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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金雉寨前情人喋血 石牛嘴边义士投诚
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阆中市也是一片混乱。金元卷贬值,宋宪章他们的薪水每月都在翻番地增加,可是,到了月底发薪水时,这些钱又贬值到不够买一月吃的粮食了。
宋宪章只有写信向陈夫人求援,让家里寄点吃饭钱来。信是写给向思潘先生转交陈夫人的。信中说得明白,不能送钱,因为现钞天天贬值,从通江送到阆中,需走六天的路程,等钱从通江送到阆中时,又不值几何了。而且沿途住宿、吃饭时,店家都不收现钞,一律是以物易物。大多是以棉花或盐巴支付。
陈夫人见信后,感到宋宪章的处境窘迫,立即变卖家中的粮食、棉花、生猪、耕牛等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凑足了钱买了三斤银耳(当时一斤银耳大约相当于十头耕牛的价钱)。派本家的一位兄弟送到阆中去。
宋宪章收到银耳,喜不自胜。还带来了两封信。一封是陈夫人的,一封是宋彪的。陈夫人信中说,只要你在外面平安无事,我再苦再累也要作你的坚强后盾。并且告诉他说,大儿子宋龙生已经上初中了,在县城里上初中,寄宿在宋彪家。因为有宋彪的保护,邢志贤他们不敢造次。信中特别提到,宋家大院有胡宗南长官特派的一个班保护,也算安然。宋宪章读到此十分惊诧,胡宗南长官怎么会派兵保护我的家院呢?所以弄得他一头雾水。等他看完宋彪的信时,才知道是宋彪虚张声势,哈哈大笑。心里想,不愧是团长,这就叫做兵不厌诈,好,好。
宋彪还说,四叔如果在外面混不下去的话,现在可以回通江了,邢志贤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如果打算回通江,我派一个手枪班到阆中去接你,可保一路平安无事。
回通江,这是宋宪章几年来梦寐以求的事。他写了一封信带给宋彪,表示他愿意回归故里,而且归心似箭。因为时局混乱,学校的学生都退学或自动离校走了。学校也处于停课状态。每天晚上都有人贴出大量的进步标语。城里城外,凶案频发,宋铁樵他们几乎天天都要受理一到多起凶案。
宋宪章卖了银耳,还清了学校的伙食账,打点好行装,准备还归故里。
宋彪派了十个阆中籍的士兵,一人配备一支手枪,二百发子弹,组成一个手枪班,一律着便装。临行前他作了一个简短的训话:
“眼下局势,兄弟们心中有数,不用我细说。给你们半个月时间,探望一次家人。道别父母时,给老人们多磕几个头。咱们当兵的人,盡忠难盡孝,还不知此次一别,何时重逢。各位归队的时候,拜托各位一件事。我有一位叔父在阆中做事,鉴于时局动荡,他想叶落归根。拜托各位在返回部队时,携老人家同行。目前匪患猖獗,还望各位多加小心。让老人家平安回归故里,我当重谢。这里我向各们先鞠一躬,等各位平安归来时,在下备酒宴重酬各位。拜托各位了。”他向手枪班战士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手枪班全体战士齐唰唰地还了他一个军礼,并且齐声喊出了:“保证完成任务,不辜负团座信任。”
宋彪含着泪花和十个人一一握手告别,嘴里不停地说着“回去向家人问好,就说宋某人祝福他们福寿康宁。”
他们都难得地回了一趟自己的家,约定时辰在阆高中集合。
宋宪章也作好了回归故里的一切准备。最重要的准备就是雇了两名脚夫,挑了两挑盐巴,作为此次旅途的盘缠,因为整个社会已经完全拒绝使用国民党的金元券了。
启程那天,宋铁樵让司机开着他的轿车陪同宋宪章送至河企关。叔侄二人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铁樵老人感情失控,哭得很伤心。他抽泣着说:“宪章,此番一别,何时何处能否再相逢?我和你一样,决不到台湾。决不离开祖国。决不轻易离开父母之乡。请带铁樵向通江的父老乡亲们问声好。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说到此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了。
一路上吃了饭,就向店主称盐巴,住了宿也向店主称盐巴。第三天上第一挑盐巴已经称完了。就给第一挑盐巴的脚夫付了脚钱,也是用盐巴支付,打发他返程。他走了不到十里路,又返回来了。一问原因才知道,他的盐巴已被土匪抢光了,他没有路费回不去了。
宋宪章叹息道:“这是什么世道?”问那脚夫:“那我们就再给你些盐巴,这回可要注意了,因为我们的盐巴也并不宽裕了。”
那脚夫说:“我不要你的盐巴了,我拿了去还是要被抢,我求先生带我到通江,沿途管口饭吃就行。”
宋宪章想了想,也只有这样了,就把另外一挑盐巴匀成两挑由二人挑着一起前行。
第四天晚上住在一个河边小镇了上,半夜时分,河对岸有土匪打了一阵枪,。土匪们看上那两挑盐巴了。他们想虚放几枪,把人吓跑了就过河来收盐。没想到这边的十个当兵的,朝天打了一阵排子枪。土匪们一听,好家伙,这是遇上了正规军了,悄悄溜走了。
一路上总算有惊无险,回到了通江。为了安全,他暂住在宋彪的军营里。
通江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县长邢志贤等人神秘失踪了。留下五姨太在夜雨轩,成天哭哭啼啼,如丧家之犬。
县长失踪,各机关基本瘫痪。整个县城每天太阳一下山,家家户户就关门闭户。几乎天天都有一些灵异事件发生。
东门溪沟里,一到晚上就鬼哭神嚎。南寺沟里鬼火成行成阵,宛若千军万马。
石牛嘴的一块巨石上每到天阴雨后的晚上,就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拖声咽气地哭到深夜。有胆大的邀约一群人举着火把带着武器冲上去,女鬼却消逝得无影无踪,可是第二天晚上照旧在那里嚎哭。
山里所有院子的狗通宵狂吠不止,一到鸡鸣时,所有的狗立即悄无声息了。
有人宰鸡,剖开鸡肚,腹内蹿出若干条毒蛇。有人解释说,那是鸡与蛇交配的结果。不知这种说法,生物学上是否成立。
有些老人说,国家将兴,必出祯祥,国家将亡,必出妖孽。总之,这一切现象都被人们认为是国民党政权的不祥之兆,大家都知道是要改朝换代了。
宋彪招集全体官兵开了一个座谈会。他在会上讲了当前的时局。他说:“解放军已从东、南、北三面包抄四川。国民党经营的所谓巴蜀后方指日可下。我们这些国民党的军人,何去何从,已经到了须有个决断的时刻了。愿意追随国民党溃军逃走的,现在还来得及。从阿坝、西昌方向还可以逃出境去。愿意留下来的,我宋某人一定给大家一条生路。”结果除少数几个选择了逃走之外,绝大多数弟兄都愿意留下来。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孔连长选择了逃跑。宋彪一再做他的工作,他却坚持要走。
宋彪提醒他说:“你走了杨小莲怎么办?”
孔繁卿说:“如果今生有缘,我会回来接她。”
宋彪说:“你这是对人家不负责任。你是给人家下过聘书的,你这样抛弃一个姑娘,是不道德的。”
孔繁卿说:“我绝不想抛弃她,但我必须听从命运安排。”
宋彪斥责说:“屁话,命运安排你必须去给蒋家王朝当殉葬品?”
孔繁卿眼眶湿润了。他低下头说:“团长,我没有选择。我山东老家已搞了土地改革,我家划为地主阶级。我的父亲因为有血债,已经被镇压。共产党来了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感谢团长的栽培,我给您叩头谢恩了。”孔繁卿跪下给宋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一转身,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了。宋彪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迎面吹来的阵阵寒风,模糊了宋彪的双眼,他鬓边的白发像是经霜草木上留下的严霜,给他那沧桑的脸上又添了一抹苍凉。
一个进城给宋宪章送寒衣的佣人,听说孔连长走了,他回到宋家大院赶忙将这消息告诉了杨小莲。
杨小莲一听气急败坏,她抄小道走近路来到孔繁卿的必经之地金雉寨下的大路上等他。
天上的一只孤雁,从金雉寨上空飞过,留下一行凄厉的哀鸣。寒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那红润的少女脸上渗出淡淡的憔悴。卧虎寨上云遮月的那一瞬间,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一缕甜甜的记忆,三个多月来,她不知回味了多少遍,每一次回味都是一番幸福的陶醉。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心悬着,像瑟瑟寒风中的落叶,从凋零惨淡而枯萎的枝头上,无可奈何地飘零而下,莫知所往,莫知所终。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留住这个男人。只要他留下来,一切都还在。如果留他不住,让他长空孤雁般地飞走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等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从远处的山梁后面转出一个身影来。是他,她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一个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她认得太准了。她躲进了路旁的權木丛里,等他走近些时,她猛地从權木丛中蹿出,两手叉腰挡住去路。
孔繁卿一抬头看见她,非常意外:“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少废话。站住。”小莲一见孔繁卿,又气愤又激动。
孔繁卿说:“小莲,你千万不要生气。你听我说。”
“住嘴,我不听你说。你听着,我要问你话。”小莲已经有些失去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孔繁卿说:“小莲,先别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孔繁卿边说边向路边的一块石头走去。
小莲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你给我站住。”
孔繁卿站住了。
小莲大叫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孔繁卿说:“小莲,你知道了,还问!”
小莲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说的过一个月就来看我。我苦苦等了三个多月。我知道的是你要娶我做媳妇,我知道的是你要和我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孔繁卿双膝跪在了小莲面前,低下头,眼泪唰唰地洒在地上。他泣不成声地说出了一句话:“小莲,我对不起你。”说罢便呜呜地嚎哭起来。
小莲的心软了,跪在他的对面,抱住他的头,两人相拥而泣起来。
小莲说:“孔郎,你有什么难处,请说出来,我们共同想办法。”
孔繁卿说:“不可能有办法。大势所趋,谁也没有回天之力。”
小莲说:“我想你是说的改朝换代的事。你想想,我们又不是国民党要员,你只不过一个小小连长儿,你怕啥嘛?”
“小莲,虽然你很聪明,但有些事决非你一个女孩子家可以理解的。”孔繁卿长叹一口气说:“我跟解放军打过仗。”
“孔郎,你多虑了。宋彪是团长,论军衔比你高得多,他跟解放军打的仗比你多得多。他都可以留下来,你为什么一定要逃跑呢?我们现在就去找解放军投诚,难道就得不到共产党的宽大吗?”小莲苦口婆心地劝孔连长投诚:“孔郎,听说解放军已占领了成都,我带你到成都去找解放军,我去找陈夫人借点盘缠,她一定会给的。”
孔繁卿不住地摇头:“不行,你太天真了。”
小莲既不理解,又有些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是不是还是那个‘党国栽培’在你心里作怪?”
孔繁卿连忙说:“不不不,现在还提什么党国不党国?实话告诉你吧,我有苦衷。”
小莲温存地说:“孔郎,你说出来,只要我杨小莲能帮忙排解的,我会不遗余力。”
孔繁卿迟疑起来,他看着小莲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他真不忍心再让她受到刺激。
杨小莲催促道:“有什么苦衷,你快说呀。”
孔繁卿不得不把山东老家已进行了土地改革,他家划成了地主成分,他父亲因为给日本人当过维持会长,而且有血债,已被共产党处决的真相说了出来。最后说了一句:“共产党能饶过我吗?”
小莲听完了孔繁卿的话,如五雷轰顶,顿时摊坐在地上。她看天,天仿佛要塌,她看地,地仿佛要陷。
孔繁卿伸手去拉她。她说:“别拉我,让我自己起来。”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朴到他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孔郎,你怎么会有那样一个父亲呢?你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你怎会有这么……”她在他怀里抽泣。
孔繁卿说:“小莲,你不要过于悲伤,我们或许还会见面的。”
小莲抬起头来,望着天上飞过的一群大雁,嘴里叨念着:“’或许’,哈哈,’或许’,这就是你对我俩夫妻一场的总结?”
小莲挣脱他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孔繁卿追上去打算扶她,她一摆手说:“你走吧,别管我了。你走吧。”
孔繁卿想送给小莲一件东西作纪念,但搜索遍全身,除了一支派克钢笔和一个日记本外,别无长物。他把钢笔和日记本交给小莲,说:“这上面写满了我对你的思念,我相信,我们重逢的时候,你会把它写满的。”
小莲接过钢笔和日记本,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眼睛。
泪眼中,孔繁卿模糊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赿走赿远,他转过一个山嘴,就坐在地上抽咽起来。他多么舍不得小莲啦。他回忆,当初他在高中读书时,他的班主任老师是地下党员,发展了不少同学加入了共产党。老师也动员过他,可是他回家告诉他的父亲说他想加入共产党,他的父亲暴跳如雷,一定要追查是谁在发动他加入共产党。他撒谎说:“我只听别人议论说有那么一个党,谁也没有发展我。”高中毕业后他父亲让他考了军校,进入了行伍,走到今天的穷途末路,还害了小莲姑娘。
杨小莲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那个曾经给她下了聘书、换了庚帖的丈夫,她曾经最心爱的男人,她曾痴心要委身于他的那个英俊少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她。她抚摸着那支派克钢笔和那本已被他写了一半的日记本,想起了唐朝诗人张籍的诗句“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他万念俱灰。她拿起笔来在日记本上写道:
蓝桥叩关笑我痴,月寨风流爱正炽。
金雉峰下离人泪,一枕黄粱梦醒时。
这时孔繁卿听见一声枪响。他转回山嘴一看,见小莲倒在地上。他飞奔回来,小莲仰面朝天躺在血泊中。手里还握着那把手枪,那是陈夫人两年前让她到麻石镇黑市上买来的两把手枪之一,从那以后陈夫人和她都随时贴身携带着它,以防不测。鲜血染红了钢笔和日记本。
孔繁卿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不住地哭喊着:“小莲,我的妻呀,我的爱人。是我害死了你。我对不起你呀。”
他发现小莲微微有点动弹。他忙用手捂住她背上那汩汩流血的枪伤口。同时不住地呼叫:“小莲,小莲,小莲。”
小莲的嘴脣一张一合地像要说话。他把耳朵贴近小莲的嘴,果然听见她在说话。声音很微弱,他仔细地听,终于听见她在说话:”我---肚子里---已---怀了---你的---孩子。”
孔繁卿哭着轻声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自杀?”
小莲说:“你---走了,孩子---从娘胎里---就成了---孤儿---可怜啦。他没有---爸爸。”
孔繁卿说:“他有爸爸,我虽然不在家,可是我是他的爸爸,他不是孤儿。”
小莲挣扎着说出了最后两句话:“在---大陆---他有一个---追随蒋介石---跑到了台湾的---反动军官的---爸爸---叫儿子怎么---活人啦---有一个---在台湾的反动军官的---丈夫---我杨小莲---怎么做人啦---所以我娘儿俩---先走一步---你---效忠你的党国---去吧。”
说完这些话,杨小莲脖子一歪,闭上了双眼,仿佛是再也不想理睬这个世上的任何人了。
孔繁卿一直抱着小莲哭,直到尸体都冰凉了。
他拿过小莲手中的枪,大声喊:“小莲,等着我,我来了。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做夫妻、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孔繁卿也对着自己的胸膛打了一枪,金雉寨的崖壁上传来一串回声。
二人紧紧搂在一起,像是一座爱情的丰碑,訇然倾倒在金雉寨前。
陈夫人得到小莲和孔连长双双自杀的消息,一边派人到县城给宋彪送信,一边派人备办衣衾棺木,由她亲自带着治丧的一行人赶到金雉寨前。
宋彪也派庞夫人带人赶到了金雉寨下。
因为两具尸体抱得很紧,已经僵硬,怎么也分不开,两位夫人商量之后,用了一口大棺材将二人合殓,并请了地仙来看地,地仙说金雉峰下就是一块很好的阴宅。于是就将二人合葬在金雉寨下。二位夫人按当地习俗,在坆前哭了丧,又请石匠在坆前立了一块石碑,上刻着“杨小莲孔繁卿二位合葬之墓”。在当地的风俗中,夫妻合葬墓的碑板上,是要把丈夫的名字写在前面,妻子的名字只能写在后面,可是经陈夫人提议、庞夫人同意,将杨小莲的名字刻在了前面。用陈夫人的话说,这也是对杨小莲这位忠贞不二的烈女的一份表彰。就像后人不理解武则天的无字碑一样,后来的过往行人每每对这块墓碑指指点点,说是写错了。这真是:不是当事人,哪解其中味?
按当地的丧葬风俗。陈夫人每过七天来给小莲他们烧一次纸,要烧七次,最后一次称毕七。烧完毕七,就意味着死去的人已渐行渐远,与在世的亲人已经阴阳两隔了。
烧完最后一次纸,时令已进入深冬了。米仓山已进入隆冬季节。那些苍松翠柏,在严霜下更加青翠,那些落叶乔木,却早已失去了夏日的葱茏,僵硬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索着。在季节的更替中,草木的兴衰枯荣,也各呈其状,就像米仓山的社会各界人士一样,随着时局的变化,沉者自沉,浮者自浮,荣辱各归其类,祸福各得其所。
解放军已用最快的速度向川北挺进。通江东面的绥定和通江南面的巴中,都已是兵山一座。在进军途中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抵抗,解放的洪流势如破竹,浩浩荡荡地奔涌向川北的千山万壑。
营长关守忠带着一个营从巴中向通江进发。他们选择了由杨柏河经马家坪、大石桥、橙子坪一线到通江。当队伍走到石牛嘴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战士突然向关守忠营长报告说,前面发现了情况。
关守忠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准备战斗。
关营长拿起望远镜站在高处观察,发现前面的道路上插着一面白旗,后面整齐排放着数百支步枪,十余挺机枪和三门迫击炮,往后二百米处,有几百名身着米黄色国军军装的士兵徒手排列在道路两旁。
关营长一看这是来投降的。就叫通信员向对方喊话。
通信员立即举起白铁皮做的喇叭筒向对方喊话:“对方的官兵们听着,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请回答,你们是哪一部分。”
对方回答道:“我们是国民党通江驻防部队,前来向貴军投诚的。”
关守忠接过喇叭筒喊道:“请你们的长官过来回话。”
这时两名翻穿着军装的降卒押着一个胖子走上前来。那胖子赤膊着上身被五花大绑着。胖子跪到关守忠面前,低下头默然不语。两个战士呆若木鸡地站在两旁。
关守忠问:“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对方跪着的和站着的都默不作声。
关守忠问:“你们不是来投降的吗,绑着人干啥?”
对方还是不作声。这时那胖子向两个当兵的吼道:“你们不是要把老子献给解放军吗?咋不说话?他娘的哑巴啦?”
两个当兵的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关守忠不解地问:“搞什么鬼?为什么不说话?”
这时那胖子发言了:“报告长官,我叫宋彪,是国民党军胡宗南部少校团长。听说解放军向通江进发,正欲组织抵抗,可是全体士兵不听命令,还将我绑了来献给你们。事已至此,你就枪毙了我吧。”
关守忠说:“快起来,起来。我们解放军的政策是不杀俘虏的。快给他松绑。”
两个当兵的跪下不住磕头,嘴里喊着:“谢谢贵军不杀之恩。”
关守忠一见这情况笑了:“这是演的哪一出?”
后面的几百名弟兄听见要给宋彪松绑,也齐唰唰地跪下,齐声喊道:“感谢解放军不杀之恩。”
这时宋彪倒哭了起来:“长官,你就杀了我吧。他们就算是起义吧。如果饶了我,他们还算不算起义?过往的一切罪恶都归我,他们只是服从我的命令。务请长官明鉴,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关守忠催促给宋彪松绑。并且斥责宋彪道:“虚伪,反动军官的本性难改。我们的政策是不杀俘虏的。这你是知道的。快把你这一套把戏收起来。快给松绑,穿好衣服集合你的队伍,前面带路,领我们进城。”
面对关守忠的鄙薄和训斥,宋彪只有忍气吞声。他明白,这就是一个败军之将必须忍受的。虽然天气这么冷,他又赤膊着上身,但是他的头上却是大汗淋沥。他内心在反省,自从成为军人那一天起,他宋彪一直是在发愤图强,尽职尽责,无负于国民党,无负于这个政权,也无负于这支军队,为什么落得这种境地?你看这姓关的多神气呀。难怪古人说: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今天,他终于懂得了这句话的真缔。
两个当兵的听见关守忠命令松绑,赶忙为他们的宋团长解开了绳索,把一件士兵的衣服给他们的团长披上。因为衣服又短又窄,宋彪勉强绷在身上。那形像很尴尬。
随着宋彪的口令,队伍集合起来了,关守忠作了简短的讲话。关守忠是山东人,讲起话来是这味:“俺们都系(是)军银(人),打仗系(是)俺们军银(人)的本分。但系(是),要看你为什么而战,你是为银(人)民而战,那就光荣,你系(是)为反动派而战,那就系耻辱。现在你们起义了,那是弃暗投明。我们欢迎。现在,我们举行一个简单的受降仪式。”
宋彪听了这段讲话,心里实在看不起自己不得不面对的这位长官。但是,来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人家是胜利之师,有什么办法呢。
受降仪式确实很简单,让宋彪领着他的人,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绕着那一大堆武器走一圈,让随军记者拍了几张照片,特别是把宋彪的狼狈相多拍了几张。然后让每一个降者都把裤带解下来当绳子用,把那些枪每五支一捆。降兵们每个人扛一捆。凡是扛枪的都发还裤带。未扛枪的都提着裤子走路。宋彪是唯一的一个没有扛枪也没有解裤带的人。
从石牛嘴到县城还有十来华里路程,那些提着裤子走路的降兵,一路上出尽了洋相。
半个月前宋彪已经把妻子庞夫人和两个孩子送到乡下老家,安置在火峰山的族人家中。
昨天晚上得到消息,说解放军今天要进通江。所以一大早宋彪就召开了一个排以上的军官会议。宋彪做了简短的讲话。他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曾承诺过要给大家一条生路,现在是我宋某人兑现诺言的时候了。弟兄们,你们跟着我宋彪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地干了这么多年,今天落得这步田地,我既惭愧又痛心。今天,我就用我自己的这条老命,给大家换取一条出路。对不起了,弟兄们!也只有这样了。”宋彪的眼泪早已雨点般地洒落胸前。他继续说:“大家把我绑起来,押到石牛嘴去迎接共军。等共军来了,你们就说我宋彪想顽抗到底,是你们把我绑来献给共军。那样,你们就是起义部队。共军不会亏待你们。事到如今,我宋彪的命也不值几何了,只能给各位换取这点利益了。”说到此宋彪已经是涕泗滂沱。
连、排长们也都哭喊着:“这个办法不行。共军会真的杀了你。你千万不能自去送死。”
宋彪说:“这些我都想过了。去与不去都是要死的。我跟共军打了那么多仗,两手沾满了共产党的鲜血。我就是不这样还能活吗?”
下面有人喊:“团长,你现在就可以逃走,还来得及。我们大家也散夥回家吧。”
宋彪长叹一声说:“咹!且看今日之中华,竟是谁家之天下?逃?我往哪里逃哇?我宋某人当兵吃粮数十余载,到而今,我戎马倥偬半辈子保定的政权已土崩瓦解,作为败军之将,死是唯一的选择。如果我抛去妻子儿女,背离父母之乡,跑到台湾去苟延残喘,那可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宋彪双膝跪地抱拳央求道:“求各位成全了。”
于是出现了石牛嘴下的那一幕。
解放军进入通江的第二天,在宋彪的军营的操场上开了一个整编大会。关营长在会上讲了话。大意是:愿意继续当兵的,编入解放军中,不愿再当兵的,每人发三个大洋作路费回家。
结果,绝大部分愿意留下继续当兵,只有极少几个选择了回家。
关守忠指着旁边的桌子喊:“回家的到那边去领路费。”
十几个人陆续过来写上自己的名字领走了三块钱。
发钱的事务长喊了一声:“还有领路费的没有?”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了宋彪。他以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桌前,拿起桌面上的钢笔,在篰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领走了三块钱。再走到关守忠面前,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说:“贵军真乃仁义之师。我宋彪谢谢了。从今而后,宋彪一定好好劳动,遵守贵党贵军的一切法令,作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说完转身走出了军营。
宋彪领了路费走了,俞二狗也跑到桌子前写了名字领了三块大洋。
这俞二狗自从在卧虎寨前被宋彪抓住,又在老蛇坎下截获邢志贤的运赃船,为了挟制邢志贤,须留俞二狗等人作人证。所以宋彪一直把俞二狗养在军营里,当了一名火夫。邢志贤对俞二狗恨之入骨,时刻都想除掉他,但因宋彪掣肘,奈何不了他。靠着宋彪这把保护傘,他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所以,他看见宋彪走了他也不当兵了。
宋彪过了河,爬上了南寺沟,站在射鸿庙山顶上,回头看着这座深山小县城,百感交集,再一次流下了一个钢铁硬汉的泪水。心里骂道:“蒋中正无能,你要是早早下手整肃吏制,惩戒贪腐的话,我们是不会输得这么惨的。祈愿共产党把这些党国败类统统枪毙,为民除害,为民族除害,为华夏除害。咹!这些民族的害虫,蒋介石是没有能力除掉他们了,这个历史任务只能由共产党来完成了。”
宋彪回到了他的出生地老官镇火峰山。土地改革时,他分得了三间瓦房和十来亩山地,政府还把与他耕牛、农具,种子等。从此,他披星戴月、沐雨栉风,躬耕而食。培养一对儿女,都学业有成,后来都成为国家干部。共产党把这个半生戎马的旧军官彻底改造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一直活到八十六岁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生风。文革中,造反派将他五花大绑,给他戴上反动军官的高帽子游街。游到高坑河岸边,他不堪其辱,纵身跳进暴涨的洪水中。将他一生的是非功过统统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