走就走了,没给你啥好处呀?”
吴允江顿时赧然,想了想又给自己找台阶道:“范大人是拿下官说笑了。我向着张指挥说话并非为了巴结他图什么好处。不过首辅大人于吴某有恩,他吩咐我配合锦衣卫办事,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必须尽力而为。何况张指挥托下官协助的事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又非伤天害理。如何不从?纵然退一万步讲,不说什么知恩图报的话,他堂堂一锦衣卫指挥使,要让我一区区七品知县做什么事,我又岂敢违抗命令呢。”
“哈哈,”张公在旁笑道,“看来吴大人也是深通官场之道啊。”
吴允江一时语塞,只是尴尬讪笑。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守门衙役走进来报道:“知县大人,门外韩玉枝来见。”
吴允江连忙挥手道:“没看见大理寺的张大人在这里呢,跟他说本县现在没空,让她有什么事明天再来。”
那衙役应承后正要退去,突地被张公叫住:“等一等!你去叫她进来。”
衙役再次应承,随后出去。之后张公对吴道:“韩姑娘这个时候来衙门,估计也是为了哥哥的判决一事。不妨让她一起等等,也免得大人你单独派人通知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吴允江点头唯唯。
韩玉枝进来后,只见其面容越发憔悴了,想来这两日没少为哥哥的事发愁。她依例跟三位大人行了礼。张公让她坐下,又亲自斟了杯茶给她,并问道:“是为了你哥哥的事吧?”
韩玉枝轻声细语道——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是的大人。除了哥哥外,还能有什么事?听说今天刑部公文就要到了,特来衙里询问则个。”
“是的,”张公道,“你也别急,应该快了。”
“大人,”韩玉枝目光如水,看着张公,“您说我哥哥会不会有事?”
“你放心吧,”张公安慰道,“这事有他的恩师严尚书从中斡旋,而且皇上是圣明之君,相信不会滥杀无辜的。”
范右堂亦安慰道:“韩姑娘也别伤心,锦衣卫张指挥自打那天回京城后到现在还没来,估计你哥哥是平安无事了。如果真要判什么重刑估计也早早地来守着了。”
“嗯,范大人说得有道理。”吴允江附和道,“这事锦衣卫一直很重视,就是现在也还留了三五个人在监狱里看着。如果真要斩首什么的指挥大人肯定会亲临本县指挥的。”
本来情绪都好转些的韩玉枝一听到“斩首”二字,顿时又愁容满面担忧起来。张公见状,忙岔开话题道:“吴大人,赶紧派人城门口看看,问问承舍何时能到。”
吴允江“欸”了一声,刚准备起身去安排,衙外便传来一阵马嘶声。
不一会儿,果见是送公文的承舍走进来。把信交与张公,只说是刑部下发的,便告辞离去了。
张公急忙打开信封要看,韩玉枝等人也都围拢起来,仿佛看的是某件稀世珍宝。
张公打开信后,便当场念起来:
良乡县进士韩启廉反法一案,经朝廷各部共同商榷,并遵圣上谕示。特由刑部司发此敕令:
韩启廉反法,乃倒行逆施、违背政令之举。其行为恶劣,理当重罚。然,圣上念其初犯,又兼授职进士,故酌情从轻。虽死罪可免,但因其思惟守旧,不知变通。故革去功名,以抵妄言之罪。且十年内不得再科考入仕。
另,卫该之死,虽为意外。实因韩启廉使欧无厌入室在先,才致卫发生意外。虽未杀人,责不可免。故责令韩启廉、欧无厌自今年起每年各予欧无厌之妻李美姑白银三十两作为偿金,合六十两,计五年。卫该受伤,本不遽死,因李美姑失手将柜门关闭使夫不治而亡,虽然有过,但念其本不知情,又非主责。故不论罪……
张公念完公文。韩玉枝知道哥哥虽则丢了功名,幸在性命无忧,便愁容尽释,喊着要让吴允江带自己去见哥哥。张公亦要求吴立马通知狱房。
吴允江乐得顺一回张公的意,遂领着三人往典狱房行去。
此时狱房内外都是县衙的狱卒,吴允江好奇,问狱长道:“锦衣卫的人呢?”
狱长道:“回大人,今天一早他们就撤走了,好像是他们长官派人来传话了。也没跟我们打招呼,本来我们就不熟,看他们一向凶巴巴的样子,所以也没多问,随他们去了。”
吴允江“哦”一声,便继续在前带路朝韩启廉的囚室走去。
张公听了狱长之言后,便边走边对身旁的范右堂小声道:“看来还真让他给说准了,张简俢果真比我们先知道结果。”
“是啊,”范右堂道,“这也是意料之中。不管怎么说,朝廷没有滥杀无辜,也算是韩启廉造化了。只是可惜了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了个一官半职,如今全白费了。”
走在张公前面的韩玉枝听到两人对话,回头对范右堂道:“范大人错了,这一点也不可惜。只要哥哥平安无事,就是不做官也罢。况且像这样傀儡一般的官儿,我哥哥也不屑得去当。”
吴允江听到韩玉枝毫不避讳的话,立马回头斥道:“你这丫头大胆,在大人面前如此无礼,是想顶替你哥上刑场吗?”
“我是实话实说嘛!”韩玉枝嘟着嘴不服气道,似乎知道张公不会计较。
张公也确实没放心上,只是说韩姑娘心直口快,并无恶意,并让吴知县莫要斤斤计较。
吴允江本就是在上司面前做做样子,见张公毫不在意,自然也不再怪罪韩玉枝。
很快,四人便到了韩启廉囚室。此时脚上尚戴着铁链的韩启廉正蜷缩在角落中,冻得瑟瑟发抖。原本铺在地上的干草都被抓来胡乱“盖”在了身上。
韩玉枝见此惨状,立马捂着嘴哭泣起来。张公下令开门,吴允江又招呼了专门给韩启廉守门的狱卒。开了门,韩玉枝急忙跑上去抱着哥哥痛哭。张公和范右堂亦随后进了牢房。
过了好些时候,韩启廉才艰难地直起身子,靠在墙角。他望了望站在牢房外的吴允江,又看看一旁的张公和范右堂,语气嘶哑道:“大人……我这是要……要上刑场了吗?”
张公拿出公文在他面前晃了晃,道:“韩启廉,今天刑部来公文了。只能说是七分幸运三分不幸。幸运的是你从今天起终于自由了,但不幸的是,你不能去山东做知县了。”
“呵呵,”韩启廉冷笑一声道,“也罢……也罢!恁般官场不入也罢。如此牢狱之灾,能得自由身,何来不幸?简直是韩某人的十分幸、百分幸甚至万分幸才对。”
——出了牢狱。韩玉枝给哥哥买了身干净衣服,又带他去医馆上了药。听闻张公明日要走,又执意要为两人践行。张公推脱不住,只好应下。
到了黄昏时分,在韩玉枝安排的一家酒楼包厢内。张公和范右堂准时赴宴。
四人分席落座。韩玉枝最先举杯相敬道:“这杯酒玉枝敬张大人和范大人。若没有你们的坚持,我和哥哥恐不会有重聚这天。”说完便一饮而尽,刚刚喝完便咳嗽起来。
韩启廉忙在旁道:“不好意思大人,玉枝不善饮酒。刚才非不听我劝,硬要敬这一杯。”
待韩玉枝咳嗽声止,张公便道:“上次饮酒韩姑娘尚且以茶代酒,这次何必为难自己呢。张某与严公是好友,严公与启廉又是师生之谊,所以大家不必见外。”
韩玉枝道:“大人此言差矣。此次与前番不同。上次与大人初次相识,小女本不善饮,若执意以酒相敬,恐旁人误以为我欲奉承大人,贪图什么好处。这次大人对我兄妹俩恩同再造,不同往日泛泛之交。若再敷衍以茶代酒来敬大人,便不足以见小女之诚意了。”
“好好,”张公附掌赞道,“韩姑娘虽为女子,但识大体,明大义,张某佩服。你的诚意我和范大人也都感受到了。这酒终究是伤身之物,韩姑娘仅此一杯,可不许再饮了。”
韩玉枝“噗嗤”一笑道:“是大人,多谢大人理解。”
“对了韩公子,”范右堂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韩启廉苦笑道:“还能怎么打算呢?明天先去看看李大姐,把现有的银两先赔偿给她,毕竟她丈夫是因我而死。之后再想办法找份工做,就此度日罢。”
“韩姑娘你呢?”范又问。
韩玉枝道:“哥哥这次遭遇不幸,又欠了这多外账,我也不能闲着,哪怕苦点累点,也得想办法筹钱替哥哥还赔偿金。”
“玉枝,哥对不起你。”韩启廉内疚道。
“这么着吧,”张公把刚刚举起的酒杯又放下,对韩玉枝道,“大理寺白少卿是个敦厚正直之士。他母亲徐老夫人上个月跌了一跤,行动不便,前段时间曾与我提说让介绍一个善良心细的姑娘到他府上做老夫人的随身侍女。韩姑娘如若不嫌。本官可做此中人介绍你去白少卿家——”
“不嫌不嫌,”没等张公说完,韩玉枝便迫不及待道,“张大人介绍的人家一定错不了。只要能早日挣到足够的银两帮哥哥减轻负担,莫说是做个侍女,就是做脏活累活我也愿意。”
“不行!”韩启廉反对道,“我不许你去。虽说大人介绍的白少卿能靠得住,但谁晓得其他仆从是不是也是好心之人呢。万一有人欺负你了,那深宅大院的,哥哥如何去搭救得你?”
“哈哈哈,真是兄妹情深。”张公爽朗笑道,“韩公子这点你且放心。白少卿家并非你想的那样从仆如云,他家除了一个同样为人敦实的老管家外就只雇了两个洗衣做饭的中年妇人。平常一些力所能及的轻便家务都是老夫人亲自打点,若非此次老夫人腿脚不便需要人照顾,恐怕还没这个机会替你介绍呢。”
“哥哥你看你多心了吧,”韩玉枝说着夹了块鸡爪到韩启廉碗里,“你就放一百个心,若真有个什么事我相信张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对吧?”说完还用调皮的目光看着张公。
张公大笑,口中连道两声“自然”,随后又自顾自喝起酒来,其状甚是豪迈。
——闲言休叙,却说转眼到了次日早上。韩玉枝收拾好行李,又与哥哥依依不舍地作了别。随后便坐上马车跟张公、范右堂一起往京城进发。
赶路无非鞭马事。略过行进途中不谈,且说张公一行人赶回大理寺,已经午正三刻。大理寺寺正周正芳听闻衙门外有车马声,便知是大人回衙,连忙迎将出来。
周正芳四十一二,中等身材。虽人在中年却已有不少白发,看上去更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他说话温和有礼,举止亦十分稳重,是个精于儒学之道的文官。
周正芳见过张公后,张公便领头朝衙门里走,同时问道:“白应春他人呢?”
周正芳紧步跟上,范右堂和韩玉枝亦趋步在后。周回张公道:“今天午初时分有‘东条胡同’居民来报案,白少卿带岳寺副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若大人急着找白少卿有事下官可派人前往催促。”
“不必了,公务要紧。”张公摆手,“报案人可有说是什么案件?”
“这个下官不太清楚,报案的时候我正好在卷宗库整理卷宗。白少卿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说有紧急情况就走了,下官没来得及细问。不过看他走得很急的样子,应该是个大案。”
张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转身指向一旁的韩玉枝,吩咐道,“正芳,这是韩玉枝姑娘,随我同良乡来的。你先去给她安排一下食宿。一会儿我和范寺丞去东条胡同看看。”
韩玉枝欠身行了礼,口中谢道:“那就有劳张大人了。”
张公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先随周寺正去休息休息,晚上我们回来去找你。”
韩玉枝点头,然后看向周正芳:“有劳周大人了。”
周正芳蔼然道:“韩姑娘客气了,请随我来。”
迨周、韩去后,范右堂问张公道:“大人,这白少卿去了这么长时间恐怕是又有什么棘手的案子了。”
“是啊,”张公脸上闪过一起忧色,“走吧,我们先去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