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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太岳新法得子助

作者:王承苦 | 发布时间 | 2019-01-09 | 字数:4012

万历九年,张梦鲤自四年任江西按察使后,又相继上任了山西布政使、佥都御史、顺天巡抚等职。至此,又坐上了顺天府大理寺卿的职位。属大理寺法司部门最高长官。

十月初三。刑部尚书府邸客堂。

张梦鲤身着一素净常服,应约在刑部尚书严清(字公直)府上坐饮闲谈。

此时的张公已年届四十八,微微有些发福。虽不算年老,只因仕宦多年,每逢疑案悬案必殚精竭虑为民洗冤除枉,还民以公道。常年夜以继日的操劳使得张公两鬓已现斑白。说话的声音也开始显出老态,不比少壮时那般清朗了。好在张公少时曾有习武强身,虽音容渐老,但腿脚还很灵活。比起对面坐着的严尚书更是好许多了。

和张公相对而坐的严尚书,已是花甲之龄,须发皤然,脸上的皱纹随着表情的不同而上下扭动,跟较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张公比起来,自然是更显老态龙钟。

严清为官廉洁,公正不阿,素与张公是忘年之交。而张公亦对他的清正官德尊敬有加,常引以为己身榜样。二人德行相和,意趣相谐。故引为彼此知己,闲暇时常一起烹茶对饮,闲言唱和,也算是苦闷官场中一丝难得的惬意消遣。

张公举杯,呷了口茶,对严清颇多感慨道:“公直兄啊!如今官场风气渐颓,势力各举,令人望‘朝’兴叹。难得你我二人性情相投,又有幸同在京城为官,才有这等便宜在此会饮,发发牢骚,抒抒胸臆啊!”

严清也呷了口茶,抚髯一笑,点头赞成道:“汝化啊,你这话可说得半点没假。如今圣上刚刚成人,亲理政务,朝中一心为利的官吏比比皆是,倾轧排挤也是渐盛。真正为社稷着想的清官廉吏已是容身乏所,良言畏奏。剩下的都是些明哲保身,只顾乌纱者。好在圣上还算贤明,满怀抱负。只要稍加整治,亲贤明,远小人,完善吏制法度,相信用不了几年,我大明朝自会兴盛起来。况且如今圣上刚刚亲政,正是国事权柄交接之期,朝中有些势力排挤也是历朝常有之事,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张公听了严清所言,顿时豁然开朗,拱手赞成道:“公直兄慧眼高瞻,剖析有理有据,梦鲤受教了。”

严清又道:“如今张首辅正在向全国大举推行‘一条鞭法’,意在改善积弊已久的赋税和徭役制度。一旦新法成功施行,利及万民,社稷牢固,他张居正也算是成了件可标青史的不世之功哩!”说罢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香茶。

“这点愚弟倒不敢苟同。”张公边往严清杯里续茶边提出不同看法道。

严清把斟满的茶杯稍稍往旁边一推:“贤弟这话又作何讲?”

张公把自己的杯子也斟满,亦稍微往旁挪了挪,然后手臂往几案一靠,讲道:“公直兄,这新法最早本是嘉靖年间由大学士桂萼提出。虽新法利大于弊,但因触及权势和某些豪绅利益,实施起来阻碍重重,以至如今都收效甚微。如今张首辅雄心壮志,想要把这新法发扬光大,推广至全国各地,此事固然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物极必反,矫枉不可过正。我担心到时候新法尚未得成,却平添诸多乱子,岂不反增其害?”

“非也非也!”严清摆摆手道,“贤弟多虑了。唐时贞观之治,汉时文景之治,哪朝哪代颁布新法令不是干脆利落,果断行事的?革旧从新向来是利弊兼行的,但只要利大于弊,功高于过,便可依法速行。投鼠忌器,欲行又止,反倒不能成事,长此以往,弊端越来越多,积重难返,到那时想再改革就更是不可能了。”

张公道:“您所说的我也明白,只是公直兄别忘了。不论是唐太宗盛世还是文景之治,那都是在举国上下齐心协力的前提下得到的成果。正如刚才您所说那样,如今朝中排挤倾轧情况严重,连海刚峰这样的直臣都因受到嫉妒而不被起用,连官心都不稳,何况民心。在这官民之心不齐,工商之业不稳的国势下推行新法又岂会顺利。如此忽视国情,贸然大规模并强制性地推行新法势必生乱。当年王安石欲变法中兴,就因急于求成,过于激进,最终以失败告终,如果当时他听了苏东坡之建议,缓行缓图,兴许还能成事。可事成败局,正如涸辙之鲋,就是硬撑又能坚持几时呢?我们只有将这些前车之覆,引为后车之鉴,方为行法之良策啊!”

听了张公这番说话,严清沉默了,沉吟过后便又点头喃喃道:“贤弟说得有道理,这事我会跟张首辅提的,你放心吧。”

张公道:“那就有劳公直兄了。——兄曾任过这大理寺卿一职,政绩卓著。愚弟今年承蒙圣上抬爱,担任此职,日后若有疑惑之处还望兄不吝赐教才是。”

“哈哈哈……”严清用低哑干浊的声音笑了笑,“贤弟如今清名远播,可谓是妇孺皆知。愚兄何教可赐?你可知如今民间有首童谣是怎么唱的吗?说是‘登州有个张梦鲤。张梦鲤,鲤入梦,有了梦中鲤,不望龙与凤’。你听听这是何等的口碑,我一糟老头子是比不上你的大名喽。”

张公听了这童谣,非但不觉荣耀,反倒脊背发凉,急道:“公直兄,这种歌谣也就是些不知轻重的小孩胡诌的过誉之辞,不可听信。况且张某人也不过是在其位,尽其职罢了。不敢攀龙争凤。就声望而言,又岂能望公直兄之项背。”

严清又“呵呵”两声,正想再说些什么,这时有仆人来报:“老爷,有您的信。”

严清接过信,又摆手让仆人退去。张公道:“莫非又是刑部有要务寻兄?”

严清展信而阅,随即收信爽朗道:“无甚大事,就是我一门生,今年殿试中了进士,刚刚授任外职,说过几天要在京城摆谢师宴,邀我赴宴。”

张公道:“知恩图报,还算是个好门生。”

“哈哈哈……”严清又咧嘴笑道,“贤弟啊,你只看到记得老朽的,可老朽的门生不说桃李满天下也有数十上百人,忘恩负义的不少,恩将仇报的亦有之,能记得的又有几个。知恩图报是我的造化,忘恩负义是他的本性。这种事,不必太在意。”说罢便把信随手往几案上一扔。

张公侧首看了看,只见信封上署名“良乡韩启廉”,之后颇多感慨道:“如今能有这份心的学生不多了,德行好了方有成为栋梁之材的可能,这种学生也当多多珍惜提拔才是。”

严清依旧只是扬嘴浅笑,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形成一道道纹沟,显得愈发的苍老。张公看看堂外天色,起身告辞道:“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罢,感谢公直兄的好茶,下回再聚。”

严清也是直爽人,从不扭捏客套,当即回礼道:“也好,这天色将晚,夫人在家又该担心了。”

张公也笑道:“是啊,自五年前出了回事后,内人就变得更聒噪了,稍微迟个把时辰就得埋怨个不停。”

“那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你要多多理解才对嘛。对了,届时有空一起来喝酒,反正是我学生,你也不必拘束,正好趁此机会再聚一聚。”

张公拱手:“届时若有空,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严清说完与张公相视一笑,随即亲自将他送出府外。

是日申时,慈宁宫。

时年三十五岁的李太后头戴嵌玉璎珞冠,身着饰金锦绣袍;脚穿鸦青绫罗袜,足蹬金边环凤鞋。端坐在玉阶座前,温淑有礼,气质雍容。玉阶两旁,左右各恭敬侍立着一个小黄门,座后,亦各立着两名青衣小婢。而在座下,正站着当朝首辅大臣张居正,此时正微微俯首,向她禀报着什么,其神情肃然不苟言笑。

良久,张居正终于禀毕,便闻李太后缓缓启唇回道:“张首辅,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让我支持你大力推广‘一条鞭法’,可自年初你提出此法后我与皇上都未反对过,如何今日又来说起这事?”

张居正拱手敬回道:“回太后,您与皇上虽未反对老臣提出的一条鞭法,只是现如今全国各地土地即将清丈完毕,其中也发现不少多年来谎报地亩数逃避赋税的地主豪绅。眼下正是推广新法的关键时期,老臣虽为首辅,但也不过是空有首辅之名而已,臣闻历朝历代欲图变法改革者,无不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若非朝廷鼎力支持,给予赏罚大权,是决计不能成功的。所以,老臣希望太后……”说到此张居正猛地故意停住,只是抬首看着太后。

李太后虽则是个妇道人家,但入宫多年,又常为皇帝督理国事,听过不少朝臣的明言暗语,对张居正欲言又止的用意自然立马看透,随后仍不紧不慢回他道:“我明白你什么意思,就是说眼下这新法推广难免会遇到阻碍困难,如果没有实在的权力在手你怕制不服那些刁民影响新法进程是吧?”

张居正忙道:“太后英明,老臣正是此意。”

李太后又道:“这件事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干吧。我与皇上都说过了,你不有个儿子是锦衣卫指挥使吗?以后只要在京城包括京畿一带遇到阻碍新法者,你可随时调动锦衣卫进行就地处置。但切记一点,古语曾云‘刑不上大夫’,新法虽然重要,但若遇上县及以上官吏阻挠新法,务必再三询问缘故,有谏须上奏皇上,查明原委后方能定夺,不可擅杀。”

张居正听闻有锦衣卫相助,自然欢喜,忙谢道:“臣谢过太后。老臣确有犬子在锦衣卫任指挥使,乃四子简俢。这次若得锦衣卫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话方说罢,李太后便向他摆手,张居正会意,自然告退出去。出了慈宁宫,张居正立马找到儿子张简俢。

锦衣卫指挥使张简俢年方廿一,挺鼻梁,凹眼窝,身长六尺,阔面高额。虽不胜潘安之貌,却也算相貌堂堂。见父亲急忙来见,忙亲自端茶看座。

张居正没心情喝茶,甚至连坐也没功夫坐,接过茶却往案上一放,开门见山道:“简俢你听我说,为父刚才去见过李太后了。以后只要是推广新法上出了问题,你的锦衣卫要随时听从调遣。”

“没问题!”张简俢毫不犹疑道,“这次能与父亲共促大举,实是孩儿荣幸,孩儿定随时听候差遣,为父亲效劳。”

张居正又吩咐道:“明天起,你先带人到京畿各县走动,不管是明察也好,暗访也罢。务必先清理掉反对新法的昏官庸吏。记住,此事事关重大,不要轻信他人,如果非要找人协助的话可以找良乡县知县吴允江,这人得过为父的恩惠,憨厚忠实,可以倚信。”

“孩儿明白。不过父亲,若真查出有人破坏新法的推行,依父亲的意思是不是全部都……”张简俢用手往脖子上一抹,然后用探询的目光看着父亲。

张居正在房中踱了两步,先点头,随后又连连摇头,回道:“不可,太后说过不准擅杀,我等不能把太后的话当耳旁风……这样,如果是官吏反法,那就先打入大牢,听候圣上知悉后再行裁决。”

“那……如果是刁民呢?”张简俢靠近一步,更加意味深长道。

张居正又踱了两步,最后在心里打定主意道:“如果是刁民阻碍新法,那就先晓之以情,再动之以理。如果连刑罚之苦亦不能奏效,那也只能采取杀一儆百的下下之策了——”说到此,突然语气一沉,颇颇耐人寻味道,“既然下定决心要推新法、兴社稷,死人这种事情,总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