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好心人
近半年来,母亲经常在窦天权跟前唠叨,说翠姑是个好姑娘,一定要善待她。母亲喜欢翠姑,是因为翠姑对待感情的方式,像极了年轻时的她。翠姑喜欢他这么多年,他不是木头人,怎能不知道?同时他也清楚,单方面的喜欢,那不是爱情。只是母亲要求的是善待,并无其他。尽管不情愿,他和翠姑已经有孩子了,不管这源自醉酒的糊涂,还是把她当成了白杏的替身,给个善待都不过分。
“爸爸抱,抱抱。”小丫头显然对秋千有兴趣,挥舞着粉嫩的小手又叫了两声。
窦天权把闺女搂在怀里,脑子里闪现的是,两年前翠姑在烟馆生产时的叫喊:少爷,我要你看着咱们的孩子出生!他还想起,在戒鸦片的时候,她坐守在门前冲大哥怒喊:如果少爷不能从里边站着出来,我宁愿他死在里头。
窦天权是第一回如此认真地看翠姑,无疑她和母亲一样,是个痴情又有韧劲的奇女子。这些年,碰到那么多过不去的坎,他都险些放弃了。可是她,从不轻言放弃。他有时候在想,女人真是个奇怪的物种,明明知道另一个人不爱他,却还依旧一往情深。母亲是这样,翠姑也如此。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女人,于是拍了拍膝盖道:“翠姑,来。”
翠姑明白窦天权那意思,但是站在那愣愣地没敢动。因为意外的亲密使他们有了女儿盼盼,可那次之后,他们不再有过肌肤之亲。
“来,我带你和丫头荡秋千!”窦天权冲翠姑张开了手。
那天,翠姑泪雨滂沱地依偎在少爷的怀里,随着秋千起飞又降落,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翠姑,你快点!”窦天权回头的时候,将双手高高一举,小姑娘就咯咯地娇笑着骑上了他的脖子。他说:“对了,前两天先生开的药,都熬给舅喝了吗?”小家伙揪着父亲头顶两缕头发,一边咯咯笑,一边回头得意地瞅母亲。
“熬了,他喝不下 ,”翠姑说:“先生说了,舅怕是没几天了。”
窦天权心里一紧,一路狂奔往家里去。
“舅!”窦天权到家的时候,夏桂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母亲抓着他的一只手正默默地垂着泪。
夏桂听到窦天权的叫声,缓缓睁开了双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动眼珠去看夏姨,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夏姨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灰色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儿子:“舅舅帮你把昌泰赎回来了,他要你好生打理,这是你爸一辈子的心血。”
夏桂依旧盯着夏姨,嘴唇还在动,似乎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夏妹像是明白了,又道:“你舅说,有一个不愿留名字的人,帮忙出了大半的钱,这才把昌泰赎了回来。”赎回昌泰那小半的钱,是夏桂一辈子的积蓄。有年轻时赚的工钱,也有后来窦万臣给他养老的钱,在窦天权沉溺鸦片无人管家的这段时间,他想用这笔钱接济夏姨,但倔强的夏姨宁愿和翠姑替人洗衣赚钱,也坚决不收。他的这个妹妹太命苦了,让她过得好一些是他临走前唯一的希望。思来想去,就有了赎回昌泰的念头。他寻思着,家里有个厂子,她生活就能有保障。钱不够啊,差一大截呢,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总算在走之前完成了心愿。
“舅!”窦天权拉住了夏桂的手:“你得快点好起来,昌泰没你可不成!”
夏桂那眼神在窦天权脸上停留了好半天,这才恋恋不舍转向夏姨,他微微地眨了眨眼,带着笑意闭上了双眼。
“哥,哥!”夏姨用力摇晃着夏桂干枯的双手。哥哥交代的话,她还没说完呢。中午的时候,他就说:“妹啊,我难受得很呐,怕是等不到那兔崽子了。你帮我告诉那兔,那崽子,得好好照顾我妹,我妹这辈子太苦啦……”
重新掌管昌泰后,窦天权经常坐在昌泰门口的黄桷树下,琢磨谁是那个不愿留下姓名的贵人。难不成是蒋家?不对啊,自从蒋老爷子得病卧床之后,他家的产业就让蒋斜眼一点点给败光了。他先是败完家里的现大洋,然后贱卖房产田产。实在没东西可卖了,就找到窦家,要回了借住的别墅,之后不到一个月,南山上的那栋别墅就通过赌桌变了主人。他还听说,要不是蒋信琳回国找了个不错的工作,蒋家现在吃饭恐怕都成问题。
尽管心里知道,出钱的人不是蒋家,窦天权还是决定去垫江看看老爷子。他可是窦家的恩人,早该去看看了。蒋老爷子身体不好,指不定哪天跟就跟舅舅一样,说走就走了,他还没当面致谢过。
“蒋家大院早就改姓了,硬是造孽哟,蒋家那么大的产业都给那斜眼儿赌光喽!哎,真是赚钱的老子抵不过败家的儿呐。”在热心人的帮助下,窦天权在城郊一处农家小院找到了蒋老爷子。当时他正卷缩在藤椅中,闭着双眼晒着太阳。不远处有一位背对着的老妇人,正往一根绳子上晾挂衣服。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看窦天权。
“老爷子,你还好吗”窦天权冲老妇人笑了笑,就径直到了老爷子跟前。老爷子听到有人叫他,就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也不知道是被太阳晒花了眼,还是已经认不得窦天权,他半张着嘴巴好一阵没说出话。
“老爷子,我是窦天权!”窦天权握住老爷子的手,在藤椅前蹲了下来。老爷子认出了窦天权,那眼泪也顺着脸颊滑落而下,他絮絮叨叨说家门不幸呐,蒋家就这样毁在那个不孝子手头了。他还说,幸好当初窦家没答应蒋家的婚事,否则就给一块祸害了。窦天权就苦笑,说还不如让蒋家祸害了,至少还有个债主。老爷子又问,窦家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提起这事,窦天权就有撞墙的冲动。两年前,那个曾在市政厅做秘书的石衍到同庆社找窦天权,说是窦石两家的事有些眉目了。那个时候他天天泡在烟馆里边,谭老四也知道这事对他很重要,专门跑到烟馆告知他。刚开始,他是准备一块回去见石衍的,但抽了几口大烟后,就眯着眼睛不想动了。
等他戒了鸦片再去市政厅找石衍,人说他早就离开了市政厅,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别说石衍找不到,连石家的亲人们也都离开了重庆。
见窦天权苦着脸不吭声,老爷子还调转头劝他,说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子,那么大个案子,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的。说完这话他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又盯着窦天权的眼睛道:“你就没觉得那赵探长可疑?”
窦天权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也怀疑过,只是觉得小小一探长不可能做得了这么大的的事。前前后后细想一番,好像他真的低估这人了。如果后面没人撑腰,他一个副局长能把鸦片和枪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对喔,查他的关系,真相不就水落石出了吗?幸好来了垫江,窦天权用力地抱了老爷子一下:“老爷子,跟我回重庆吧,我养你!”
“老爷腿脚不好,怕是去不了。”老妇人晾好衣服,搓着手来到了两人跟前。
老爷子像是想起了伤心事,那眼眶一下又红了。他把头转向另一边,悠悠道:“回去吧天权,希望我能看到你家大仇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