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真英雄
“坐下吧，不必多礼，”唐连江瞟了一眼旁边的副市长：“听李副市长讲，以前的商会副会长窦万臣是你父亲？”
“正是家父。”
“那你怎会做了智子号的舵把头？”仅凭窦天权的家世，不混仁字号，最差也得混个义字号的堂口。嗨袍哥可是件大事，都很慎重的，不可能还没弄清青红皂白，就随便加入一个堂口。要知道，一旦加入某个字号的堂口，那可是要从一而终的，不能随便转堂口。你要是混好了想往上面换，原来堂口的兄弟会骂你是叛徒，新堂口的兄弟也会嫌你原来的辈分低，所以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会这么干的。唐爷虽说是见多识广，一时半会也没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年少的时候，也没搞清规矩。”窦天权露出了罕有的笑容：“一时兴起就加入了同庆社，不过里边的兄弟都很好，也就干了这么多年。”
“哈哈，两位可真是英雄惜英雄啊，看来这次引荐你们认识，我还真是做了件好事。”李副市长被冷落在一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他打了个哈哈，决定由自己来掌控局面：“啊，今天，我请两位来，是有事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请讲！”跟前的唐老爷子只喝茶，不说话，窦天权只得接下话茬。
“窦大当家算得是年轻有为了，我看你在袍哥界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差不多可以和当年的唐爷媲美了！”
“副市长谬赞了，我岂敢和唐爷相提并论。”窦天权清楚，这顶高帽下头，估计就是真正的用意了
“这就是事实嘛，绝无夸大之意。”李副市长微笑着再次强调：“我就想知道，你有没有过把重庆袍哥统一起来的打算？”
“统一重庆袍哥？”重庆袍哥堂口数量上千，分社又是无数，总人数加起来可不得了。这么多堂口，这么多人，怎么统？再者，仁义礼智信各堂口的职业属性全不同，比如仁字号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义字号基本是当兵的，还有军警之类的；而礼、智、信等堂口大多是干底层苦力营生。众所周知，有些堂口还有大量浑水袍哥存在，这帮人除了坑蒙拐骗还干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么复杂的群体，如何统一？再一个，统一起来又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就为做一个总舵把头？
在窦天权看来，一个人要想当总舵把头，就得有能力让下头的兄弟过上好日子。现在他没那心气，也没那能力。据他所知，涂德胜好像是有这野心的，不过瞎忙了这么多年，不也还八字没一撇吗？他摇摇头道：“这个还真没想过。”
“从现在起，你得认真考虑了。”李副市长说这话的时候双目放光：“我这边会鼎力支持的。你看，当下正值国家危难之际，你有魄力有担当，还有能力。若是你出任总舵把头，就可以统筹各袍哥堂口的人财物力，除民间防护团外，还能为难民们提供粮食、住处等帮助。如此以来，无论是为国为民，还是对窦先生的个人前程，都是大有裨益的。”
没见窦天权反对，李副市长不自觉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越说越开心，后头就有点口若悬河了。从一统袍哥讲到正确站队，再从两党竞争讲到国际大势，总之在他看来，只要紧跟蒋委员长的步伐，不仅有美好的政治前程，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窦天权也听明白了，李副市长让他做总舵把头，并不是真看中他的能力，也不是真想为百姓做事，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他的个人前程。老实说，这还真是一件好事，不光可以做风光无限的总舵把头，人家还暗示，只要够听话，还会在市政厅给他谋一肥缺。
窦天权瞄了一眼旁边的唐老爷子，他依旧是垂着脑袋喝茶，一副不管天下事的模样。他拱拱手道：“感谢李副市长高看，只是窦某自知无德无能，实难担此大任。依我看来，仁字号的涂五爷，礼字号的冯大当家，以及礼字号的范大当家，当比我更适合出任总舵把头一职。”
说起最合适的人选，当然要数礼字号的范绍增了。人不仅手握重兵，还和孔祥熙、杜月笙等人关系走得很近，生意也做得相当的红火。至于礼字号的冯大当家，也不差，曾担任重庆军需处处长，目前还在征收局长的肥缺上。
李副市长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岂能不明白其中的道道？正因为这两位门道多，即便推他们做了袍哥总舵把头，他也落不下一丁点好处。说难听点，他就一副市长，人家平时都不尿他这一壶，哪有好处轮到他喔。所以，他也没那么傻，去搞那费力没好处的事。 至于涂德胜，他倒是知道这家伙对这事热心，但是，他的名声没有窦天权好。再一个，这家伙太过于心狠手辣，与他合作，那后脊梁多少有点发凉，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重用的。
如此好事，窦天权竟然一口回绝了，这让李副市长颇感意外。他只得打着哈哈继续鼓动：“窦大当家的，我看你可能没明白事情的关键点。统一重庆各界袍哥，重点是统筹力量为抗战做贡献，是实实在在为父老乡亲做事。你看，范将军要带兵到前线作战，冯局长担任全市的征收重任，他们实在是分身乏术。”
“至于涂德胜，”李副市长盯着唐爷道：“他曾为唐爷下属。他的为人秉性，唐爷最为熟知，是不是？”
见副市长大人点名了，唐老爷子这才慢悠悠合上茶杯盖子道：“在德行和名声上，他的确不及你。”
听唐老爷子这么说，李副市长在心里笑了，想不到你唐廉江到了屋檐下，也还是晓得低头的。想当年，此君太张狂，后来在重庆混不下去了，只得去外地投奔一个身居要职的兄弟，没想到袁世凯很快就垮了台，他那兄弟也受了牵连，自然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后来，所呆的城市沦陷了，这才不得不回重庆寻生路。昔日他唐廉江在重庆何等风光，落魄回来后根本无颜见故友，只得隐姓埋名，靠包揽词讼，替人打官司勉强维持生计。
李副市长觉得接下来的说服工作交给唐廉江即可，就移开椅子站起身来：“两位，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吃慢慢聊，完事之后，小高会带你们去金沙冈轻松一下。”
两人也站起身来，目送副市长出了饭店大门，窦天权这才开了口：“唐爷，他让你来是何意？”
“让我来说服你。”唐老爷子苦笑道：“我这是当说客来了。”
“那您的意思？”
“以前啊，我手下有个兄弟，名字叫况青云，”唐老爷子答所非问道：“他的事，不知你是否有过耳闻。”
“步青云鞋庄的况老板？”
“是。”
一听说况青云，窦天权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小时候教他拳脚的师父，就是况青云的师弟，按辈分他还应该管叫师叔。于是道：“他可是风云人物，巴县志上都树碑立传了，怎会不晓得。”想到两人的不同境况，心中又起了疑窦：“他是辛亥革命的功臣，可您？”
再次回忆沧桑往事，老唐心里难免隐隐作痛。想当年，他想要两全，却不能。那时候，他本是不同意兄弟们参与同盟会在重庆搞的起义。但是，其他堂口基于各种考虑，也有许多人表示愿意去。可散兵游勇毕竟用处不大，那边还是希望有声望的人出来组织。很快，那边又辗转找到他的兄弟况青云寻求支持。当时况青云担心要再不同意，怕会跟那边人结下仇。在一番商议后，他默许况青云带部分人参与起义。
后来的情况是，况青云自掏腰包，组织了数千号人的袍哥敢死队，在起义当天，手舞丈八蛇矛，亲自在队伍后头压阵。在后来的起义成功大会上，他又手持日本机枪，在现场维持秩序，事毕，还拉着横幅带队游行庆祝。可以说，重庆起义的成功，他是有大功劳的。
后来重庆蜀军政府成立后，要对况青云论功行赏，不仅要授他官职，还要支付之前他垫付的大笔革命资金。头天晚上，况青云就去维新园堂口找他拿主意。当时，他就说了这样的话：“记到起，你就是个做鞋的。”
他能被誉为袍哥总舵把头，自然有过人之处。至少，在况青云眼里，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果然，在第二天的头版新闻上，就出现了况青云大义凛然的话：我逗是个鞋匠，也不会做官。至于钱的事，咱们袍哥人家，垫付一点银子算个啥，账就不报了，算是袍哥兄弟支持革命事业。据说，当时他这话一出口，感动了一大片人，夸他侠士义士的话更是不绝于耳，后来还在巴县志上为他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我们其实都是为了保全兄弟，”唐老爷子透过茶杯里腾腾升起的烟雾，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当时况青云成了侠士义士，至于他嘛，就成了不识时务的反面教材。失去了舆论支持，他的平民工厂、平民教育还有报纸，都在短时间内迅速衰落。好在他在革命成功前夜，把舵把头的职务让给了况青云，下头的兄弟们也没因他受到牵连。吃苦受罪，远走他乡，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本以为，这一走就老死他乡，再也不用回来现眼了。
没想到，这场该死的战争，又把他这老汉逼回了重庆。本想隐姓埋名，帮人包揽词讼赚点小钱，就此了却残生。没想到，前不久那场准赢的官司莫名其妙就输了，当事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当年风光无限的唐爷，呼来一群人，把他打了个半死。要命的是不是被打伤，而是后来被人弄到了警察厅，等待处理的时候被人认出来了！要不然，他哪会来做什么说客啊。老唐盯着窦天权的眼睛说：“孩子，当总舵把头，就得有凭良心做事，护兄弟周全的胸襟啊！”
窦天权喉咙发哽，有点想流泪。这个时候，他方才明白何为真正的英雄。他深深给唐爷鞠了一躬，这才道：“您真是来说服我的？”
老爷子的眼神变得慈祥起来：“刚回重庆，就听说智子号出了个英雄舵把头，不仅给那些逃难来的下江人提供帮助，还组织民间防护团参与轰炸后的救援工作。”老爷子调皮地竖起了大拇哥：“听说见的是你，我就来了。我想当面对你说一句，好样的！”
分别的时候，老爷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说给窦天权听的：“嗨袍哥的兄弟们，大多只是想过点安稳日子而已，当舵把头的，得尽可能帮他们完成心愿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