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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叹厚土未吝育娇儿 问皇天可有誓不遂
小子前道:久惟一行人出了堂门,各自行事。久惟招来小夏引了弗猜师侄去至药局,自家往外吩咐埋尸迎门等事项。她虽然是个幼质女儿,却难得的处事谙练,是心中有丘壑、可担事的人,自具安排妥当不提。现单表弗猜既离了久惟,行不上数步,将身一晃,头上好似顶了千金锁,直往下便栽。云埋慌得一把抱住,小夏也心惊去扶,云埋哪容得旁人上手,自左臂往右臂一换,侧半步将身隔住,道:“我师叔招了些暑热,问姑娘讨杯茶吃吃。”小夏忙去拿茶。其实弗猜也不吃她的茶,只是借口将她驱走,二人说话。云埋寻着个廊下的矮凳,将弗猜置在上边,教她背倚阑干歪着,把手垫在她头下支撑,盯着她脸道:“你这一程觉得怎么样?”道:“也不感觉怎么样,只是站太久了。”云埋知她自损功力,堪堪支持,便是主家下人不在时,也不说出。他也就不言明,只望着她,就像望着水中的影子,林间的风,月里的灰,愈发透明不可捉摸了。两人都恍神着,心有好些话,不肯倾出,也终不知如何倾出。
略坐片时,弗猜探起身道:“这里稽迟也没意思,我们进去吧。”云埋口里道:“凳子尚没坐热,你忙什么。”却还是伸手扶将起来,在前推开药局的门,门扇带风,有好大一股子草药味喷在面上。弗猜嗅一嗅,却觉精神好些,她并不知道这里有调配千机散的话说,只讶于那一面一面的药墙,竟像个久惯制药的人家。她走在前头,取出几味药材,回身教云埋拿戥子按量称了,放碾槽里研成细末,兑水丸药。看她边走边想,想一回,取一回,无意地将指甲在木屉上轻轻敲着,才敲没两下,只听得一声低吠,竟是青骓一阵黑风似的跑来。方才出门时,它原跟在久惟的脚后走,现听指甲轻扣之声,当是弗猜呼唤,嗖地跑来。又听一女子惊呼声,茶水泼地、杯盘碎裂之声,正是青骓冲来,将才倒茶的小夏惊了一跳,失手砸在地上。
弗猜听闻声响,警然道:“兀的是什么东西碎了。”云埋却不在乎,蹲身顺着青骓的毛,淡淡道:“是那婢子失手,把个盅子掉了,不相干。”弗猜细听去,道:“没说那个。我听见外边有桌椅砸碎的声音,果然真切,你与我看看去来。”云埋也学着样子听了一回,道:“没有啊。”弗猜愈发心慌,扯住他袖子道:“我说有就是有,我说去就得去。”云埋忙起身,一叠声道:“是是是。”二人一犬寻声赶至前来。
且幸弗猜耳聪过人,脚步飞快,寻至内堂,正赶上久大侠四人缠斗。定睛看时,最显眼的又是那当街的两道白绫,她改了面容,弗猜不大认人,只认得兵器,微微一笑,心道:“有缘法,又是你。”随手扯下门帘儿珠子,手心内只一晃,洒将出去,任那白绫是什么天蚕银丝还是地蚕铁丝,又削落如雪片一般。赛花铃袖中拢的白绫子原有数丈长短,先在街上已失了好大一截,现又断一遭,只剩了寸许,晃荡着如戏子的水袖一般,全抽出来看时,连上吊还自不够。就活活恼坏了一个赛花铃,边扭头边骂道:“是谁如此惫懒!怎么敢……”回见竟是前门口那个娘娘,早将那“怎么敢弄破你奶奶的法宝”的话说丢在东洋大海之外,黑黑的面皮儿泛出红来。
弗猜笑容未息,就看赛花铃转过脸来。她见过姑娘白净净、粉莹莹、红扑扑的脸蛋儿,就是没见过这等黑亮亮的。心觉十分有趣,认真地打量着她,瞧她两颗圆圆的眼睛就像云埋从前炫耀的黑珍珠,闪闪地向外放光,本就圆圆的嘴巴因惊讶而张得更圆了,嵌进一枚果子刚好。弗猜以为这个女子真是特别,实在少有,心里非常中意,以至于对她方才的詈言都不计较。宽恕她,就像宽恕一只误闯入菜畦的小鹿,菜畦固然重要,但小鹿更加可贵。可贵到使其想要漫山遍野地开荒,只为培成菜畦引鹿前来。云埋却不能同她一样大度,因为他根本感受不到其他女子的美点。他就像积攒了一肚子怨气,终于逮住一个骂人的机会似的,向赛花铃大声嚷道:“你才惫懒!你那个大高个儿也惫懒!你那个楼主更加惫懒!你们都是一伙的,还怕谁不知哩!”
赛花铃听见这些话,又羞又气,又不能发作,只把两个眼睛狠狠地瞪着他,简直要从眶子里飞出来了,活像白瓷盅盛的两葡萄。弗猜笑眯眯地瞧着她这双铜铃眼,它微垂的样子,瞪人的样子,却又不知先前打斗时,那眼神是怎样的促狭和凌厉。心中忽而一动,扯过兀自嚷闹的云埋,就扯得他立身不稳,连趔趄两步。他脑中正懵,只见弗猜伸手指定赛花铃,双眸带光,用一种登徒子谗言里宋玉说话的语气,轻佻又坚定地道:“这个小姑娘我非常喜欢!”
一言既出,众人惊愕。云埋从身后一把拽住道:“这个小姑娘我非常不!喜!欢!”弗猜压根没听见这句话,眼里看着赛花铃,口里对云埋道:“我要把她收下来,收给你做女弟子。”云埋真的急了:“上回你见月客,也是这么说的。”弗猜却似个薄情负心的人一般,不记得这桩事儿了,问道:“月客是谁?”道:“是那路边瞎走动的,姚家的姑娘。”弗猜还是有些不知,乱摇手道:“休误我,没说那个话。”云埋气得叉腰道:“没说你也是那般做的!”弗猜不再采他,自顾走上赛花铃跟前。
赛花铃听她先前之表白,正未晃过神来,现见她到跟前,慌忙把头垂下。弗猜便就微微屈膝,偏头捉住她的目光,也不询问其姓名来历,只揣着胳膊笑道:“适才本君折损了你的兵器,怎么办呢?”不容她答言,即道:“赔你些金银,你不见得稀罕;给你些刀剑,也没甚意思。再给你寻些一模一样的绸子,本君没那个闲工夫,况就有心也没处寻去。”你看她踱来踱去,终于说出:“不如……不如你便跟了本君,也使人传你两手新鲜的功夫,虽不说十分的厉害,随便敌个什么红爷、黑爷也够用了,与你实是买卖。”
那厢站着的雨霖铃,听见说“红爷、黑爷”,知是暗奚自己。他瞧弗猜的话说,不测是究竟什么意思。是看中了姑娘根骨好习武呢,是冲着自己来的呢,还是有些什么怪癖好,当真相中了呢。就想着不论哪一种,心都十分不是滋味,干咳两声,佯笑道:“仙姑别忙,这个女娃干燥的很,老子没事一天也要打个八百回。跟了你去,将来保不齐言语冲撞,倒要惹你生气。”他兀自替赛花铃找话开脱,弗猜却把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等着她的答复。这赛花铃也不愧为女中之丈夫,侠里的豪杰,绝不肯因技不如人而畏祸低头,大不了拚得个同归于尽,也不可使名号折辱。只是项时为保名誉而战,光明正大,底气十足;如今先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冒别人之名,却不得不心虚些个,还怎么提甚拚个鱼死网破?罢,自是理亏,莫若坦荡认了的好。
你看她心里想定,偏举拳至面侧微微一抱,脆生生道:“承蒙仙姑错爱,赛花铃万当不起。先前冒犯尊颜,在此一并谢过。谁不知你如痴门的功夫冠绝天下,赛花铃资质平平,就再练五百年也难以企及。小女自知没福,还是不耽误仙姑修行的好。”她婉言推辞,早在弗猜意料之中,奇的却是她这等不卑不亢的态度,直教人愈看愈喜,难舍难离,调了糨糊般不能丢开手。
那赛花铃的伴当八段锦甚看不过,只当弗猜是惩治她冒充之举,强领回去受刑,好把来出气的,便咬牙挺身挡在她面前,道:“如痴如痴,果然好痴!你拿她一个毛丫头何干,乔扮你等人的,也有我一个。要挑便挑我!”
看官清明,如今有八段锦一番仗义豪言,兀自喊得热血沸腾,岂知边上又恼犯了一个——云埋哪里容得他?容得他在弗猜的跟前乱缠?那是下下辈子也不能够的。他也敢招声犯对,替人出头,凭他有这么好心?怕是早怀甚歪意,寻借机会吧。怎及弗猜答言,云埋一步跳上前,指他鼻子叫道:“做你的青天白日梦!有一个雨霖铃,又有一个赛花铃,你是什么铃?我看你是个挂脖铃,我们不养牲畜,也不要这样破铜烂铁!”挂脖铃便是牛羊颈上所系之铃铛了。八段锦怒不可遏,梗着脖儿喝道:“你错了!我是天灵灵,地灵灵,专门下凡,降服你这妖道!”如此一激,众人愈发要嚷闹起来,多有心怀不平,面露不忿的,摩拳擦掌,几欲动手。只听一个低沉声音从中喝道:“都住口罢!”
原来久大侠于方才混战之时,被寸心楼的三个人团团围住,便至罢手时,又把他挡在几人身后的暗处,弗猜满眼只见最外边站的赛花铃,更不曾看见他。就听久大侠自众人身后走出,扫视一周,含着怒气道:“好一干疯人,就有这许多话拿出来放刁,全看不见我的人睡在这里不醒。要打且外头寻个宽敞地方,嫌命长谁也别走!”他的声音不大,却无端有一种威慑,众人尽皆不语。似他这般不点名不道姓地骂人,显然是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骂进去了,连弗猜、云埋也陷在内。偏雨霖铃心思活络,自忖道:“这半晌也摸不透姓久的匹夫和姓西的婆娘究竟是什么关系,成日家神戳戳的。既不吝渡功力与他,可别是老相好?恁般说时,只道惹不起了。”他眼不住地两边瞟,想了一回,又道:“西天主何等样人,岂能容他人冲撞。现被他一顿乱骂,还自不恼,她身边那个一惯焦躁的道哥儿也不敢言语,端的有私情了。”他哪里得知弗猜顾的是自家师姐的休息,而云埋怕的是师爹的威严。其中诸般干系,外人实在难测。
久大侠见众人无言,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愈拿捏起来,斜睨着雨霖铃,扬声道:“如何,有去的没有?有去无回,可想好了。怎么你寸心楼主,江湖上也有一号的人物,竟是个铜皮儿哨子,只口上吹得响,里头全是虚的。”雨霖铃冷笑一声,啐道:“呸!千机堂主,方才你赢了老子吗?那陷在阵里动弹不得的又是谁。你现在盛气凌人的,是仗谁的势?”话罢,愤然将头扭过。其实久大侠已趁众人围绕赛花铃争吵之时,将内力调息过来,方发声言语,故以他此时功力,完全可敌寸心楼三人齐攻,况且赛花铃又失了捆人的兵器,还有何惧。他也不恼,啧了一声道:“啧,既是寸心楼主自认胜了久某,如何现又不不敢应战?久某倒很乐意领教你寸心楼的高招。”
雨霖铃听闻此言,心里鼓点快似催阵,脑中思绪乱如生麻,侧首看看八段锦,他也正瞧向自己,眼光闪闪,浑没计较;又看赛花铃,这小丫头还赧然不知所措哩,再怎样言语烈烈,心里仍是不能不动的。再一瞟弗猜,她在旁似笑非笑,似愁非愁地立着,一言不发,叵知心内打量甚的;而云埋只是气咻咻地,嘟着嘴拿袖子给弗猜扇风儿。他两个虽不曾出言与久大侠帮腔,却也没道理为素无前情的寸心楼而与久家反对,这就是雨霖铃心里最清楚的一点。真个动手来,虽然两方都是三个人,自己的三个人却绝比不上对方三个人,甚至自己三个人都比不上对方一个人,此番夺得《六魂经》之事算是休矣。正想得一脑门子汗出,只听吱呀推门声响,久惟端着毛巾铜盆袅然而来,原是要为父亲净面。
她瞧见久大侠无恙立在众人之间,喜得将水盆往旁一丢,上前挽住他臂膊道:“爹,你好了,头还疼么?”久大侠拍拍她,低声道:“这会儿很好。你娘却自未醒。”久惟看向四周,见有两个生面孔,问道:“这一干人在这里做什么的?”八段锦知是说他,上前道:“久小姐,适才我们见过。因你迎出开门,故此错认,休怪。”久惟端详他一番,道:“啊,你是扮我师兄的。”便也知了赛花铃。遂轻声对久大侠道:“爹,你今悄悄告诉孩儿一句实话,端的那《六魂经》在不在你的手上?”久大侠听见这问,急把她推开,暗里将手心的汗抹在袖上,横了心扬声道:“不消悄言细语的,好像咱们父女盘算什么。你说那话儿是魔教的邪典,自然在他昆仑人的手里,并不在我久氏一门。”久惟道:“可他们都说……”久大侠接道:“眼见之事,犹恐不真;耳听之言,岂能尽信?为父手中若有《六魂经》,怎能耐住不练,练后非疯即魔,又怎能好好站在这里?”久惟听言,道声:“也是,也是。”久大侠又道:“今天你师叔、师兄站在这里,为父也不怕他两个听见:我千机堂的武功和你母亲如痴门的内力加在一起,放眼江湖也够用了,实不屑捞摸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说话,直盯住雨霖铃,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雨霖铃只是咬定《六魂经》被他昧下,饶是说破天来也一字不信,又听他道甚师叔的话,心内编排:“今日还称师叔,明日改叫小娘了。项后来一家子弄鬼。”急上前叫道:“你不要巧言跟老子白赖,若没些儿风汛,老子能上你的门?如今也不瞒了,这桩事是七先生亲来信说的,他当年引路打上昆仑,说的话岂能有假?”久大侠冷笑道:“七先生,你同他很熟吗?你也只叫得上个名号,连他身份、真容一概不知,却就信他到这般地步,当真荒谬。难道他就不能是我久家的对头,放出风利用尔等来害我?”雨霖铃闻言一愣,暗道:“七先生行踪诡秘是不假,究竟无从得知他是何身份。现敌这个姓久的不过,他既混辩,又不能拿住他来搜。常言道捉贼拿赃,他通身没一点练过六魂功的迹象,这老天杀的,心思缜密至此,不留一点痕迹。好不难人也!”
久大侠见他不言,知是心中怯了,更追着连威带吓地道:“寸心楼主若还坚信前言,不依不饶,久某也不消再辩,就请走上前来,与你试试此经!”当下雨霖铃不由得涨红了一张面皮,心中发怵,退意萌生。他向八段锦、赛花铃二人使了个眼色,往地啐一口道:“罢了,想你狐狸尾巴能藏掖多久?等老子拿住了,再来和你说话。” 即与左右道声:“撤!”三人抢步而出,一溜烟儿不见了。
父亲的话绕在久惟心中,想来还是不能不疑。若《六魂经》当真与千机堂浑无瓜葛,所谓无风不起浪,什么七先生、刈音阁、寸心楼几路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撞将来,伊消又为何指派护法将自己接进慵来楼里去?满腹疑云,再问父亲却也无益,万一惹他恼怒,岂非不孝之过。如此还是要去见一见伊消,与他说了父亲的话,看他是如何。她就在心中默默祷祝道:“愿此全系误会,误会……大家说开,六魂之失不干我父之事,我与昆仑公子无仇无怨,无仇无怨……”久大侠一见姑娘形容,就似知其所想,闻其所祝般,低声喝道:“惟儿,近来家中事多,外边颇不安宁,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跟前好好守着你娘。”久惟便不依时,急要分说,他却将手一拦,道:“这就是为父的意思。”
久惟自知困家里是万事也做不成的,父亲却不听她言,没柰何只把眼去睄弗猜,望她能说句话。却见弗猜垂着头,双手缠弄着云埋的衣带玩耍,全没甚话要讲。久大侠也见了,叫她道:“西天主,不问么?”弗猜也不抬眼,道:“问你什么?”久大侠提起方才之言,道:“西天主,信了么?”弗猜道:“信你什么?”又道:“本不在意的事儿,哪里来的问与信。”久大侠犹追问道:“据说那话儿经神通无比,西天主当真不在意?”弗猜松了手里打的花结,笑道:“且似你先前说的,管它什么神通,我如痴门的武功也够了。况那实非凡人能驾驭的,劝你也依照前言,莫打它的主意。”言罢,侧头对云埋道:“云官,这里空气太不好,我两个出去走走罢。”云埋即向久大侠做个辞礼,久大侠道:“请便。”
弗猜矮身抱起青骓,放在云埋怀中,携着他手,往外便去。久惟知她情愿做个清净人,对那些事不欲插手干涉,可这心中仍是闷闷的,想与她说了,排遣排遣。便跟将出去,扯住她袖道:“师叔,眼下并无旁人,咱说说知心话儿。”弗猜站定了,笑道:“原来小惟眼中,生身父亲算个旁人?”久惟赧然道:“哎呀师叔,此刻你也不是甚如痴门的真人,只是侄一个长辈,抑或斗胆称你是个朋友,你且说说《六魂经》的看法儿。”弗猜微笑道:“你小姑娘原是来折我辈分的,再一时,我两个都矮你一头才依足呢。”久惟松开她袖,扭身佯恼了,道:“你不说也罢了,别安这大罪名,侄可当不起。”弗猜叹道:“我等修行者,身非江湖人,不问江湖事。当头第一的是成仙,岂会眼热凡人的功夫,而乱了心的?”久惟道:“话虽如此说,你与昆仑有送《洪荒诀》之义,与家母有旧年师门姊妹之谊,与我晚辈亦有爱怜亲厚之意。似你如此多情之人,终不能与红尘俗世完全撇离,又怎会浑不入心?”
此番话说给弗猜,不听还可,一听又戳进绵绵神思里,倒不在侄女前段理的种种关系,只一句“似你如此多情之人”足可勾起她多少悠悠自叹。放眼远观,日已向西,这既非山内日西,也非海边日西,而是滚滚红尘中的日西,袅袅炊烟里的日西。虽然望着是和以前同一轮太阳,融于此地街巷楼塔之景色却从未见过,于是只管那般呆呆地站着,不是是玩景呢,不知是想事呢。久惟伸出一只小手,在她眼前晃晃,细声道:“师叔,可是侄说错了什么?你莫计较。”弗猜回神笑道:“你是个看得清的人儿,哪里说错什么。有侄若你,做师叔的向后少不得要依你行事了。”
久惟听她此言,知其亦如自己一般没有那定盘的星,不免心中虚怯,随口问一句道:“不知所言‘向后’是何,又待有甚变故。师叔,你自生来桀然,可也有什么怕的吗?”弗猜立站半晌,方叹了一声,幽幽道:“有啊,愧在不但怕,且怕事甚多。”便细道:“怕秋夜寒雨无烛灯,更怕多情总似无情,空阶滴到明;怕风云际会天色变,更怕生也难从,死亦难从;怕朔风纵雪相摧残,更怕梅蕊易谢,别枝冠芳华近晚;怕墨色从卷退却,更怕杨柳岸星头灭,弦断声绝。”说道“星头灭”三字,似有一顿,再后文便有哽咽之音,久惟忙劝道:“师叔,且住。为人行天地之间,总有憾事,不必太过介怀。”弗猜痴痴道:“是我太过介怀了么……”道此,两旁一看,不见了云埋,捶手叫声:“呀,我云儿这会儿哪厢去了?”
二人都向左右张望,忽有青骓向上高吠一声,她俩举头看时,见云埋不知何时,旋身一窜上房,他就抱住了那飞檐脊兽,颤颤趴在顶端,姿势上好比花萼头缀着一条大豆虫,颜色里恰便似金砖地拢一堆海棠花。弗猜定睛去瞧,不知他搞什么把戏,便招招手道:“这个顽皮,你做什么耍子哩?就要摘月亮星星,此也才刚日坠之时,早呢。”
原来云埋心里恼她恣意替自己做主收徒,故此略施手段,要给她个记心,便自踞身屋脊,做出舍命的姿态相胁,见弗猜下问,大声叫道:“谁和你耍子!我这里寻死哩。此番只为一件事,你若依得我,万事皆休;但道不字,我从此摔下身去,在你脚边,化作团血泥!”言出未知弗猜如何,久惟先信了真,慌忙上前道:“师兄啊,你向来是个豁达人,今何苦这般短见。你但凡有事,下来慢说,咱师叔的人你岂不知,前后何尝有甚事不曾依你?”弗猜眼波流转,端详一回,不慌不忙地侧身拦住久惟,笑道:“小惟休慌,你忒也单纯,信那家伙的邪风。”将手向后一背,道:“非是豪言:我如痴门的轻功可谓飞鸿踏雪,游龙翩跹,真也似无羽之翼,再来三层这般高的楼,来往也不在话下,哪里就摔坏了他?”
云埋见计不奏效,顾盼道:“罢了,生门一扇,死法千般。我在这里挺上几天几夜,难动难移,绝食绝饮,不吃不喝,你奈我何?”“这个么……”弗猜听如此说,始惊三分,心道:“这个人行事常没分寸,若不采他,愈发没个台阶下了。似这般倒也不消几日夜,就是晚间露起,寒气侵身也不是玩的。”思此焦急,踮着脚道:“啰嗦什么,我数三声,数完还不下来,仔细一场打。”云埋见她上套,心中暗喜,梗着脖子道:“死都不怕,还怕你打么?”
几下惹得弗猜心头火起,叫声:“反了,你当我真治不得你。”四下一看,寻见一方齐腰高的石几,便至旁指着叫:“要死也是我先死,往它身上一碰也就清净了。”未知云埋如何,先信真的还是久惟,她就忙得上前以身挡住,道:“师叔怎么也这般短见。”云云皆方才所言。云埋在上叫道:“我师妹休慌,你不知她这一颗头是有功夫的,强胜铜铸铁打,管跌碰不破,你只心疼那石桌子吧。”久惟一愣,暗道:“且喜这两人,都是求生易而求死难的。”弗猜冷笑道:“纵是一磕不死,磕它几十下,也累死罢了。”说着,举手要卸钗冠。
云埋那厢见了,不由也是一惊,忙道:“慢!师叔且听我说了事由,定夺不迟。”弗猜道:“你说什么。”道:“也不算十分难的,只从今后别再给我收徒就好。”弗猜听原是为了这桩事,又好气来又好笑,起身指着道:“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收便不收么,却不该做这一出儿。”云埋见她应得容易,却知日后未必依言,到时只推说忘了,自己依旧难处。便道:“好,既如此说,你起个誓。”道:“你休得寸进尺!”云埋摇头晃脑道:“那便是不应了。哎,为师叔的不管侄儿死活,苦啊!”弗猜没柰何,只得道:“别嚷,你说怎的起?”云埋自然不肯拿弗猜的性命赌咒发誓,暗想自己贱命一条,正好拿来白玩,便道:“你言:向后一旦如痴门邢某名下有徒,便教他万箭穿心,黄土覆面,活不过三秋。”弗猜闻言心惊,看他面上不似玩的,暗道:“忒也言重了些。罢,依他便无事了。”即面南举掌道:“过往神灵听禀:向后若那邢郎再有徒弟,”口中还是说不出那怎长怎短的话,便一推手道:“只管教他如方才所言罢了。”
云埋在上听得分明,点点头道:“这下省了多少麻烦。”弗猜一扭脸道:“保管不烦你便是。”云埋见她面上有些愠色,便道:“你是有气的人,恐一时激出来的话儿。敢与我排手么?”弗猜道:“我待与你排一百个手,上下隔着也枉然。”话罢,只见她脚尖一点,身已离地,旋然升至檐齐。云埋一手拢住兽头,慢慢伸出另一手来,二人就空里击了一掌,不等反应,弗猜就势扣住他手,抖臂往下一扽,扯得云埋没处抓摸,随她翻身而下,两人一同落在地上。
甫一站稳,弗猜伸过手来,拎起云埋的耳朵,瞪着眼睛问道:“冤家,你是什么样的心肠,还来闹我这福薄的人?”云埋挣脱出来,忙躲至久惟身后,连声叫道:“师妹救我!”久惟笑开解道:“闹了一天不乏么,还只管这样跑跳。”便引二人步往后院寻处休息。她自在前头走着,后边紧着是“再胡闹,踝子骨给你砸折”的话音。却说久宅后院与繁华临街的前门不同,是好个静谧的所在,松竹芭蕉接连如屏,空地大而房屋少,绿植甚多,背衬隐隐青山,十分清幽。穿过蕉丛,有间壁的两间厢房。久惟指下其一偏东的道:“这一间请师叔歇歇。”又指另一间时,就见弗猜两步闪进东屋门里,伸手往外一拉,扯的云埋像个大包袱一般,也拿进屋去了。他两个就似用糨糊粘住一般,形影不离。久惟只得摇头笑道:“两个人好成一个人似的,哪里肯住两间厢房,却不多余怎么。”
却在笑时,从窗棂向内相睄见弗猜一手脱了外褂,向后一丢,早有云埋接住;她又向头上一把扯下钗冠,乱推在桌上,口中叫道:“活活沉煞人。等我死了,大殓时再戴罢!”身后人扶住她肩,替她放下发来篦头。两人唧唧哝哝地说些闲话,青骓懒洋洋地趴在廊下。久惟自转至前堂,要看父亲,奈何久大侠闭门调息,只是不见。又有前边代收的拜寿礼品,久惟接了,按礼单一一对照,收入库中,如此来来去去,忙完已是掌灯时候。红红的灯笼上映着“久”字,是个“红火永久”的吉征。久惟仰头看了一会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留心于红色的事物上。略歇片刻,洗手净面,唤过家下人传来晚饭,又命小夏去请弗、云二人同用。
彼时满府上人都已飞报说远来的女佳客是夫人的妹子,因面貌身形上瞧着甚是年轻,竟皆呼之为“姨姑娘”。小夏领命转往后院,见那厢竟黑漆漆一片,并未上灯,树影绰绰,阴气森森,且是寂静无声的,连风丝儿都不往这院子里去。她踮脚向内望时,不由心中一阵发瘆,忙呼左右道:“奴才们都哪里躲懒去了,怎的不给姨姑娘掌灯?怠慢远客不说,弄得这里是什么样子!”那里快步走来一小厮道:“姐姐,不是咱们不来点灯,只是这火苗屡屡站不住,也是邪……邪门了……”小夏闻言不吉,忙喝道:“住口,干活儿不中用,倒会调嘴?趁早这里别呆了。”说得小厮不敢回言,又道:“火折拿来。”却说不曾有火折子,只递过两块火石。
小夏教他摘过廊下灯笼来,她自打了火,点着灯烛,果见火苗跳了两跳,却似被甚物击中一般,只一晃,“呼”地就熄灭了。边上小厮一副“看吧,这可不怪我”的神情。此火不灭便罢,灭时小夏忍不了心头焦躁,一发觉出有人弄鬼,急划亮子满地找那打灭火星的物什。矮身四顾,不说石子,连个草叶不见。忽听小厮叫声:“在这里了!”向他指处看时,原来是颗不足指甲大小的香瓜子。她不知世上有凭指力将如此轻巧之物挪送飞击的武功,只道是小厮口中吐出来,与她耍子的,便一把扯住他,连声骂道:“好个促狭小子,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弄鬼?”却听里边传来悠悠男声答言道:“门外哪个姐姐?赔礼了,我并不是捉弄你。”小夏闻言,忙朝内大声道:“咱们哪里敢说相公?全因这个没规矩的……”
云埋道:“姐姐也犯不着说那后生,只是我们这里弄不用灯的勾当,亮起来便不好行事了。”小夏即应一声,转而想到他说什么“不用灯的勾当”,不知所指,斜眼去看小厮们,他们却都将头低了下去,不敢张望,她似忽然想到什么,也自红了脸,躬身低声道:“咱们打搅了。”忙抬步往外要退,云埋叫道:“想是惟儿烦你传什么话?不妨近前来说。”小夏欹在外门上道:“是小姐一句叫吃饭的话儿,不要紧。姨姑娘并相公……得空……去也罢了。”道:”什么得空不得空?你不进来说清楚,我只当没听见这个话。”
这厢小夏听见非得教她进去,心里“呀”了一声,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只道是打远地方来的,就远到豪放得没规矩不成?”没柰何,低着脑袋往里走了几步,偷眼觑过,见几丛蕉叶隐住,廊下长凳上斜斜的偎着两个人影。不待瞧真切,忙又低下头,语速如飞道:“问姨姑娘并相公安,小姐请二位移步至前厅用晚饭。”少停,不见回话。小夏心里嘀咕道:“想是不曾听见。”复上前数步,见大月亮地儿里,弗、云二人已换素净装束,各穿茶白色菱花格子道袍,腰系浅檀巾,足踏黎面暗云纹道屐,此屐以沉香薄片为底,并刻有巽卦图像,合列子御风而行之意。又见头上都是一样的半髻,插竹针,别艾青纱花。两个脑袋凑到一处,执妆镜互照。后影似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前影似慈航座下的碧男玉女。
小夏细打量这两身齐整的装扮,暗地咋舌:“怎么得个巧手画匠,把这二子拓下影神图,何愁年节无画?”又想:“眼下分明是这般端正地坐着,哪来什么畏光的勾当?”原来前时云埋伺候弗猜更衣毕,便教她坐在廊下等,自己再进内换过。复出时,见弗猜手执一面方菱小镜在照。云埋上前一把抢来,笑道:“这件东西瞧着眼生,敢是师叔藏的私房么?”弗猜任他抢去,笑道:“不知是哪个失心疯的打碎了它,这会儿还有脸装没见过呢。”云埋恍然记起,这便是当日小西天上,自己失手打碎的妆奁上的镜子。弗猜不忍丢弃,捡出一块形状齐整些的,以琥珀脂圆珠和金光玳瑁绕周镶嵌。外镶瑜润琥珀十二颗,合地支之数;中嵌纳彩玳瑁十颗,合天干之数;内镂八组长短花纹,是文王八卦式象。上有金丝做攒花,下有犀角为手柄。沉甸甸拿在手里,晃得天上冰轮雪亮,群星增辉,着实教人喜爱,引人观玩。
云埋将镜拿在手里,左右顾盼,喜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功绩。没什么争的,这宝贝姓邢了。”弗猜道:“可值什么宝贝?寻常家一个东西,照得出月里嫦娥不成?”此说时,云埋竟真将镜照月,只见月光镜光一线相连,四周俱潋滟如波。将廊下灯火尽熄,更是一番景象。若说银光晃得满堂如昼,实为夸谬,虽不至此,却也有清辉斑驳,如蝶翼翩然。云埋大眼圆睁,往镜里去寻嫦仙,见内中当真有个素衣人影,倚阑托腮,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可有么?”云埋如浸杜康,醉迷迷地道:“现有婵卿身在侧,何问月求镜中仙?”弗猜怔了一怔,将袖扫在他面上,笑啐道:“好个痴心的小奴才。”
小夏近前时,云埋仍捧着镜子,赞不绝口。弗猜只是半眯着眼睛,斜歪着不答言。青骓趴在凳下,嗅到了小夏的气息,猛地探起头来,小夏正看他二人入了迷,忽见黑咕隆咚的地方冒出两个晶光琉璃的大眼睛亮出来,又是惊的“哎呀”一声。云埋听闻叫喊,扭身看见是她,招招手道:“对不住,你已经被它吓了两遭了。别看个头大,却不咬人的。”小夏倒也不惧畏犬类,只是两番都忒突然了些,忙道:“嗨,没那回事儿。小姐教来请二位用晚饭呢。”
云埋笑拱手道:“起动了,吃饭怎么能教人来请呢,我们没这个规矩。”这话说的小夏不知其意,自古下人请主子前去吃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没规矩”?这都没规矩,真不知道什么才算规矩。却看他面上、语气都不是生气的样子,愈发琢磨不透,不敢回言。弗猜先道:“你随她去吧,我这会懒怠动弹。”云埋道:“那可不成,你独自一人呆着,哪个放心。”道:“什么不放心的,谁还能欺负我?”云埋站起来,对小夏道:“不知惟儿此时哪里等着?”道:“前厅里等着。”云埋做礼道:“那么,劳姑娘在此,陪我师叔说说话儿,等我去去便来。”小夏应承一声,云埋将镜揣在胸前,又辞弗猜,大步往外走去。弗猜看着他的背影,略带疲惫地轻叹一声:“晚饭时候了。这里的一天忒漫长了些,只觉不止十二时辰。”她却不知这一天的事情还没完,少待尚有一端伤身大祸,正要她自己亲口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