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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张公酒楼细安排
午时。鸿运酒楼。
一间大包厢内七八个人围坐在圆桌旁,桌上肴核俱备,众人推杯换盏,有说有笑。其中贵宾席上坐的正是刑部尚书严清,做东的则是他那年方廿五,身材挺拔的学生韩启廉。在严左右陪坐的,左为好友张梦鲤,右为韩所在村庄的村长邓庄,其年纪在张公之上。而在韩启廉身旁还坐了一年轻女子。姓韩,双名玉枝。乃韩之胞妹,年方廿三。一袭干净白裳,星眸皓齿,淡妆微抹,颇有几分姿色。除此列位外,次席上还坐了几名韩启廉特邀参宴的同年,不过是凑个热闹气氛,何名何姓,倒不必一一细表。
待酒至半酣,邓村长已见微醺醉意,便也放下拘谨开起韩的玩笑来:“启廉啊,打你还是个光脚娃娃时邓某就觉得你不是个凡子,还跟朋友说过此事呢。今日你科场高中,前程似锦,果真应了前言哩。”
韩启廉不好酒,每每敬酒也是量力而行,自然清醒得多。见村长这么说,倒不好意思起来,谦逊道:“村长谬赞,韩某不才,只是运气好些罢了。”
这时严清也捋着胡须道:“启廉你这可就过谦了。别忘了,过度的谦虚也是虚伪和自大的表现哦。”
听恩师如此说,韩启廉只是称是,并不辩驳。随后严清又接道:“你听为师一言。今后不管做什么官儿,也不管你做多大官,记住四个字:清正为公!”
韩启廉听言,忙起身为恩师斟酒,并敬道:“恩师此言,学生谨记于心,不敢轻忘。”说罢严清也朗声一笑,随即两人一同仰脖,将杯中酒喝了个罄尽。
韩启廉刚要再续,被严清伸手挡住,并道:“为师量够了,酒少喝方可消愁,滥饮只能误事。跟你说个正事,”说着便看向张梦鲤对韩道,“这是为师的忘年之交。仕宦多年,一向以清廉行世,这次为师邀张公入席也是顺便为你做个引见,今后为官你也应以张公为榜样,无论什么事,都该抛下私利,以民为重。”
“恩师费心了,”韩启廉放下酒壶,连连点头道,“打张公进门您一介绍完名姓,蔡年兄就告诉我他是当朝大名鼎鼎、探案如神的张青天。我等后生自当以张公之德行为榜样,不敢违背。”
张梦鲤听了,放下筷子,亦谦逊道:“都是虚名而已,只要谨遵官训,贤侄定会做得更好。”说到此张公又想到刚才他说的蔡年兄,遂又问,“刚才你说有同年认得张某,不知是在座哪位?”
韩启廉指了指席间一个年轻人:“张公,小生说的就是他。他和小生一样,也在今年派的官。”
张公朝他看去,那后生便自我介绍起来:“张大人,鄙姓蔡,名北耕。我倒没见过您,只是岳父岳母常在我面前提起您。还说有幸亲眼见您断过案,二老常告诫蔡某,让我做个像您一样的清官。”
张公来了兴趣,道:“这倒有趣了,本官仕宦多年,有升有谪,算算也走了不少地方。不知你岳父岳母贵姓,家居何处?”
蔡北耕回道:“岳父姓姜,岳母姓黄,家居浮梁弘源镇。”
“哦——我知道了!”张公一拍脑门,“你是姜老丈和黄大娘的女婿。没想到如今你真的高中了,此乃天佑苦心人也。对了,令阃没和你一起入京吗?”
蔡北耕有些不好意思道:“拙荆已先回娘家了,而且这次为了照顾岳父岳母,特意申请了浮梁县的官职。”
“好啊,知恩图报。先做人再做官。本官敬你一杯。”说着张公便要敬酒。
蔡北耕受宠若惊,忙举杯道:“大人客气,这杯酒算晚辈敬您的。”
二人喝了酒,刚放下酒杯,一直没发话的韩玉枝也开口道:“张大人,严大人。亏得今日哥哥设下这谢师宴,小女才有幸能见到两位常日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小女虽是女辈,向来最敬重如同二位这样的好官。小女不善饮,就以茶代酒敬二位。”说完便举起茶杯相敬。
同张公和严尚书敬过酒后,韩玉枝又续了半杯茶水,对村长及韩启廉请的几位同年道:“小女在此也感谢村长及诸位同年来捧哥哥的场。玉枝与哥哥自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至今,受尽苦楚。幸有村长怜惜我兄妹俩,给予不少帮助,实在感谢。如今哥哥寒窗多年,终得高中,功名两全,但官场之不测,比天上风云更甚。日后若哥哥有难处的地方,还望在座诸位年兄年弟多多指教扶持哥哥。玉枝感激不尽。在此依然以茶代酒,敬谢各位。”说完便一口喝光了杯中茶水,村长及各同年亦相继举杯同饮,并夸玉枝知是非,明事理,乃女中豪杰、红装侠士。总之颇多赞誉之词,不消细表。
及至未时许,已是散席时分,几个同年因有事不能久留,相继告别,韩启廉亲自送出。待同年都离去后,张公亦准备回去。不料正准备向严清等人告辞时,突然有人在包厢外敲门。
张公暂时把话咽下,严清以为只是酒肆伙计,所以也不奇怪。韩启廉则给妹妹递了个眼色过去,玉枝会意,便上前开门询问。
门外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朴素、一身民伕打扮的中年男人。
“巩娃!”就在众人都还诧异时,村长已认出来人并招呼了一声。
“巩娃?”严清重复了一遍村长口中的称谓,然后仍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对方。
村长忙向众人解释道:“介绍一下,这是巩义。既是邓某的干儿,也在村里协理一些重要事务。以前老叫他‘巩娃巩娃’的,喊习惯了,所以虽然他现在三十多了,还是这么叫着。”说完又转向巩义介绍了两位大人。
巩义见面前站的是京城高官,自然一番大礼。礼毕后,又看向村长,似乎有急事,却又欲言又止。
村长道:“不必避讳,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巩义这才道:“隔壁村死了个人。听说是个叫卫该的。好像还惊动了锦衣卫介入。关键是……”说到此又突然停了下来。
村长急道:“关键是啥,倒是快说呀!”
巩义把目光转向韩启廉,两人也都认识,此时韩启廉却避开对方的目光,似乎在逃避什么。只听巩义继续道:“关键是——这杀卫该的嫌疑人正是大家眼前这位刚刚派官的新科进士。”
“什么!”严清一惊,也转向韩,“启廉,老实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韩玉枝也控制不住激动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哥哥不可能去杀人,肯定是弄错了。”
“错不了啊,”巩义继续道,“我亲眼看到吴知县去过锦衣卫设在良乡县的指挥所。我来前儿还见指挥使派人在韩家院子周围转悠呢。应该是准备守株待兔捉拿嫌犯。”
这时韩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心情也越发沉重。严清和张公都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便一起劝说韩启廉。甚至于连“主动出首,罪不至死”的话都说了。最后连韩玉枝也有些动摇了,开始劝哥哥坦白。
最终,韩启廉顶不住压力,终于说出了一些秘密:“初四那天,约莫巳时左右,我去叶老板的文房店里打算买个笔洗。当时姓卫的和他朋友走了进来,看样子是给叶老板送货的。两人似乎和叶老板很熟,所以就聊开了。当时他们三人聊着聊着就说到当下正搞得火热的‘一条鞭法’上来。也不知他们是为了拍首辅大人的马屁,还是真受了新法什么恩惠。总之三人都一个劲地夸赞新法。本来我对新法向来是持保守态度的,不极力提倡,但也不完全反对,只是听不惯他们那夸大其词的论调,所以就回了几句。结果姓卫的听我诋毁新法,满脸的不高兴,就又顶了我两句。我当时听他语气有些不善,也有些气恼,便跟他理论起来。没曾想他不仅不道歉,反而不干不净地骂起我来。于是我们便开始争吵起来,还互相推搡了几下。眼看我们就要动手,最后还是他朋友从中相劝并把他拉开的。——我没有杀人,请你们相信我。”说着又用无辜的眼神看向韩玉枝,“妹妹,你总该相信哥哥是清白的吧?”
韩玉枝起初低头沉默,最后又坚定地点头:“哥哥,我相信你。”
此时严清又气又急,不知是信还不信。村长也没了主意,缄口不言。巩义则看向村长,等候吩咐。只有向来喜好思考的张公垂首思忖了半晌,最后对韩启廉道:“我先问你,这姓卫的之前就和你认识吗?”
韩启廉道:“不是,是在一开始闲聊时由叶老板介绍的。”
“他朋友呢?”张公又问。
“他朋友也是叶老板介绍的,姓马,是个制墨匠人。他俩都是叶老板的供货商。”
“知道了。”张公点头,随即又转向巩义,问道:“目前这件案子是谁在负责?”
巩义用比之前对村长更加恭敬的口吻道:“回大人,目前是良乡知县吴允江大人在负责。不过背后的监督人好像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
“张简俢!”严清与张公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张公看向严清道:“公直兄,这事不简单啊!”
严清颔首沉思了片刻,最后对韩启廉道:“此事人命关天,为师不能仅凭你一己之言就定你的是非。如果你是清白的,就等真相大白以后再去讨个说法也不迟。若你果真冲动害了人命,就是为师有通天的本领也不会庇护你。”
韩启廉听罢,猛地跪在二人面前:“恩师、张大人,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啊。若有人成心要害我,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如果老师都见死不救,那学生就真的只能乖乖地等着上断头台了……”
韩启廉越说越伤感,二人也越听越可怜。见张公等人有些动容,但尚有些犹豫。韩玉枝亦“扑通”一声跪下,同样哀求起来。就连一旁与韩无甚干系的村长和巩义也为之感动不已,以致连连叹息。
最后还是张公将他俩扶起,并对严清道:“公直兄,我看不如这样,反正大理寺也是专掌刑狱之事的。不如我先去案发现场看个究竟,争取将卫该之死查个水落石出,若贤侄果然害人性命,我等自然不能庇护。但如是有居心不良之人想借此陷害贤侄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您看这样如何?”
严清考虑了半晌,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点头同意。韩启廉兄妹俩自然对张公再三相谢。随后张公问巩义道:“这位小兄弟,案发后吴知县有去勘察过现场吗?”
巩义道:“目前还没去过。”
“也就是说尸体还在案发现场?”
“那倒没有,尸体已由吴知县派人运回义庄检验了。”
“这下糟了!”张公闻此,不由叹气。
严清不解:“怎么,是有什么难处吗?”
张公解释道:“这知县大人糊涂,出了命案首先应该勘查案发现场,然后结合呈尸现象做初步判断。如今尸体被抬走,我要再想细查就没这么顺利了。”
“那这如何是好?”严清也担忧起来,一旁的韩氏兄妹更是忧心忡忡。
“先不管这么多,”张公吩咐巩义道,“小兄弟,你先回去,到案发村保护好现场。如果有人蓄意破坏现场,你就说是奉大理寺长官之命保护现场,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违令者严惩不贷。”
“那……那如果是锦衣卫的人呢?”巩义提出顾虑道。
这回没等张公回话,倒是严清先掷地有声道:“照惩不误。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一锦衣卫官吏。”
巩义这才放下心来,正准备要走,那村长也告辞道:“二位大人,若没别的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吧,再怎么说我也是良乡县的一村之长,而且和隔壁村的村长交情也不错,我可以和他沟通沟通让他们村村民配合并协助保护好现场。”
张公听他说得有理,便同意道:“那就有劳村长了。你们先回,我最迟不过明早赶到。”
说罢二人便告辞出去,此时屋里只剩韩氏兄妹及严、张四人。韩启廉见没了外人,便问严清道:“恩师,那学生和妹妹怎么办?现在恐回去不得了?”
严清思忖道:“回是回去不得了,实在不行你就先去我一旧友家里住几天,等张大人查出个究竟再说。”
“恩师好主意,我这就和妹妹去——”
“此举万万不可,”没等韩启廉说完,张公便反对道,“如今卫该之死你嫌疑重大,如果再刻意避居他处,只会使他人更加怀疑。如此一来,我和公直兄也无法再帮你过问此事了,不然便会授人以故意袒护的把柄。所以,此举万万行不得。”
“贤弟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么回事,”严清豁然道,“是我愚钝,考虑不周了。”
这时韩玉枝发问张公道:“既然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那我们到底如何是好?”
张公正愁无计,听韩玉枝说话,便把注意力转向她身上,很快便计上心来:“这样,韩姑娘,卫该的死虽然你哥嫌疑重大,但你至少还是清白的。你照常回去,如果有人问起你哥就说他有事在城中要耽误两天。”
韩玉枝连连点头,韩启廉又问张公:“张大人,那我该怎么做?”
张公道:“你先自己找一家客栈避两天,记住,没事不要再找严尚书,以免授人以柄。”
“那两天以后呢?”
“两天以后回去,就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对了,你务必记住一点,虽然公直兄与你是师生关系,但本官绝不会因此而徇私庇护。所以,在避居期间,只要本官没有特殊要求或安排,两天后你必须回去,否则本官亦会对你以嫌犯身份视之。”
“大人放心,”韩启廉信誓旦旦道,“韩某人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怀疑。只是这回去衙门一定会把我送去下狱的,到时恐怕更是申冤无望——还望大人再权衡权衡。”
张公宽慰道:“你放心,我会利用这两天的时间加紧调查。即便一时不能破案,至少也会让你摆脱嫌犯的身份——当然,前提是你确实清白的情况下。”
“行了,大家不要在此耽搁了,”严清催促道,“大家各自行动吧。我也回朝里打听打听风声,看看这锦衣卫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说罢,众人各自离去——严清自回朝中不提;张公亦回大理寺安排去了;韩启廉到城里寻客栈落脚;妹妹玉枝则照吩咐赶回了良乡县。
就在张公等人各自行动之际,另一边的首辅张居正已经来到司礼监,并找到掌印太监冯保密商卫该之死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