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舰上养病
1940年4月1日,星期一,农历二月二十四。
波斯湾,华佗号医疗舰上,军官特护病室内。
已经接受了一个多星期治疗的陈烬状态好了很多,相比起之前刚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时候那副奄奄一息浑身伤痛的样子,现在的陈烬看上去起色不少,但还是显得很虚弱。
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原本夹杂着黑色,但如今已经彻底变成灰白的颜色,看不见任何健康的黑亮,人至中年的陈烬尽管才三十多岁,但看上去就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一般,苍白憔悴,脸色暗淡看不见任何笑容。
陈烬大多时候都是在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哪怕是护士用镊子清除伤口深处脓液的时候,陈烬也只会是皱皱眉头,不会像其他那些军官一般,要求这样要求那样,抱怨医疗舰上的治疗环境和医疗设备不如国内医院,抱怨伙食不好,抱怨护士不够热情种种之类,陈烬就是医疗舰上唯一的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其他任何人,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或许陈烬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傍晚凉爽的时候,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推他去甲板看看夕阳吹吹海风,顺便抽支烟......咳咳,抽烟只是次要目的。
又是一天傍晚,天边落日渐渐西垂,伴随着光照的减弱,外部气温也降低了不少了,这让医疗舰上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尽管北方的苏俄乃至欧洲仍旧处在凛冬的余威之中,冰雪都还未融化干净,气温很低,但处在热带附近的波斯湾却常年都是一片炙热,尤其是在军舰之上。
医疗舰更是如此,华佗号上面的医疗设备众多,进入战时之后被派往波斯湾接收高加索集团军群在战斗中产生的重伤员或者受伤的中高层军官将领,受于此原因舰上添置了更多的医疗设备,诸如心电仪、X光机、手术台之类的先进医疗设备,这些都是耗电大户,它们的增加让医疗舰上本就紧张的电力供应出现了缺口,军舰上的发电机功率就那么大,设计标准就是如此,其结构不允许华佗号再加裝更多的电机了。
故而哪怕舰上有空调设备也因为电力紧缺而被停用了,只有重伤员的重症监护室才有二十四小时的空调电力供应,哪怕军官特护病室也只有在最热的下午两点至三点才开启一小时的空调。
每当到了凉爽的傍晚,都会有很多负伤的官兵自己走到甲板吹吹风,无法行动的伤员是没有这个待遇的,因为护士都很忙,但陈烬却是特例,中校军官已经可以算是中高层军官了,他想去哪,只要不影响治疗,护士都会满足的,而且陈烬平时话极少,要求更没提过什么,这让专门负责照顾他的护士很担忧,担忧这位中校心理出现了什么问题。
所以每当陈烬想要出去吹吹风,护士都会很快答应,哪怕知道这是陈烬烟瘾犯了想要抽烟,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够听到陈烬开口说话的时候。
处在甲板栏杆边上,陈烬坐在轮椅上面色沉静的看着远方的海面,静静的吹着海风,想着自己的心里的事情。
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次在医疗舰上面养伤了,陈烬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恐怕会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再受如此重的伤恐怕就是自己的走到终点的时候了。
“中校,感觉怎么样?比病房里面舒服一些吗?”陈烬身后站着一位年轻俏丽的护士随身看护着他。
依旧如此,陈烬惯例的保持着沉默,对护士的问题一言不发,而护士也早已习惯陈烬的沉默寡言,没有气馁继续说道:“张医生说过,良好的环境对伤员的恢复有积极的作用,傍晚时分的甲板应该是整艘医疗舰最好的地方了。”
陈烬不想说话是有原因的,因为身后这名叫做陈婉的护士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在他心底深处留下痕迹的女人,那就是曾经青山疗养院内的那名护士,伊蓝。
陈烬继续沉默的望着远方,时不时转动目光看着天边飞过的海鸟,侧耳聆听那一声声清亮的鸣叫,静静的享受耳边吹过的海风。
护士陈婉站在陈烬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被海风拂过微微颤动的白色发梢,思考着这位军官到底经历过什么,看他的病历表明明才三十三岁,但看他的本人却感觉这至少像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而且送到医疗舰上的时候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手术中身上取出的弹片有三块,需要缝合的创口有足足七处,而且他身上还有许多旧伤,主治医生甚至还在他身上一处旧伤内取出一颗留存很久的弹头。
当陈烬被推出手术室送进重症监护室之后,医生和护士纷纷惊讶无语,谁都没见过伤的如此之重的校官,而且还是中校参谋长,看他身上的旧伤这恐怕还不是他第一次受如此重的伤势,主治医生张医生也曾多次好奇的询问过这位中校到底经历过什么,想要和陈烬沟通一下,但陈烬却像一块冰冷的礁石,永远沉默。
整条船上跟陈烬相处最久的护士陈婉每天和陈烬沟通交流也不超过五句话,这一度让医生认为陈烬出现了严重的战后心理问题,但考虑到陈烬陈烬除了外伤之外,X光机诊定结果还显示这位中校患上了严重的肺癌,虽然癌细胞还未扩散,但以目前的医疗手段来看这是无法治疗的疾病,所以医生并未在陈烬的心理问题上过多纠纷,仅仅告知了其随身护士陈婉具体病情,让她好好照顾这位时日无多的中校军官。
“中校,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陈婉一双大大的眼睛专注的看着陈烬的背影,眼神中有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好奇更有怜悯。
陈烬回过头看了看这位护士,对她看自己的眼神感到很反感。
“别那么看着我,我不需要任何怜悯!”陈烬嗓音嘶哑的说了一句话,他的声带因为在战场吸入了过多刺激性气体受到损伤,所以声音变的嘶哑起来了。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护士陈婉立刻道歉道。
“没事儿,请递根烟给我。”陈烬转过头背对着她说道。
“中校,您的伤势......”陈婉习惯性的提醒道。
“没事儿,只是抽根烟而已,死不了人的。”陈烬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自己得了肺癌时日无多了。”
陈婉从身上的烟盒里取出了一根烟递给了陈烬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作为一名战地护士,抽烟也是必备的技能,战争时期常年接触血腥的伤员和尸体,抽烟是有效的解压方式,至少要比偷药柜里的吗啡注射要合理的多。
或许是今天心情不错,陈烬变得稍微想说话一些了:“战场上,一颗子弹瞬息之间就可以夺走一条生命,每一秒钟都会有人死去。”
“医生说我得了癌症,还有两三年就会死。”陈烬默默吸了一口烟,说道:“其实我更认为这是对我的祝福,还能活两三年,这对于分秒钟就会死人的战场而言,就是祝福!”
“中校,你难道就不觉得遗憾吗,如果你有更多的时间你或许可以在战争中当上将军呐?”陈婉对陈烬的话颇为不解,一位善战的中校在自己最能够施展才华的战争中却被告知如此噩耗,这也就代表着的他目前所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只是虚妄了,哪怕他被晋升上将也是无用了。
“遗憾?我这种人没有遗憾的权利,能够求得好死已经是最后的期望了,至于将军,呵。”陈烬扇然一笑,随即叹气道:“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的秋思,将军白发,到时满贴切的。”陈婉瞥了瞥陈烬灰白的头发,抓紧着这位中校好不容易开口的的机会,问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那么中校,你真的只有三十三岁吗?”
“我想受伤军官的年龄数据你们医院应该有的,那写没错,我今年三十三。”陈烬毫不在意的答道。
“可为什么您看上去那么苍老?”陈婉委婉的问道。
“这就是战争。”陈烬自嘲一笑,说道:“战争中,一年就要耗费掉十年的心血,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呢?”
“好了,我累了,推我回去吧。”陈烬扔掉了烟头,不想再继续谈话了。
看着重新又恢复沉默的中校,陈婉无奈的耸耸肩,推着陈烬返回到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