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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发表短文遣乡愁,馈赠薄礼藏杀机

作者:赵默 | 发布时间 | 2018-10-12 | 字数:9053

宋彪帮助池志平假扮团长,收回了宋长亭的一份家产,俞哲夫一头雾水,实在搞不清这池志平到底是土匪还是团长.宋长亭大摇大摆回来了,依旧享受他夫妻俩的荣华富贵,俞哲夫屁都不敢放。池素娥不依不饶,要去找俞哲夫“搬回道理”。

宋长亭制止道:“给你一根鸡毛,你还真当令箭了。你那个哥到底在干啥你心里最清楚,万一哪天再犯点事,我们又得大祸临头。你就给我挟着尾巴做人吧。”

池素娥想,她哥的团长是假的,这一份家产是拣来的,赿掂量心里赿发虚,也就不再造次了。一场轩然大波就这么简单收场了。

看起来是一切归于平静了,可是,池志平告别宋彪时的一句话,又让宋彪的心悬到嗓子眼上。

那天池志平扮完团长来还衣服时,宋彪对池志平说:“你也漂泊大半辈子了,叶落归根吧。别再在江湖上混了。”

池志平说:“谢谢宋团长的好意。我何尝不想过安生的日子,可是,这江湖上的事,不是想罢就能罢的。金盆洗手,没有那么容易。你以为邢志贤对宋宪章就善罢甘休了吗?”

宋彪忙问:“他还想干什么?”

池志平说:“他对宋校长的追杀还在进行,你要知道,宋宪章一天不死,他姓邢的就一天寝食难安。你可知道宋凤仪老人对我池某人恩重如山,保护他老人家的后人,我责无旁贷。此次多谢宋团长相助,后会有期。”

宋彪说:“你说清楚点,难道你知道四叔的下落?”

池志平从怀中掏出一份报纸,指着报纸上一个标题说:“你看看这个。《通江银耳》作者‘似疯和尚’。你四叔他自我暴露了。”

宋彪接过报纸粗略地看了一下,对池志平说;”这不过就是一遍宣传通江特产的短文嘛,难道它和四叔有关系?这作者是似疯和尚,与四叔有什么联系呢?”

池志平一抱拳:“不知道就好,宋团长多多保重,贫道告辞了。”

池志平走后,宋彪传下命令,让孔连长为宋家大院加强警戒。

池志平别了宋彪,星夜兼程赶到了重庆。他深恐来迟一步,让宋宪章惨遭不测,他日夜远远暗中盯捎着宋宪章,宋宪章自然是浑然不知。

自从宋宪章栖身蔡家楼以后,苦闷不堪,在忧郁中度日如年。他写好了洋洋五万余字的《讦通江官场贪腐内幕呈蒋总裁》的上访呈文,一心要为民请命,多次要冒死’闯宫面圣’,都因俞明、蔡醒以及蔡先觉他们的劝阻而未能成行。

直到有一天宋宪章又向俞明提起这事,俞明再也不用吱吱唔唔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校长别做梦了,蒋先生此刻已在黄浦江吴淞口的军舰上,忙着逃命哩。他还哪有心思来管这些事?”

宋宪章听了,如五雷轰顶。他反问俞明:“八百万军队,就这么灰飞烟灭了?孙先生创建的中华民国就这么土崩瓦解了?国共再次合作就没有一线希望了?在推翻帝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民国将要被苏维埃政权取代了?”

俞明没有答复,一切都在不言中。

宋宪章是中国国民党党员,是三民主义的信奉者,他也读过不少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籍,他觉得马列主义和三民主义不存在根本对立。他认为国民党和共产党有许多互补之处,他觉得中国的事交给国民党和共产党两个政治集团来办最合适。国共两党通力合作抗击日本侵略的胜利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认为“重庆谈判”是很好的兆头,他预料国共两党的内战在大西南该有一个转折,该有一个“重庆谈判”的后续和谈。总之在他的一切预料和想象中,绝对没有蒋介石一逃了之的这个结果。他以为这是蒋先生对孙中山和三民主义的不负责任,这也是国民党对四万万同胞的不负责任。他怀疑而且担心从草莽中走出来的共产党能收拾目下中国这个烂摊子吗?他扼腕,他痛心,他担心中国的前途。他曾满心希望,借全世界人民打败法西斯,结束二战的这个和平机遇,国共两党携手并肩,好好建设和平、民主、富强的中国。可是,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他万念俱灰。他愤怒地撕碎了那份五万余言的讦文。他本来知道,中国的前途无须由他来擘划,国民的命运不该让他来忧虑,可是作为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他甚至预料:帝国主义列强再次骑在中国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又将不远矣。

四川还在国统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活动日渐激烈。作为一名亡命他乡之人,宋宪章一筹莫展。他想到重庆渣滓洞和白公馆还囚禁着那么多共产党人,他深知,那都是些民族的精英。一但四川战事吃紧,这些人万无生的希望。他想起中华民族近百年来的苦难,列强对中国人民的宰割,日本侵略者对同胞的蹂躏和杀戮,这个积贫积弱的民族,已历尽了血雨腥风,这些共产党人只不过政见不同而已,再不能自相残杀了。他多么希望这些人能逢凶化吉。他也知道,俞明他们是地下党,他写了一封《致红色政权最高领导人书》,内容大意是:“……国民党頺势已定,两党皆有政治囚犯,在国共战争中,国民党有许多高级将领被俘。建议共产党中央,主动向国民党提出交换政治囚犯的要求……”

宋宪章把信交给俞明,想让他转交给地下党。并对他说:“这件事关系到多少人的生命,三民主义也罢,共产主义也罢,都是中国人,没有必要这样自相残杀。现在正是时候,像杜聿民这样的高级将领,让国民党用二十名在押共产党人的来交换,国民党都会同意的。此事如能促成,功德无量。”

俞明看完了信,哈哈大笑说:“校长考虑的倒是很周到,可是国共两党战事现在已成胶着状态,两党的领导人,都忙于战事,哪有心思来考虑这事。你以为目下的蒋介石还会去虑及杜聿民的死活吗?老蒋已自身难保,他把最后的赌注押在台湾一座孤岛之上,这已经是穷途末路的伎俩了。南京总统府上已飘扬着五星红旗了。等人民解放军跨过海峡解放台湾岛时,他只好远涉太平洋去寻求美国的庇护了。即使‘红色政权的最高领导人’同意主动提出交换政治囚犯,你看看四川这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还在张牙舞爪,负隅顽抗,哪有半点诚意。校长,你就好好在这里暂且栖身吧,等通江解放了,我们都回到通江,你继续搞你的教育,得家乡英才而教育之,全你人生之三乐,实现你胸中的抱负。”

一席话说得宋宪章哑口无言,他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这些年来,目睹国民党政权的种种腐败现象,常生荆棘铜驼之虑,现在看将起来,决非我杞人忧天了。”

在这种情况下,俞明作为共产党人,在宋宪章这个国民党人面前说话底气很足。他再也不须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宋宪章说:“校长,加入我们的共产党吧。你写个申请,我当您的介绍人。”

对于宋宪章来说,这话来得太突然,也很陡然。他一愣,看着俞明,好一阵没说出话来。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俞明说:“校长,您还须要考虑什么?想想您现在的处境,想想自己的妻室儿女,想想邢志贤他们……”

宋宪章发话了,而且是愤怒地吼出来的:“你这是乘人之危。”

俞明说:“校长,您别生气。恕学生直言,识时务者为俊杰。”

宋宪章还是怒气未消:“就算国民党的军队被你们打败了,国民党的政权垮了,我信奉的三民主义也错了吗?就是共产党人也没有一个诋毁三民主义的。”

俞明也不客气:“校长,现在已经不单是主义之争了,是两个政治集团兵戎相见了。改朝换代,你死我活,到时候难免玉石俱焚。”

宋宪章像是抓住了俞明的话把儿:“哦,玉石俱焚,这就是共产党人说的话吗?南京解放时,共产党也没有像多尔滚那样来个扬州十日嘛。”

俞明忙说:“校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有道是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宋宪章不无讥讽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一个教书匠,什么良鸟呀良臣的?谁来当政我也是糊口而已。因材而笃,正己无求。不要有邢志贤这样的混蛋来加害于我就是好世道了。”

俞明说:“是的,这样的好世道也是须要有人来创建的呀。”

宋宪章说:“是呀,你们这些共产党人不正是在创建你们的共产主义好社会吗?还要我们这些换朝遗老,反动分子干什么?”

俞明正要发言,蔡醒一步跨了进来:“好哇,师徒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俞明,厨房备好晚餐了,一起用餐去吧。”其实蔡醒早就来到门外了,听见二人在争论,就没有进来。此刻听见两人谈得并不投机,怕他们吵翻了,这才进来叫吃饭,结束了这场论战。

三人一起去餐厅用晚餐去了。

此后,蔡醒对俞明说:“既然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勉强。宋校长是个有政治气节的人,现在又寄人篱下,心情本来不好,你就不要去烦他了。”

俞明说:“他是我的恩师,如今时局又如此,我是想让他给自己留条后路,没想到他却如此固执。”

蔡醒说:“做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尤其是像宋校长这样把气节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你不能那样单刀直入,要讲究方法。”

俞明抱怨说:“这就叫‘佛渡有缘人’,要超渡一个人脱离苦海,并没 有‘回头是岸’那么简单。”

蔡醒说:“我看这件事交给我父亲,他们是同龄人,好沟通。我叫父亲抽时间多和他聊聊。”

那以后,蔡先觉来找宋宪章下棋聊天的机会多了。

一天两人谈到通江银耳,蔡先觉是个通江通,他长期在通江做木材,银耳生意。二人谈得兴味很浓。难免勾起了宋宪章的乡思。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起身挥笔写下一篇短文,介绍通江银耳。

蔡先觉读后大加赞赏,并说他有朋友在经济报作编辑,建议把这篇短文发表到报上去。他说:“通江银耳在海外市场上都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可是在国内却鲜有知之者,这篇文章发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通江银耳,等于给银耳作了广告,这也算是宋校长对你通江父老的一份贡献。”

宋宪章说:“那我就替通江的父老乡亲们谢谢蔡老板了。”

蔡先觉说:“不过你得用笔名。你看用个什么笔名?”

宋宪章顺手署上了“似疯和尚”四个字作笔名。

文章见报以后,社会效果很好,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篇短文的发表,差点给宋宪章带来杀身之祸。

一天上午,通江县党部的郑定星拿着一张报纸急匆匆来到县长邢志贤的办公室。他把报纸往邢县长面前一放说道:“宋宪章找到了。”

邢志贤一惊,问道:“他在哪里?”

郑定星指着报纸上的那篇短文《通江银耳》说:“你看,这个‘似疯和尚’就是宋宪章。”

邢志贤问:“何以见得?”

郑定星说:“当年在省立阆高中时,我和他是同班同学,在墙报上发表文章时,他用过这个笔名。没有错,一定是他。”

邢志贤喜出望外,命令郑定星:“马上派人查清楚。”

很快就落实了,似疯和尚就是宋宪章。就在重庆,只是具体住址尚未查明。

邢志贤心中好高兴啦。他想,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已如瓮中捉鳖了。

他从监狱中提出了周飞虎,在密室中交待了任务。

这周飞虎外号人称周毛牛,土匪头子。去年春天在七里沟抢劫过往客商被擒,囚禁在通江县监狱。本该在去年秋后处决,邢志贤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所以没有执刑,把他物色为针对宋宪章的暗杀人员之一。这回邢志贤派他到重庆去寻找和暗杀宋宪章,并且封官许愿,许以‘事成之后如何如何’。

这周飞虎一出狱,道上马上传开了。池志强从道上得知消息后立即赶回到通江,想找到周毛牛,劝他不要杀害宋宪章。可是走到白鹭溪听说俞哲夫迎娶新娘,便埋伏在在回龙桥想杀掉俞哲夫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因为俞哲夫戒备森严,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他骑上俞哲夫的黄膘马逃了。逃到花溪,他卖了马,便到鸡子顶三清观他昔日的道友处暂避风声。此时与失散多年的妹妹意外相逢,得知俞哲夫霸占了妹妹的全部家产,便到通江找儿时的发小宋彪帮忙假扮团长,收回妹夫的家产后,匆匆告别宋彪,赶往重庆。这时的周飞虎已经在重庆并打听到了宋宪章的栖身之所。

有一天,蔡家楼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口称是宋校长的同乡。蔡家人一见来人长像凶悍,言语粗俗,就让管家田老伯接待他。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邢志贤派来追杀宋宪章的杀手周飞虎。

田老伯问:“先生几时到的重庆?”

周飞虎递上一个纸包说:“昨天刚到,这是我们通江特产壁山毛尖,宋校长,离家日久,我特地带了一点让他品尝品尝。”

田老伯一看包装,就知道这是重庆市面上及为普通的茶叶,顿起疑心。这田老伯在这重庆城里生活了几十年,是见过世面的,对周飞虎其人及其来意立刻作出了分析和推测。首先,来人品位极底,不大可能是宋先生的好友或至亲,倒很像是流落他乡,潦倒落魄,靠打秋风混饱肚子那一类人,甚至有可能是对宋先生极为不利的人。所以田老伯对周飞虎说:“那你一定是搞错了。我们这里是蔡公馆,没有住过姓宋的人。先生还是到别处去打听吧。”

周飞虎一听心中暗喜,心想我找对地方了。于是一拱手说:“哦,对不起,添麻烦了。那我就告辞了。我再到别处打听去。”

宋宪章这天正好不在蔡家,而是到沙坪坝去拜访一们老同学去了。到华灯初上时分才回到蔡家。所以没有与周飞虎相遇。

周飞虎在蔡家楼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每天就在蔡家楼左近远远地望风。宋宪章进出蔡家楼的情况,他都摸清了。他得意地想:宋宪章的小命就在他的掌握之中。只等时机一到,他的食指轻轻叩动一下扳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宋宪章送上西天。就这么一动指头,便能换得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他心里美滋滋的。宋宪章进进出出的身影,在他眼里已不是血肉之躯了,渐渐幻化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富丽堂皇的房子,豪华排场的车子,小鸟依人的娘子。

被周飞虎视同釜底游鱼的宋宪章,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危险,还成天在为那些白公馆和渣滓洞的共产党人们奔走,四处宣扬他的‘两党换囚’主张。那篇《致红色政权最高领导人书》,已经五易其稿。从简单的着眼于国共双方减少自己人员牺牲的目的,上升到‘治国安邦’不能以生灵涂炭为代价,认为苍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等等的高境界的理念。他冒着杀头的危险跑到他的那些当军官、作政要的同学、朋友处游说,他说这个主张如果得以实现,那么全国范围内,国共双方可能让数万甚至数十万人免遭杀害。如果能实现,国共两党就将留下一段前已无古人,后将无来者的佳话。那么两党也将成为绝宇内、旷古今的仁者之师。

像在俞明那里碰的钉子一样,他所到之处,遭到的不是讥讽就是嗤笑,有的甚至是厉声训诫或恶毒威胁。这个迂腐的教书匠的所作所想,在他自己看来是天经地义,可是在那些政客,军阀们眼里,他简直幼稚得可笑甚至迂腐得可鄙。

一抹夕阳把重庆这座山城辉映得云霞明灭,那些高低错落,蜂房蚁穴般的青瓦屋脊,白垩山墙,簇拥着山梁河川,挨挨挤挤,各抱地势,在落日的余辉中已有几分瑟瑟的秋意。青瓦屋檐下的石板街上,匆匆的人流熙来攘往。宋宪章戴一顶宽边的苔草帽,穿一袭灰布长衫,走在人流中。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举着“相面算挂”的白布晃子的道人向他拱手。他本能地还礼拱手道:“这位道长,有何见教?”

那道人说:“宋校长不必多礼,贫道有要事相告,我们寻一方便处叙话。”

宋宪章顿生疑虑,他怎么认识自己?莫不是邢志贤差来的细作。便说道:“在下与道长素昧生平,何来要事相告?恕在下俗务在身,不能奉陪了。”说完抬腿就要抽身。

可是那道人拦住不放。并反复申明道:“此事关系到校长的安危,希望不要固执。”

宋宪章说道:“在下本来置身水火,有何安危须计较?就算你算得准了,我也没有钱给你。请你快走开吧,别耽误了你的生计。”说罢夺路要走。却被道士悍然挡住。

宋宪章正想发火,道人却悄声喊道:“休得无礼。可曾记得云台观放你一条生路的人么?”

宋宪章一听,顿时懵了。

宋宪章想,莫非此人便是在云台观救我的那位?当天晚上那人是穿着夜行衣,戴着头套,没有看清其颜面,眉骨上的伤疤倒是依稀记得,口音倒是有些耳熟。记得,他向我打听‘凤仪老人’,当我说“凤仪老人就是我的先父”时,他便杀了他的同伙放了我,而且还赍发路费……。

宋宪章忙问:“道长可是通江人?”

那道士说:“我是通江县老官镇卧虎寨下人。你父亲凤仪老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说着他一手拉着宋宪章边走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快跟我走。”

他们拐弯抹角来到一家小酒馆,在二楼一个单间里落了座。

那道士要了酒菜,斟满两杯酒,举杯邀客:“来,我们先干了这一杯,与你压压惊。”

宋宪章并不端酒杯,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你叫我到这里来不光是陪你喝酒吧?”

道士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先施一礼说:“当然有大事相告,我是特意昼夜兼程而来。”

宋宪章催促道:“请道长直言相告。”

那道士说:“邢志贤派的杀手已到了重庆,已曾在蔡家楼踩过点。”

宋宪章问:“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道士说:“哎呀,就是你的那篇通江银耳嘛。”

宋宪章佯装不知:“什么通江银耳?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道士说:“通江县党部有人知道那笔名似疯和尚就是你。”

宋宪章这才恍然大悟:“哦,郑定星。是他,只有他了。”宋宪章记得,这个笔名是当学生时在班里办墙报用过一回,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却还有人记得这事。

这时他才对这道士有几分信认:“请问道长尊姓大名?”

道士站起来躬身道:“在下姓池名志平,……”

宋宪章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哦,你就是池志平呀?”

池志平逃出通江时,宋宪章还在私塾里念书。当时他只听说是池志平做贼,俞家要杀害他,被家父救了,还给他川资让他逃生去了。他只知道他家的女佣池素娥就是池志平的妹妹。至于池志平在外面几十年干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他端详着眼前这个道士模样的池志平,回忆着石桥镇那天晚上的情境,他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了。这姓池的决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道士身份分明只是他的外衣,实则是在黑道上混饭吃。他心里立刻拉起了一道防线。想道:“如今,我宋宪章虽然落魄,但决不能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相染。”他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先父救过你的命,你也救了我的命,我们宋、池两家算是扯平了。从今往后,大路通天,各走一边。望道长多多珍重,告辞了。”

池志平一听他要走,连忙挡住说:“千万不可妄动,你的处境十分危险。”

宋宪章挣扎着决意要走:“你的好意在下领受了。请你不要挡住我。我说过了,我们宋、池两家谁也不欠谁了。我的死活安危就不用你管了。请你让开。”

池志平再三阻止,宋宪章决意要走,而且对池志平的强留,恶语相伤。

这时天色已晚,秋风吹来的阵阵落叶,在昏暗的街灯下凌乱地飞舞,山城的秋雨说下就下。不一会,屋檐上哗哗啦啦淌下一道雨帘。这正是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季节,满街的青石板上流淌着漫过脚背的水。街上的行人已经极其稀少了。许多店铺也纷纷打烊了。

池志平看留他不下,便向停在不远处屋檐下的黄包车一招手:“黄包车。”

黄包车立刻拉了过来。池志平对车夫说:“你送这位先生到蔡家楼蔡公馆。”

黄包车夫说了声“是”,便把车拉到宋宪章面前。

可是宋宪章执意不坐池志平叫来的车。说:“我坐车我自已叫。”

池志平仿佛急了,只见他拦腰抱住宋宪章,按到车上。对车夫一挥手说:“送到指定地点。安顿好哟。”车夫拉着黄包车飞奔在雨夜的街上,消失在雨濛濛的青石板长街的尽头。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整个山城仿佛要被这黑夜吞没似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那散落在大片大片黑压压的青瓦屋脊中,星星点点的昏黄的街灯惨淡地闪烁着,像是墓地里的萤火虫在夜空里游荡。在这种正常人们不会出门的时候,魔鬼就该出来活动了。周飞虎身着夜行衣,身手敏捷地翻进了蔡公馆那两米多高的院墙。

像一个幽灵一样,他在蔡公馆里穿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他来到二楼上宋宪章住的那间屋前,熟练地拨开了窗户,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凭他夜视的能力,不用开灯他就基本可以看见屋里的情况。陈设很简单,一个衣橱,一个衣帽架,一张小写字台,一把藤椅,一架床。此时,衣帽架上挂着的衣裤和床前摆着的皮鞋都表明宋宪章已经睡了,从蚊帐里发出的鼾声表明宋宪章已经睡熟了。他心中一阵欣喜,心想,真是天助我也。顷刻之间,他的大功就要告成了。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在此一举。他没有犹豫,撩开蚊帐,轻轻掀开被子,对准头部砰砰地射出了罪恶的两颗子弹,被害者脑袋开花,一动不动了。

等院子里的人们被枪声惊动纷纷起床掌灯来看时,周飞虎早已翻出院墙逃之夭夭。

雨,时而滂沱,时而淅沥,一直下了一夜。

今夜的蔡公馆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蔡醒的闺房在三楼,是她首先听见枪声,也是她打电话报了警。等警车嘶叫着来到蔡公馆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收尸的时候,大家惊奇地发现,被害人并不是宋宪章,而是蔡家的管家田老伯。

原来,昨天晚上,在那家小酒馆里,宋宪章得知那个道人就是池志平后,对他很反感。因为他从小听到的有关池志平的传说都是负面的,石桥河杀人放火是他亲眼所见,尽管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对于这种人,宋宪章一向是不予结交的。所以当池志平给他叫来黄包车时,他赌气不坐,坚持要自己叫车。池志平一把拦腰抱住他,把他摁到黄包车上。就在把他往车上抱时,池志平趁机点了他的穴位,他失去了知觉。这黄包车夫也是池志平预先安排好早就等在那里的。因为池志平一赶到重庆,就在暗中尾随周飞虎。他知道周飞虎已做好了行刺的一切准备工作,他料定他一定会选择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行刺。所以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让宋宪章回蔡家楼。

他们把宋宪章拉到一个小旅馆,伺候他一觉睡到大天亮。

田老伯在蔡家几十年来一直很忠实于主人。各方面照料得都很仔细。昨晚他等到很晚都不见宋宪章回来,他估计是朋友家留宿了,他到宋宪章住的房间里去察看时,发现宋先生的衣物皮箱都在。那年头重庆贼盗风起,治安很乱。为了保证宋先生的财物不被盗窃,所以他就睡到了宋先生的床上了。周飞虎错将他当宋宪章杀了。

早晨,天上放晴了。蔡公馆里,警察忙着勘验现场,收集证据,为蔡家相关人员作笔录。蔡家人也在准备给死者料理后事。大家惊奇地发现,平时从不在外留宿的宋宪章昨晚没有回来,警察自然而然地把宋宪章列为嫌疑人,四处寻找宋宪章的下落。

蔡家人一头雾水,要说是宋先生杀人,这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推测,但是他昨夜为什么一反常态,夜不归宿?就在这时候,宋宪章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警察为宋宪章录了口供,带着他到昨晚住宿的小旅馆做了相关调查。基本排除了宋宪章作案的可能。

警察撤走以后,俞明向蔡先觉谈了自己的看法。他一语道破,说这又是邢志贤他们派来的人干的,目标是要杀宋宪章灭口。蔡先觉仰天长叹:“这是什么世道啊?”

宋宪章心里这时才明白了,池志平昨晚为什么不让他回蔡家楼。虽然池志平救了他一命,但是,他对池志平并无感激之意,因为他更清楚地知道池志平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是黑道上的,怎能知道这些底细?他记得池志平的再三叮嘱:重庆不能呆了,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决定离开重庆。

宋宪章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向蔡家人告别。蔡先觉拉住宋宪章的手说:“宋先生,看来通江方面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已,寒舍已无法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了,你要多多保重。”

宋宪章说:“亡命之人,承蒙收留,给贵府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过意不去。对你们的礼遇,我宋宪章将铭刻五内,莫齿不忘。”

蔡先觉说:“先生耿介正直,忧国忧民,可是,遇到这样的时局,让先生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实在是令人扼腕。”

宋宪章:“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脚。”

蔡先觉:“水深波浪阔,勿使蛟龙得。”

两人双手紧握,挥泪而别。

俞明为宋宪章提着皮箱说:“我送校长去车站。”

蔡醒说:“我已安排好了,司机马上就到,让他开着父亲的汽车送校长去车站。”

宋宪章对俞明耳语道:“乘车目标太大,我们还是从后门抄小道步行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