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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深山小镇面馆惊魂 俞家大院堂屋祭祖

作者:赵默 | 发布时间 | 2018-10-20 | 字数:10205

邢志贤和郑定心摆脱了两个猎人的纠缠跑回县城,先到一家小诊所给郑定星包扎了一下伤口,伤得并不重,手腕处被子弹擦破了一块皮。医生问是怎么伤的,郑定星若无其事地说:“去打猎,不小心在山上摔了一跤,在石棱子上蹭的。”出诊所走了不多远,他俩在街边一家酒馆里要了一间雅座,叫小二烫了一壶烧酒几碟下酒菜,一来是给自己压压惊,二来找个避静处好说话。

两人坐定,酒过三巡,邢志贤关上房门,对郑定星说:“你预料得对,这小子一定是没有去执行我们给他的任务,他拿着我的钱和枪又拉起杆子了。我低估了这个惯匪。哎,我好蠢呀!哎,放虎归山呐。还让你受了伤。”

郑定星说:“我的伤不要紧,只蹭掉块皮,基本不碍事。我担心的是,这样一来,事态变得对我们更加不利。周毛牛跑了不算大事,这宋宪章活着一天我们就一天不得安生。姓宋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必须再作计议。”

邢志贤说:“这一点我当然明白,不过,郑老弟也不必过虑,通江自古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老蒋的触角还不大容易伸展到这里来。即使姓宋的告到有司那里,还不致产生什么严重后果。他们会兜着的,你我贪的那点儿,算得了什么?当前的中国,军界,政界,能找出一个不贪的官吗?他宋宪章即使有日天的本事,能告到总裁面前去,目下国共战事吃紧,老蒋自己的屁股还在流脓呢,他哪有闲暇来给你我医痔疮?”

郑定星说:“这人生一辈子,古今中外,哪朝哪代,不都一样,只要有钱,啥事办不成?”

邢志贤说:“你直接到医院,有人问你,就说是摔了一跤,枪走火了。”

“这不用你嘱咐。”郑定星说:“周飞虎的事如何善后。你给个指示,我去办理。”

邢志贤端起酒杯:“喝酒喝酒,哎,‘只有饮者留其名’嘛!”

当郑定星再次斟满两杯酒的时候,邢志贤愤怒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作响,杯中酒洒在桌面上。他咬牙切齿地说:“宋宪章不除,始终是我心中难消的一口恶气。”

郑定星用平和的语气说:“老兄何必操之过急呢!已经知道他的去向,要除掉他那不就是早晚的事吗?”

邢志贤问:“看来老弟成竹在胸,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郑定星端起酒杯:“喝酒,喝酒。只有饮者留其名嘛!”

邢郑二人密谋良久才离开小酒馆,回到县衙第一件事就是出通缉令,悬赏捉拿越狱潜逃匪首周飞虎。

县城大街小巷,各区各乡通衢大道,都贴上了石印版的通缉令。悬赏五百大洋,上面还有周飞虎的头像。虽然石印的印刷质量很差,而周飞虎的面目还是大致可辩。

他的这一着,作为老牌土匪的周飞虎与池志平早就料到了。

在土地庙脱险后,池志平主张连夜逃离通江地界。他打算到花溪鸡子顶道友处暂避一时,周飞虎不同意。他说:“花溪离通江甚近,而且你曾到那里避过一次难了,再去则恐生不测。”所以他主张向北,到陕南地区暂避一时。周飞虎是陕西米脂县人,一口陕西话,在北面好混。

周、池二人星夜沿着大通江河走在向北去的山路上。

周飞虎:“池大哥,你从什么时候起就在暗中跟踪我了?”

池志平:“从你接受了邢志贤交付的任务,出发往重庆走的时候,我就跟上你了。”

“你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内幕的?”周飞虎问。

池志平:“我在回龙桥刺杀俞哲夫这个老狗之前,低估了他的防卫力量,单人独闯,结果是寡不敌众,让那老狗捡了一条命去。于是我就想找个帮手。在道上一打听,才知你被关在通江。再到通江一打听,你已经带着邢志贤交付的使命出发了。所以我一路追到重庆,想阻止你的行动。但得知你当天夜里就要动手,阻止已来不及了,便把宋宪章点了迷穴安排在一间小旅馆里。想让你扑个空,没想到你竟杀人错了人。”

周飞虎听罢如梦初醒,急忙问道:“我杀的那人是谁?”

池志平说:“那是蔡家的一个管家。”

周飞虎沉吟片刻:“你为什么要保护那姓宋的?”

池志平说:“他的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

周飞虎正要细问,池志平说:“详情容后细叙。”

周飞虎问:“你为什么要从重庆追到通江来救我?”

池志平说:“一是兄弟情份,二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周飞虎:“什么交易?”

池志平说:“杀人。”

周飞虎:“杀什么人?”

池志平:“仇人。”

周飞虎:“你的仇人?”

池志平:“我的和你的仇人。”

周飞虎:“俞哲夫和邢志贤。”

池志平:“一个人毕竟势单力薄,只要我俩联合起来,邢志贤和俞哲夫两个畜牲就在劫难逃了。”

周飞虎一拍大腿:“好,此仇不报枉为人也。我们现在就到俞家,先杀了俞哲夫,再杀邢志贤。”

池志平说:“不行,现在正在捉拿你,通江的‘水’很浑,留在这里风险很大。我们去到陕南躲避一时,等这阵风头过了再相机而行。”

他俩昼伏夜行,第二天黄昏时分,来到了钢溪河小镇。俩人一合计,认为这里离通江县城已有二百多里地了,两天来白天潜伏荒野,夜晚通宵超赶路,实在疲惫不堪,打算今夜到小镇上找个小旅馆好好睡一宿,明早再赶路。

他俩进了小镇,正朝着一家挂着灯笼的旅馆走去。

铛铛铛铛,一阵锣响,从街的那一端走过一帮人来,有的打着灯笼,有的在往墙上刷浆糊,有的拿着大纸在往墙上贴。一个人提着铜锣在敲。锣声停了,那人扯着嗓子喊道:

“镇上居民,老少人等注意啦!镇上居民,老少人等注意啦!今有县府告示,画影捉拿越狱匪首周飞虎,有知其行踪,提供有效线索或抓住逃犯者,赏大洋五百。特此鸣锣通知。”铛铛铛铛。。。。。。

周、池二人一听,连忙逃出了小镇。

池志平对周飞虎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看看布告上都怎么说来着。”

周毛牛说:“那太危险了,别去了。”

池志平说:“你去是有危险,‘画影捉拿’嘛,那布告上肯定有你的像片。邢志贤他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哩,所以不会有我的名字和相片的。”

池志平大摇大摆地进了街,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小小钢溪河,镇子本来不大,人们说街这头摔跟头,街那头捡帽子,却一共贴了五张通缉令。有几处还有多人在围观。

池志平想,既然到街上来了,也不能白来一趟,跟他们玩玩。他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了笔墨,趁没人时,在每张布告后面添了一行字:

“另有大贪官邢志贤,搜刮民脂民膏,侵吞公糧公款,杀人灭口,罪大恶极,现已畏罪潜逃,有知其下落,提供线索者,赏铜钱半文。”

那意思是,匪首周飞虎尚能值五百大洋,而县长邢志贤却一文不值。

池、周二人连夜沿钢溪向北逃窜。天亮时来到铁佛关,当地人叫卡门,过了关就是陕西地界了。

过了卡门不一会就到了镇巴县的简池坝镇,两人打算到简池坝街上去吃早饭,可是一到街口上就发现印有周飞虎头像布告。俩人没有进街,顺着大路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地,来到一个小镇核桃树街。

核桃树街是通江翻越大巴山到陕南的必经之地,位于川陕交界的半山腰。这是不足百户人家的山间小集镇。通江的茶叶,汉中的金裱纸的互市,就靠背二哥从这条路上运输。这是大巴山南麓的最后一站,再往前就是进入百里无人烟的巴山老林。‘老林’就是当地土话,意即原始森林。无人区常有土匪出没。向北去的背二哥们都要在这核桃树集结成二三十人才敢经过老林无人区。所以这里的十来家旅店和餐馆生意还不错。

池、周二人来到街口首先看看有没有贴那份布告。经过一番侦察,还好没有贴那份通缉周飞虎的布告。于是二人进了街。走了不远看见一家面馆,廊檐上挂着个红灯笼,灯笼上“喜财面馆”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二人一进门,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老板娘迎了上来:“两位大哥这屋里坐。

池、周二人被老板娘让进一个小间里坐定。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两位吃点啥?有醋汤面、帽儿头、高桩蒸馍、椒盐壳。帽儿头搭浸咸菜,醋汤面宽酸大红,豌豆尖押青。二位大哥吃啥子嘛?”

一进得店来池、周二人就见这老板娘年轻,漂亮。现在又发现她的口音是纯正的通江南路里口音。感到十分亲切。池志平问那老板娘:“听口音幺妹儿是通江南路老官镇一带人吧?婆家在这边吗?”

老板娘不住摇头答道:“不是、不是。我是这边锺家沟的,属陕西管。”

锺家沟在这里往北翻越大巴山洋县地界,那里的口音与通江口音差别很大。池、周二人久在江湖,走南闯北,川、陕一带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他俩怎么会分不清洋县口音和通江口音呢?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撒谎。

周飞虎说:“幺妹,莫那么小气嘛,你就是承认了你是通江老乡,我们也不会耍你的秋风,我们吃了你的,喝了你的,分文不少,要给钱的。”

老板娘立刻像是有些惭愧,两腮边的红晕加深了,有几分窘急地辩解道:“大哥莫多心,我确实不是通江人。不是,不是的。”

池志平看出这个女人有些尴尬,忙说:“那是我们听错了,你这店里过往的通江人很多,会学几句通江话也很好的。我们要两碗醋汤面。八个椒盐壳儿。”

老板娘听见池志平这么一说,比先前放松了许多。把两碗老鹰茶递到二人面前说:“大哥请喝茶,吃的马上就给送来。”

老板娘走后,池、周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蹊跷。明明是通江人却不敢承认,其中定有原因。

周飞虎说:“这娘们儿会不会是卖了桃子的小媳妇。”

这米仓山地区有一种恶习,赿能虐待儿媳妇的婆婆赿受乡里称赞,说这个婆婆家规严,治家有方。实际上顶多不过是制媳妇有方。有谚语说‘大山深处你莫来,婆娘女子穿草鞋。出门一声山歌子,进门一捆块子柴。’小媳妇儿们的性生活都要受到控制,农忙时候是不让小夫妻们同房的,说那事会掏空男人的身体,以致没有足够的力气来干农活。所以又有谚语曰:‘高高山上没搞头,又出野猪又出猴。要想夫妻同床睏,除非包谷收上楼。’吃饭时,小媳妇要伺候着全家人,添汤添饭,让一家人吃过了,小媳妇才就着残汤剩菜吃一点。早上是小媳妇第一个起床打扫庭除,晚上是小媳妇最后一个就寝。稍有不周,就要受罚。挨打受骂,忍辱负重。被逼得上吊投河的悲剧,时有发生。所以,从姑娘到儿媳这个角色的转换,落差太大了。许多小媳妇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只有选择逃亡。娘家不敢回,如果出嫁女子逃回娘家,也算败坏门风,要被娘家的族人惩罚甚至活埋的。所以,许多外地的光棍们常有假扮成手艺人或牛贩子到通、南、巴地区去走村窜户,拐骗小媳妇。在那苦难中看不见希望的小媳妇们把这些拐子当作救星。山 里人把这些跟人私奔了的小媳妇叫做‘卖桃子的’。一旦卖了桃子,她们今生今世再也不敢回家,再也不敢与家人联系。所以周飞虎揣测这老板娘是卖了桃子的。

池志平说:“她就是卖性(杏)子的也没有你我啥事。我们此时此刻只须吃饱肚子赶路要紧。”

不一会儿,老板娘托着一个掌盘出来,把两碗醋汤面,八个椒盐壳摆到桌子上,说了声:“二位大哥慢用。还想吃啥就请招呼一声。”

当她拿着掌盘转身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两个男人闯了进来。

池、周二人一看,心中暗自叫苦,想不到逃来逃去,还是这里落了网。池志平给周飞虎递了一个眼色,伸手握住了裤裆里的枪。两人正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只见两个男人并不是冲他俩来的,而是一齐把老板娘摁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老板娘哭着、嚎叫着骂道:“俞成贵,你个挨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这时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儿,蹒跚地从后房跑出来抱住老板娘的腿哭喊着:“娘---娘啊---娘----”

池、周二人虽然搞不清这个女人为啥被抓,也不敢多问,不声不响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朝着大巴山进老林的路,逃向陕南去了。

老板娘被绑在面馆门前的柱子上,一大堆人在围观。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那柱子前,向俞成贵质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抓人?月牙儿所犯何罪?”

俞成贵傲慢地喊道:“去去去,你一个老婆子家,少管这些闲事。”

俞成贵的无礼,激怒了老太太。老太太举起手中的拐杖劈头盖脸打向俞成贵,嘴里骂道:“你是哪里来的乌龟王八蛋,敢在核桃树撒野?把你个有人生没人教养的东西,今天这事,奶奶我管定了。”俞成贵一手抓住老太太的手杖,另一只手扬起来要想还手打老人。这时围观的人群中群情激愤。“不准伤害老人。”“住手!”

几个男人上前去把俞成贵推搡开,一些女人向俞成贵脸上吐唾沫。

在老官镇,俞成贵依仗俞保长的势力有恃无恐,作威作福惯了,可是,今天他一看这阵势,马上感到众怒难犯,识趣地收敛起他的骄横,拱手向众人赔罪道:“诸位诸位,大家息怒,大家息怒。在下俞成贵向大家赔礼了。”

“你是哪来的?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捆绑良家妇女?”人群中有人吼。

俞成贵再次向众人拱手:“敝人来自邻近的通江县老官镇,受俞保长之托,来到贵地差遣。大家看柱子上绑的这个女人,她叫月牙儿,别看她长得有模有样的,她却是个卖桃子的婆娘。。。。。。”

人群中马上哄动起来:

“哦哟,原来是个卖桃子的。啧啧。”

“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看她循规蹈矩,只说是门前的被抓了壮丁,是出来找丈夫的,谁能想到她却是这种货色。”

“这样的贱女人没啥可同情的。”

俞成贵把月牙儿真实身份和逃跑过程加盐添醋地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有的啧啧连声,有的唉声叹气,慢慢地都散去了,只有那老太太不肯离去。

原来,三年前,月牙儿取了藏在坆茔中那石狮子肚子里的银元从俞家逃出来后,一打听,得知冯喜财他们这批壮丁是送往陕西编入胡宗南的队伍。所以她就沿着通江河向北走。

经历千辛万苦,来到了核桃树街。因为天色将晚,就找了个旅栈投宿了。店主家有个老奶奶姓黎。黎奶奶看见这小媳妇孤身一人愁眉不展,就来与她拉话。

黎奶奶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妇道人家,年纪轻轻要只身一人上路?

月牙儿说:丈夫被抓了壮丁,送到陕西去了,自己一人在家无依无靠,所以沿路追来,要去找自己的丈夫。

黎奶奶听了,大吃一惊。说道:“孩子,你咋这么傻呀!陕西那么大,胡宗南的队伍,正在跟共产党打仗,你去哪能找到你的丈夫?更何况这核桃树前去就是百里老林无人烟。土匪出没,你怎么过得去呀?”

月牙儿态度很坚定,说:“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找到我的丈夫,找不着他,我就是死在他乡外里,也心甘情愿。”

黎奶奶被她的一片痴情所感动,于是决定要帮助她,说道:“我劝你还是返回原藉,等候你男人的音讯。你这样出去是找不到你男人的。”

月牙儿说:“黎奶奶,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原藉是回不去了,我想冒险穿越巴山老林,如果找不到我的丈夫,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黎奶奶说:“老林中土匪出没,你这样的小媳妇,土匪正好抓去作压寨夫人。‘压寨夫人’你知道吗?”

月牙儿摇摇头。黎奶奶就给她解释起压寨夫人这个词来:“土匪抓了你去,剥光衣服,先剁掉你的两只脚丫子,然后把你岔开着腿绑在床上,让土匪们轮番在你肚子上压,压呀,压呀。。。。。。这你该就知道什么叫压寨夫人了吧。你想跑吧,可是没有脚丫子了,直到活活压死为止。”

这压寨夫人一词,本是王实浦在写《西厢记》时杜撰出来的,它的含意就是指山大王的妻子,山里的婆婆们为了吓唬小媳妇们,就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诠释,竟然把它解释得如此恐怖。

月牙儿一听,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想,我死倒不要紧,我腹中还怀着冯喜财的孩子。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如果今生今世再找不到喜才,我就是再苦也要把他的孩子养大成人,给他冯家留下一苗根,也不枉我俩相好一场。

月牙儿没敢再往北行,黎奶奶帮助她在中街租了两间门面房,开起了这家面馆。这面馆就以冯喜财的名字命名为“喜财面馆”。月牙儿说:“只要喜财路过这里,见这招牌,就会来相认的。南来北往的人若是把这面馆的名字传给喜财,他也会来找我的。”

月牙儿在这里,靠开这家面馆度日,天天盼着冯喜财,一晃两三年了,音讯杳然,生死未卜,这月牙儿还如此惦记着他,真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黎奶奶把她当自己的闺女,她把黎奶奶也当亲娘一般。她坐月子,黎奶奶悉心照料。月牙儿给孩子起名叫冯小财。月牙儿做生意,黎奶奶就帮她带小财。眼看面馆生意越来越红火,黎奶奶心中暗自庆幸,但愿这苦命的母子衣食无忧。

月牙儿虽然很累,但凭借着这面馆的生意,仰仗着黎奶奶的保护和帮助,日子过得倒也平安。月牙儿常常憧憬着,等喜财回来,她们一家三口 就在这深山老林里,达理生活,平安度日,不求富贵,温饱足矣。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俞成贵的从天而降,她的梦破灭了。

黎奶奶抱住五花大绑的月牙儿哭得呼天呛地:“孩子,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哟!”她又对着俞成贵哀求道:“先生,求求你通融通融吧,行行好,放这母子俩一条生路吧。回去美言几句。保长大人,财大福大,哪里娶不着个姨太太?何况她生的这小孩又不是你们俞家的种,他姓冯,。。。。。。”原来,月牙儿把一切真相都告诉过黎奶奶的。

俞成贵大喝一声:“住口。疯老婆子休得胡说。月牙儿她是在俞家怀上的身孕,自然姓俞。”说着他就去抱小财。小财死死抱住月牙儿的腿不放,撕心裂肺地喊着:“娘---娘---”

月牙儿歇斯底里地吼着:“畜牲,不准动我儿子。谁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老娘就撞死在这柱子上。”黎奶奶也急忙转身去护着小财。

这时从人丛中走出一个女人来,她搡开了俞成贵说:“这事交给我。”

月牙儿一见这个女人,眼泪簌簌而下;“向嫂,你怎么也来了。”

向嫂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压低声音说:“认命吧,挣扎也没用。跟我们回去,他不敢把你咋的。”

向嫂对俞成贵吩咐道:“给她松绑,让她收拾收拾东西。动不动就绳捆索绑的,这是干啥呢?她一个女人还能飞了不成?”

俞成贵坚持着说:“不能松绑,她跑了谁负责?这山深林密的。”

向嫂自己动手去解绳子。俞成贵上前要阻拦,向嫂大喝一声:“不准你碰她。识趣点。”

俞成贵乖乖地让到一边去了,

向嫂一边解绳子一边低声对月牙儿说:“是老官镇有人在汉中背裱纸,路过核桃树时,在你的面馆吃过面,认出你了,回去后就告诉了老爷。这才派俞成贵来抓你。你不用怕,是老爷派我跟着俞成贵来的。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老爷知道俞成贵的心思。临行前老爷吩咐过了,只要关系到你的事,他必须听从我。”她又对月牙儿耳语说:“马上就要解放了,咱穷人就要翻身了。俞哲夫蹦跶不了几天了。你不用跑,跟我们回去,共产党来了,会给咱们穷人撑腰的。这兵荒马乱地,你带着孩子在外面也极不容易。你听我的没有错。”

月牙儿抽泣着说:“向嫂,我听你的。月牙儿命苦―――鸣―――鸣―――”

月牙儿把面馆的生意托付给黎奶奶,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就带着儿子跟向嫂她们上路了。当年逃出俞家大院时,她曾暗暗地发过誓:就是饿死他乡,也决不再回这座魔窟。如果他们追上来,就跳崖投河,自己了断。可是现在有了小财,她不能那样做了。为了儿子,无论如何她也得活下去。她怀着沉重的心情,踏着无可奈何的脚步,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她知道,这是又一次迈进非人的生活,又一次堕入苦难的深渊。

好在一路之上有向嫂的保护,她得以免遭俞成贵的骚扰。

第三天傍晚,已经望见俞家大院了。向嫂叫俞成贵先回去报信,自己陪着月牙儿母子随后就到。

这是农历十月中旬,稻子已经收获归仓, 层层梯田都已蓄上了水,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阵阵蛙声此起彼伏,好熟悉的情境,好熟悉声音。记忆中的月亮从磨坊的破窗中透进来,照见的是一对热烈相拥的有情人。是磨坊外水田里的阵阵蛙声,淹没了她俩的切切私语。对着月亮许下的那些海誓山盟,句句犹然在耳,对着满天点点繁星而发的那些简单而朴素的憧憬,而今都化作离人千行泪。喜财生死未卜,母子重回这座人间地狱,吉凶难料。泪水模糊了月牙儿的双眼,她脚底下实在走不动了。她抱住小财,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哽咽起来。

向嫂连忙来劝慰:“马上就到家了,走吧,到家好好休息。”

月牙儿说:“向嫂,我实在不想再往前走半步了,俞 家大院不是人呆的地方。”

向嫂说:“如今除了回俞家大院,还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回俞家大院也并不是什么下策。共产党就要来了。我们有仇的要报仇,有冤的要申冤。你想想,如果有一天要清算俞哲夫的话,你月牙儿能缺席吗?你是苦大仇深的人,你想想。”

这时候只听见俞家大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月牙儿问:“这个老东西在搞什么名堂?”

向嫂说:“我还没有告诉你,大少爷在重庆参加了共产党,在贴标语时被国民党抓了,关在歌乐山渣滓洞。老爷亲自去到重庆,花了不少钱,才把少爷救出来。老爷说等你回来,而且又添了一个儿了,这是三喜临门呐,要好好庆贺一番。俞成贵已到家了,这是老爷在敲锣打鼓迎接你和小少爷喃。”

月牙儿一听便心生厌恶,她从来就十分反感俞哲夫对她的宠爱,尤其是一听见他‘心肝。宝贝’之类的称呼就全身肉麻,起鸡皮疙瘩。现在又要庆贺什么‘三喜临门’,真是令人 作呕。她依旧坐着,紧紧搂住小财愤愤地喊道:“有什么可喜?有什么可贺?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有他的喜,就是我们的悲呀----”她又嚎啕起来:“向嫂呀----你是看在眼里的牙----我十五岁就被卖到俞家,他是怎样折磨我的呀----”

向嫂打断她的话:“天底下像你这样受苦受难的人太多了,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苦吗?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俞哲夫蹦跶不了几天了。等共产党来了,我们穷人团结起来,要清算他,要斗争他。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你必须回到那里。”

月牙儿再次被说服,向嫂背着小财,扶着月牙儿朝俞家大院走去。

灯火通明的俞家大院,一派喜庆气氛。这座院落从三年前父子反目,磨坊生变以来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过。俞哲夫比三年前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不过今天晚上,他却是春风满面喜上眉梢。礼帽、长衫、皮鞋、配上他那根文明棍,一派绅士风度,徜徉在欢声笑语的气氛中。当他看见向嫂背着小财领着月牙儿走进曹门时,便迎上前去想抱下向嫂背上的孩子。可是小财哇哇地哭了起来,不让他抱。他有些尴尬,转身向月牙儿打招呼:“你终于回来了。”

月牙儿没好气地说:“说吧,你要把我娘儿俩咋办。现在我们母子是你案板上的菜,你想咋切就咋切吧。”

俞哲夫低声下气地说:“孩子他娘,你想错了,我姓俞的是那样绝情绝义的人吗?回来了就好。你知道你跑出去后我有多担心吗?哎,这都是祖宗德佑啊!大儿子也化险为夷,你母子二人也平安归来,这是我俞家列祖列宗德泽被祐啊。我俞家祖祖辈辈积德行善,这真是祖宗德泽呀。”

向嫂见他唠叨没完,便提醒说:“老爷,先安顿太太和小少爷去休息吧,她们太累了,你看----”

俞哲夫连忙答应:“对对对,向嫂,你领她们到厨房先吃些点心。”

俞哲夫继续去张落祭祖的准备工作,向嫂领着母子俩向厨房走去。转过山墙,在厢房的廊檐下,遇上迎面走来的俞明。

向嫂向俞明打招呼:“大少爷,你看,我把少奶奶和小少爷她们接回来了。”

以往,俞明长期在外面上学很少回家,月牙儿跟他相处不多,所以并不熟悉。而今自己又是卖了桃子的人,所以她低着头,没有打算和俞明打招呼。可是俞明主动走了过来,抱起向嫂背上的孩子,小财也没有反抗。俞明非常喜欢这个小弟弟。

他亲了亲小财的脸说:“哦,好乖的小弟弟呀。我是你大哥,叫哥吧,会叫吗?”

向嫂在月牙儿耳边悄悄地说:“这是你的恩人,冯喜财绑在磨坊里的那天晚上,就是他放了喜财的。”

原来,三年前那天晚上,冯喜财被绑在磨坊里,俞哲夫决定,等到下半夜就将喜财绑上石头坠入高坑河畏王八。向嫂给向思潘撵狗的时候,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向思潘。向思潘回去告诉了俞明。在设法营救时,考虑到俞家大院狗太厉害,生人去了,必然惊动四邻,最后决定由俞明潜回磨坊,放了冯喜财。所以事后俞哲夫怎么也查不出这个放了冯喜财的人。

月牙儿意外地听到这事,没有多想什么,跪在俞明面前不住磕头,泣不成声地说:“大少爷,你真是个好人啦。要不是你相救,小财他爹就没命了。。。。。。。”

俞明拉月牙儿起来:“这可使不得,你是长辈。。。。。。”俞明心里也有些纳闷:明明是我俞家的小弟弟,怎么冯喜财又变成了‘小财他爹’?

俞明走了,向嫂有几分责备的口气说:“你不该对他这样说话。‘小财他爹'这样的话,何必挂在嘴上。多伤人呀,他是好人,你何必这样。”

“可他是俞家的人。”月牙儿辩解说:“就是要让他们俞家人知道,小财不是他们俞家的人。”

向嫂只得叹息一声:“哎!”

在俞大院的堂屋里,祭祖的场面很隆重。两班锣鼓在两边厢房的廊檐轮番打出各种谱子。四支唢呐在堂屋大门两旁对着吹。在堂屋神龛前一供桌上,香烛、牲醴一应俱全。请来的司礼是私塾的先生向思潘。献过香烛牲醴之后,向思潘扯着嗓子宣布:“祭祖仪式第二项,由俞老太爷宣读祭祖文告。”

俞哲夫走到堂前,面向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神龛长跪在一个稻草编的菩团上,展开祭祖文告,神情笃定地念了起来,这时,一切声响戛然而止,整个场面的气氛顿时显得肃穆甚至有几分阴森。

“伏维尚飨,列祖列宗。俞氏先祖,根在晋中。堂号流水,郡望河东。始从医业,仁术精通。秦汉唐宋,代有精英。至尊祖世,迁乔蜀中。宅卜老官,座临高坑。荣膺祖德,族旺业兴。绵绵瓜瓞,螽斯衍庆。承绍基裘,苦读勤耕。诗书稼穑,维守祖训。忠信传家,孝悌立门。不妄于言,谨慎于行。广施德泽,福荫后人。唯近数载,舛患频生。痛定而思,哲夫反省。痛悔前愆,谨祭先灵。长子俞明,险遭不幸。蒙祖德泽,兹已昌平。贱内离家,有辱门庭。今得归来,喜添男丁。祖宗德佑,天相吉人。昊天罔极,祖德堪称。谨具香烛,酒澧牺牲。献于灵前,虔表寸心。祈在安宅,人丁清宁……”

念完祭文下个环节是全体家人向祖宗牌位行大礼。只听向思潘拖长声音司仪:“俞氏族人叩拜祖宗------”

俞家的人都长跪到堂屋神龛前,排出一个阵容来。俞哲夫跪在最前,俞哲夫身后是月牙儿和那个疯女人俞王氏,为防她发疯闹乱子,由向嫂扶着,几乎是强行摁在地上。再后是俞明带着小财。这就是俞家大院全部主子的阵容。

这时俞哲夫对向思潘说了一声:“叫俞成贵也过来。”

躲在人丛中的俞成贵受宠若惊地躬着身子走了过去,跪在小财旁边。

向思潘扯着嗓子喊首:“一叩首------哦”。

俞家人们就磕了个头。

“二叩首------哦。”

俞家人又磕一个头。

这时候院子外面,几条护院的恶狗狂吠起来。所有人惊愕地回头看着曹门,突然从黑洞洞的曹门外进来了几个人。定睛看时,是几个家奴簇拥着一个陌生人进来。那陌生人背上背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一个家奴莽撞地喊了一声:“老爷,有人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