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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老实人的自我修养
南过坐在长凳上,翘着二郎腿,一会儿左腿夹着右腿,一会儿又调换过来,右腿夹着左腿,四周充斥着种种令人想入非非的声音,大多都是阁房中的女人发出来的,不过偶尔也有男人会开口叫两声,南过不停地喝着茶水,然而却越喝越渴,额头上,脖颈上和耳朵后面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当南过喝光了半壶热水的时候,露字阁里的人总算云住雨歇,小姑娘蒹葭被唤进去送了毛巾与水盆,过了一会儿之后有人衣冠周正的从里面走出来。南过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的低下头去,不想与那个男人照面,甚至都不想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南过走进去,屋子里很暖,却并不干燥,有一种会令人脸红心跳但又有些反感的气息。蒹葭已经麻利的将室内收拾了个大概,挂满衣衫的屏风后面传来那两姐妹清洗身体的声音,对于现在的生活,常静魏静终于能够适应了,从云端跌落尘埃,看似相差万里,实际上也就一念之隔,只要她们从心里放弃了从前的身份,对人逆来顺受甚至冷淡麻木,那些来寻她们的男人们也就很快的失去了新鲜感,姐妹二人的年纪与姿色在脂粉楼中当真不能归为上选,所以进出露字阁的访客们都逐渐平息了疯狂。当然,坚持着狂野粗暴的人还是有的,多是与她们从前便结有旧怨,痛打落水狗总会叫人觉得无比痛快,可打的次数多了,那份痛快也就越发没了滋味。
即使再如何不堪,日子也总还是要慢慢过下去的。
当打理妥善穿戴整齐的常静与魏静走出屏风之后,发现南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扇门关住了满楼喧嚣,他正睡得安逸,口水浸湿了衣袖,手臂被下巴压得泛白。
常静魏静就那样出神的看着他,两双暮气深沉的眸子,像是从麻木里挣脱出来一丝鲜活气。
“真羡慕他,活生生的,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活得这样干净简单,就好了。”魏静喃喃低语,一颗泪从眼角掉了下来。
常静几次张开嘴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小半个时辰之后南过醒来,得益于生生不息的内循环,被头压住的手臂并没有太多不适感。姐妹俩见他醒了,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都是冷冰冰的脸色。南过擦了把脸,生硬的与她们聊了几句天气变化之类没营养的话题,然后又东拉西扯说起了狗场中的新鲜事,狗场就这么大,每天发生的事情也不算多,能被南过听到看到留意到的就更少了,所以这天聊得也就越发尴尬乏味。
“听说,你最近一直都在爬那座卑塔!”常静一边整理着床上的衣物,一边平淡无奇的说道。
“是啊,要不然怎么打发无聊啊,整天等着看别人上擂台打架吗?”南过活动着手腕说道,“对了,你爬过卑塔吗?”
“曾经去过,不过连一层都爬不上去,出来后便心烦意乱呕吐不止,然后便不想再去了。”常静说道。
“是吗,我家那个谁其实也去过,和你差不多的状况。”南过傻笑着说道。
“我家门主曾登上过卑塔第八层。”魏静放下手中的绣架说道。
“她用了多久?”南过有点紧张的问道。
“好像断断续续用了半年!”魏静说道。
听到这个答案,南过一脸泄气的捏了捏拳头,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他就要离开狗场了,根本没有更多时间让他去和卑塔较劲。
“我家门主曾说过,她当时可以继续向上走,但她不敢,她说卑塔是活的,拥有自己的意志。”魏静说道。
南过一脸若有所悟的点头,他也早就隐隐发觉到卑塔并不像个死物。突然间,南过猛的拍了下自己的头,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喊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常静魏静面面相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几月初几?”南过像屁股着了火一样原地跳起来。
“今天不是冬月二十八吗?你过糊涂了?”常静疑惑不解的看着他说道。
南过看着窗外天色,一脸焦急懊恼的跺了跺脚,然后便火急火燎的冲出门去。今天是辛殿图生前托他去溪湖下游与某个人会面的日子,他居然忘得干干净净,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离开脂粉楼的大门后一路飞奔,空间中的魔法元素缠绕在两条腿上,让他跑得就像风一样快。
须臾之间横穿了整条北街,当他转过身来准备继续跑向溪湖那边城墙的时候,余光中突兀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模糊中只能让人看清一身黑衣和白色的腰带,那个身影一闪而逝,再也寻不见踪迹,但那道身影出现的地方却正是他住的那间小院。
进贼了?
南过看着溪湖水流的尽头一阵犹豫,城墙离得太远,明暗交错的墙根底下也看不清有没有人等在那里。自己家里这时却进了贼,现在是去溪湖下游赴约,还是先回家看看,南过有点拿不定主意,他本就是个不善于做选择的人。
转念之间他再次将头看向了小院那边,然后便迈步走了过去。还是回去看看吧,赴约的事左右也已经晚了,还不如先回家看看丢了什么东西,羊角髻也真是不顶用,一个大活人连家里进贼了都不知道。
南过推开院门扫视了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少,入侵的人也没留下任何痕迹,可南过的心却莫名的提了起来,一种不安的情绪,无缘无故的在心里滋生。
“喂,那个谁!”他朝自己与羊角髻所住的那间房大声喊道。
没有回应,是不在家吗?难道又去逛菜市场了?南过吞了下口水,有些慌张,却又带着十足小心的向屋子那边走去。
房门关得并不牢,南过用指头轻轻将门推开,随着一股淡淡的古怪檀香味飘散出来,出现在南过眼前的,是满地狼藉,与吊在房梁上的羊角髻,鲜红的绸带在她脖子上紧紧的缠绕了两圈,在房梁与她之间绷成紧紧的一束。
“次奥!”
南过冲进屋里,扬手劈出一记风刃斩断腰带,将下落的羊角髻接在怀里,人还是热的,但呼吸断了。
“你大爷的!”
将人放在地上,南过开始用力按压她的胸口,按了十七八次之后,又捏着她的鼻孔朝她嘴里吹气,羊角髻饱满的胸口被他吹得鼓胀起来,当他松开了嘴,鼓胀的胸口又落了下去。
南过探了探她的鼻息与心跳,仍是没有反应,被他抓在掌心的那只手臂似乎也在逐渐变凉。南过急得头昏脑涨,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掐了一阵羊角髻的人中也不见效果,他便去过堂的缸边舀了碗凉水,跑回来后一口喷在羊角髻的脸上,但她巴掌大小的脸庞上却仍是不见任何血色。
南过急得团团转,他在脑子里飞快翻找着关于救人的记忆,可除了按胸,吹气,以及早已不知丢失在哪里的连城蕨种子,他再也没有其他的任何手段了。依照魔法波动的感知来看,此时的余快和大鹫应该正在土楼那边新盖起来的后院里,大鹫总该有办法救人的,可南过现在却不敢轻易离开,脑子里有种奇怪的认知,他觉得只要自己放开了羊角髻的手,这人也就死透了。
南过抹干脸上的汗水,然后撕扯开羊角髻身上所有衣物与束腰的衣带,继续按压她的胸口,每按够二十下,再朝她的嘴里吹气,南过也不知道这样的急救是否标准,但他眼下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人在生死面前总是如此的渺小无力。
南过按压得很克制,既保证力度,又不至于按断骨骼,他就这样机械麻木的吹气按胸,持续了很久也没有间断,但羊角髻的身体还是在不停变冷。
人死了,南过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停下手,将羊角髻被撕扯松散的衣服整理妥当,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就像个迟暮的老人。
他凝视着自己脚上那双大小不一的青头布鞋,仿佛心里被人掏了一下。这女人脾气大,胆子小,有时候说两句脏话,脸皮还薄,偶尔没头没脑还会使些小性子,而且,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
但毕竟做饭好吃啊!
南过挠了挠眼角,死就死吧,反正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人,就当为人间百姓除一祸害。他开解着自己,劝慰着自己,可心中却还是懊恼,还是不甘,眼前浮现着她喜怒哀乐时的种种样子。
他忽的一个挺身,跪伏在羊角髻身边,有些咬牙切齿的看着那张泛白的脸,气血翻涌之下,他一个耳光就抽了上去。
“谁特么让你死的,老娘批准了吗?”
南过大声骂着,只是那个耳光抽过之后,他却惊奇的发现,羊角髻半张半合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南过先是一愣,接着便咬紧后槽牙,使出三成的力气,啪的一声反手抽在羊角髻另一侧脸上。三成的力气还是重了,羊角髻半个身子都跟随着被打偏的脑袋翻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块拇指大小的东西从她的喉咙里卡了出来,那东西沾染着粘稠的血液,在麻石地面上滚了两圈后静止不动了。
然而羊角髻现在仍是面无血色身体冰凉,只不过她扩散开的瞳孔十分无力的收束了一下,继而向南过这边稍稍偏转分毫,她的样子太虚弱了,完全没有重启心跳与呼吸的体力。但是这令南过看到了希望,他将羊角髻的身体放平,再次开始了不间断的复苏心肺与吹气,不停地做,不停的做,直到羊角髻本能的咳出一口血来他才停手。羊角髻大概就是被喉间的那口血阻住了气管,咳出来之后,她像是拼尽全身的力气眨了眨眼,然后以一种十分瘆人的音调开始拼命呼吸,短短的呼气两次过后,她又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嘴角上挂满了血涎。
“水……”
她竭力挣扎的说道。
南过马上拿来了水,一点点的灌进她的嘴里,她只喝了小半口就全都喷了出来,然后继续绝命般的猛烈咳嗽,南过将她搂进怀里,用掌心为她在胸口理气,她咳得平顺些了就继续要水喝,可喝过之后便又是剧烈的咳,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半天,她要命的咳声才缓缓消减。
“我他妈的,咳咳,冷死了……”
她虚弱的说道。
南过连忙将床上的被子扯过来盖在她身上,并释放出一圈悬空的火焰来烘烤着两人取暖。
半晌,她无力的躺在南过怀里流出泪来,“我的手没了!”
南过抓起她冰冷得如同死人的手,闻声安抚道:“还在呢!”
她还是流泪不止,虚弱无力的又说道:“我的脚没了!”
南过将被子裹紧,用脖子抵着她的额头说道:“也在呢!”
“可是,我感觉不到它们了!”
“在呢,都在呢!”
“我会不会变成废人了?”羊角髻泪眼婆娑的盯着南过光滑的下颚。
“不会,不会!”南过将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即使真成了废人,你也是废得最好看的!”
羊角髻破涕为笑,双眼通红的望着他说道:“那不还是个废人吗?”
“但卖相好啊!”南过也笑着应道。
“你要是他该多好!”羊角髻仰视着他的嘴唇和他的脸,无限委屈无限哀凄的说道,“你如果是他的话该有多好啊!”
“我就是他,我变了现在的样子来守护你,所以你才认不出我来。”南过的话,轻柔得就像飘舞在空中的羽毛。
“你不是,你不是,他才不会这样对我讲话。”羊角髻闭上眼,沉沦在南过火热的怀抱里。
“那么他会对你说些什么?”南过语气温润,就像在哄着一个被噩梦惊醒了的孩子。
“他的话很少,即使与我在一起时,他的话也很少,但他很爱笑,他一笑起来,连天上的乌云都散了。”
“那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了吧!”
羊角髻不再说话,但眼眸中闪烁着迷人的星星,忽然之间,她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慢慢的,她感受到了指尖与掌心传来的温暖,继而,她发现身体上的知觉正在渐渐复苏过来。看来情况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遭,她便擅自将这场小小的幸运归于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份执着爱恋。
南过与她的手五指交扣,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缓缓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