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四章 嵇康携友过佳节 因母严命去洛阳

竹林七贤饮了一夜酒，天明时吕安忽然喊坏了！

嵇康和吕安交情最深，忙问：“吕安，怎么了？”

吕安说：“我们只顾着饮酒谈话，却忘了山涛派人从家里取来的食品，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了！”

山涛一拍脑袋说：“我也只顾着谈文论道，忘了这事！不过不要紧，这东西一直密封着，再放几个月也可以吃！”

说着山涛拍拍手，让家奴把几个坛子打开，放在众人面前。

吕安鼻子尖，嗅了几下说：“好像是螃蟹的鲜味？这个天怎么会有螃蟹？”

山涛笑道：“正是螃蟹，你且吃一只看看。”

吕安直接用手从坛子里拎起一只螃蟹，吃了几口，赞不绝口，连说好吃！

这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动手，有的用筷子，有的直接用手，各吃了一只螃蟹，都说好吃！

王戎笑道：“山涛兄，这螃蟹口味不但鲜美，还别有风味，又能长时间保存不坏，能不能把制蟹、藏蟹之法教给我们？”

山涛笑道：“有何不可？制藏蟹之法，要在九月内，选取强壮的母蟹，养于水中，勿令伤损蟹钳及死亡。母蟹须养在清水中一日一夜，待其腹中干净，放进煮沸再冷却的薄糖水中，浸泡于甕中一宿。然后再煮蓼汤，加入白盐，越咸越好。待盐蓼汤冷却，倒入空甕中，取糖水中浸泡的母蟹放入盐蓼汤中，母蟹不久便死。再将藏蟹的甕口泥封，起码要密封二十日才能开封，再换坩甕装蟹，连汤一起密封，甕口切记要封严，不可漏风；取用母蟹的时候再佐以姜末、陈醋，则味美不可言！”

吕安笑道：“原来这么麻烦，难怪好吃，真是秘法！”

众人都觉蟹味鲜美，每人一坛子蟹吃得光光，意犹未尽。

王戎细致，众人刚刚吃完，王戎已命家奴捧来几个铜盆，里面浮漾着竹叶，请大家洗手；竹叶清香，在手掌中搓揉之后，蟹腥味尽去。

吃完了蟹，众人心满意足，酣畅淋漓；王戎安排众人登上马车，驶回铚县，又将各人一一送回家中睡觉。

自此，七个人时常聚会，辩论玄学，弹琴咏唱，尽情饮酒，“竹林七贤”的名声慢慢传扬开去。

时人都羡慕竹林七贤在竹林之中下棋，赏乐，论字画，肆意酣畅，狷狂名士，风流自得。

嵇康与向秀日日在一起，二人在嵇康屋后的铁匠铺里、河边柳树下打铁自娱；嵇康掌锤，向秀鼓风，二人配合默契、旁若无人、自得其乐；打铁健身，同时也自给自足，补贴一点家用。向秀还经常去吕安家帮他侍弄菜园子，三个人可谓情投意合。

王戎和山涛经常聚会，二人投缘，都有意于富贵。

阮籍和阮咸常来拜访嵇康和向秀，与嵇康极为投缘。

阮籍不经常说话，却常常用眼神来表达，用“白眼”、“青眼”看人；对待讨厌的人，用白眼；对待喜欢的人，用青眼。

过了几个月 ，阮籍的母亲去世，刚好嵇康的哥哥嵇喜回家省亲，先去致哀。

嵇喜因立战功，升任军司马；在阮籍眼中，嵇喜任职为官，是礼法之士；于是他也不管守丧期间应有的礼节，就给嵇喜一个大白眼，爱理不理。

后来嵇康带着酒、夹着琴去吊唁，阮籍大喜，马上由白眼转为青眼。

嵇喜晚上问刚刚回家的嵇康说：“阮籍特也无礼！我好心去吊唁，他竟然给我一个大白眼！”

嵇康笑道：“哥哥，阮籍就是这么一个人，向来蔑视礼法，处事全凭自己的喜怒。阮籍好喝酒，他家旁边就是酒店，女主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阮籍常和王戎去吃酒，醉了就若无其事地躺在人家旁边睡着了，根本不避嫌，也不管男女授受不亲，那家的丈夫也不认为他有什么不轨的行为。有一次，他嫂子要回娘家，阮籍不仅为嫂子饯行，还特地送她上路。面对旁人的闲话、非议，阮籍说：‘礼法难道是为我辈设的吗？’。”

嵇喜听了怒气平息下来，谁知第二天下午，吕安来找嵇康，恰好嵇康不在。

嵇喜客气地请吕安进屋喝茶，吕安不肯；嵇喜出于礼貌，一再挽留，吕安竟无动于衷，向嵇喜要来笔墨，提笔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便扭头而去。

嵇喜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吕安赏识他而题写的，欣赏良久，沾沾自喜。

晚上嵇康回家，嵇喜洋洋得意地告诉嵇康，吕安在门上写了个“鳯”字，是夸他为人中龙凤。

嵇康听了发笑，不敢说破，自己悄悄地去把这个“鳯”字擦掉。

第二天向秀得知此事，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说：“吕安这小子也太傲了，他写个“鳯”字，拆开来就是‘凡鸟’，这是讥讽嵇喜是庸才，俗不可耐也！”

过了十几天，到了元日，顿时热闹起来！

（西晋以夏历纪元，有四时八节之分。四时指春、夏、秋、冬四季，八节则指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个节气。在不同的季节和节气中，人们举行不同的仪式，进行各种活动。随着季节不停地周而复始地变化，这种活动和仪式渐渐地固定下来，形成节日。）

元日为夏历的正月一日，又称为元正 、正旦，因为它处于一年的开端，四季的开头（即春节）。每年此时，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庶民百姓，都要举行各种形式的庆祝活动。

王戎早早地发了请柬，请竹林七贤中的其他六人，初二这天去他府中赴宴。

天气已经明显暖和了，竹林七贤齐聚王戎府中，吕安笑问：“王戎，昨日怎不请我们来？初二才请？”

王戎笑道：“昨日山涛兄去宫里赴会了，所以今日才得空。”

向秀好奇地问：“山涛兄，宫中怎么贺节？给我们讲讲？”

山涛笑道：“朝廷提前为王公大臣们在端门外准备好座位，并在宫殿前准备好乐队。群臣到齐后，宫庭中火盆大燃，群臣从云龙门、东中华门进入，来到东阁下坐等。皇帝在一片鼓乐声中出来，百官皆伏拜。鼓乐停后，百官按品位高低依次献礼贺拜，最后是少数民族客人进拜。贺拜毕，皇帝入内稍事休息，然后在一片钟鼓乐声中复出。主管接待宾客的谒者，将王公至二千石以上的大官领上殿，依次向皇帝献寿酒。献酒时，献酒者先将寿酒跪授侍中，由侍中将酒跪置御座前。然后献酒者自酌，置己位前。此时谒者跪奏说： 臣某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侍中答：觞已上。百官伏称万岁，四厢乐声大起。寿酒献完，皇帝开始进御膳，群臣也就席进食。食毕君臣一起欣赏乐舞，直至宴乐结束。正如前人曹植的《正会诗》说：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乃为嘉会，宴此高堂。

尊卑列叙，典而有章。

衣裳鲜洁，黼黻玄黄。

清酤盈爵，中坐腾光。

珍膳杂遝，充溢圆方。

笙磬既设，筝瑟俱张。

悲歌厉响，咀嚼清商。

俯视文轩，仰瞻华梁。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家室荣贵，寿若东王。”

阮籍笑道：“宫里有宫里的乐趣，百姓亦有百姓的乐趣。百姓大多以家族团聚在一起，元日这天，人们闻鸡鸣即起身，无论长幼，全都穿戴上整齐的衣帽，依次拜贺。然后一起饮椒柏酒和桃汤。饮酒的次序都不同往日，是先幼后长。这是因为，元日是新的一年开始，这标志着幼童又向成人迈进一步，所以先以酒贺之；而老年人又失掉一岁，所以后喝酒。”

阮咸笑道：“元日这天，想睡懒觉也不行。人们都希望在新年中健身去病，大早就在庭院中爆竹，燃草。

所谓爆竹，是将竹子放到火中燃烧，令其发出叭叭的爆裂声；据说这样做，是为了吓走一种名为 ‘山臊’的恶鬼。传说山中有一种怪物，人形，身长一尺多，只有一只脚，其名为‘山臊’，又称为‘山猓’。它不怕人，人若触到它，便会染上忽冷忽热之病。这种东西最怕毕毕剥剥的声音，所以人们借燃竹的爆裂声吓退‘山臊’。”

嵇康说：“今日王戎兄请我们喝什么好酒？”

王戎笑道：“按照习俗，元日新春，该饮椒柏酒、屠苏酒。传说天上玉衡星散落人间为椒，人吃了身轻健走。其实椒柏酒是辣椒和侧柏叶捣碎，用白酒浸泡、密封七日后，过滤去渣，即成。椒柏酒可以解毒、辟瘴气。屠苏酒又称岁酒，屠苏是古代的一种房屋，因为是在这种房子里酿的酒，所以称为屠苏酒。据说屠苏酒是名医华佗创制而成的，其配方为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屠苏酒具有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除疫疬之邪的功效，几乎家家都饮。”

吕安笑道：“其实这两种酒都是药酒，哪有白酒好喝？只是为了应应时节，不得不喝。对了，今天请我们吃什么好东西？”

王戎笑道：“按照习俗，须先食胶牙饧、五辛盘、鸡子。”

说着王戎拍拍手，家奴端来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这三样。

嵇康说道：“胶牙饧是一种粘糖，嚼了可以固齿；五辛盘是葱、姜、蒜、韭菜、萝卜五种蔬菜，元日吃这些，可以通五脏之气；鸡子（鸡蛋）传说可以避瘟。但这三样不能多吃，不然王戎兄准备的美味佳肴就吃不下去了！”

竹林七贤哄堂大笑，各人取食了一点，王戎下令上菜开席。

吕安和刘伶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山涛却颇为矜持，一边吃菜，一边品酒，一边与众人交谈。

山涛说：“宫里还盛行佩带却鬼丸。用蜡将雄黄和成药丸，佩在身上，男置左，女置右，据说能辟邪。”

嵇康笑道：“心正，胸中有浩然之气，自然邪祟不敢上身。”

刘伶问：“听说嵇康兄能够看见鬼？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道术？”

嵇康忙说：“哪里哪里，碰巧罢了。”

说完心里一动，想起当年在龙王庙里，曾经得了龙王的一本道书《道家五术》，分：山、医、命、相、卜，五种修炼的道术，都是秘术；当时年幼看不懂，现在可以修习了！

忽然吕安喊了起来：“这菜真是人间美味，大家快趁热吃！”

众人一看，是一大盘蘑菇鸭肫，浸在乳白色的汤里，刚刚端上来，热气腾腾。

嵇康吃了一筷，又烂又鲜，美味无比，入口即化。

嵇康忍不住问：“王戎兄，这菜是怎么做的？”

王戎得意地说：“是将鸭肫洗净，放上佐料，和蘑菇一起，上蒸笼蒸熟。”

阮籍连连摇头，说：“鸭肫我也吃过不少，却无此美味，肯定有秘方。”

王戎说：“我不说你们怎么也想不到！这鸭肫是加了人乳蒸的！须找刚刚生孩子，奶水充足的少妇，跟她买些人乳，和鸭肫一起蒸，才能有此美味！”

阮咸说：“那我们不是变相的喝奶吗？哈哈哈！”

竹林七贤一起大笑，互相敬酒，热闹非凡。

过了半月，到了正月十五，嵇康和吕安、向秀商量，自己和向秀出钱，在吕安府中摆一桌盛宴，请竹林七贤一起聚聚，吃元宵赏月、赏灯。

吕安笑道：“这点钱还要你们出吗？我包办了！”

嵇康说：“这个不行，我们二人出资，借你的府邸操办，已经是有劳你了。”

吕安乐呵呵地答应了，自去准备。

十五晚上，竹林七贤齐聚一堂，人人惦记着赏灯，都不多喝，吃喝完毕，出来进城观灯。

只见家家户户门口都插着杨树枝，向秀最小，问：“这是何意？”

山涛说：“这叫祠门祭户，从荆楚一带传过来的风俗。元宵节这天，人们插杨树枝于左右门上，然后用酒、肉、豆粥等物祭祀；也是图个吉利，祈求丰收之意。”

走了一会天已全黑，只见街上一队百姓都举着扎成蚕样的灯，列队而行。

山涛说：“这是祭蚕神，传说吴县有个叫张成的人，有一天夜里忽然看见一个妇人站在家中南角，向张成招手。张成走过去后，那妇人说：‘这个地方是你们家蚕室，我是这里之神。每年正月十五，你用带油膏的白粥（将肉盖在粥上）祭我，我将保你蚕桑百倍收获。’ 张成按照此话去做，果然蚕茧丰收。”

向秀佩服地说：“山涛兄毕竟年纪最长，见多识广；哎，那边一帮人，举着个紫色的仙姑形状的灯，是什么典故？”

山涛看了看说：“ 这叫迎紫姑。相传紫姑是人家之妾，为大老婆所妒恨，经常被驱赶到厕所、猪圈等处干脏活，后来在正月十五这天激愤而死。此后，人们每逢正月十五日晚，抬着一个扎成灯的假人，到厕所或猪圈边，迎还紫姑。人们对着假人祷告说：你丈夫和你大姑都不在了，请紫姑出来吧！如果抬着假人觉得重了，就是紫姑神出来了，便赶快设上酒果，卜问将来蚕桑之事。如果假人舞动起来，便说明大吉；若仰卧不动，便是大凶。”

众人正在看灯，忽然嵇康的邻居急匆匆地赶来，说：“嵇康，你快回去，你家出事了！”

其余六人一惊，要陪嵇康一起回家看看；嵇康不肯麻烦他们，说：“你们六位继续观灯，我先回去看看，需要帮忙自会相请大家。”

嵇康和那邻居一路往家里赶，一路问情况。

邻居说：“你娘被马撞伤了，你哥哥前几天又回扬州去了，家中无人，故而邻居们推举我来找你报信。”

嵇康大惊，问：“我娘怎么会被马撞伤的？伤势如何？”

邻居说：“你娘估计没大事，我们把她抬回屋里休息了。是这样的，庄上张大户的儿子，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买通了朝廷选拔官员的一个小中正；小中正给了他一个下中的评语，很快就要出去做官了，因此心中骄狂；今天过节，他酒喝多了出来骑马散酒，不小心就撞倒了你娘！”

嵇康鄙夷地说：“就是那个不爱读书，专爱酗酒闹事的张彪？他也能做官？撞了我娘他下马看了没有？”

邻居叹了口气，说：“张彪撞了人，打马就走，没当回事！所幸你娘伤势不重，还能说话，已无大碍，你快回家看看。”

嵇康平时打铁，身体结实，和这邻居一路奔跑，回到家中。

进了母亲孙氏的房中一看，孙氏躺在床上呻吟，嵇康大哭，跪倒在床前，问长问短。

孙氏说：“康儿，我没事，就是身上有点疼，额头破了，流了点血。邻居们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大碍，静卧几天就没事了！”

嵇康问：“那闯祸的张彪家里有没有人来看您？”孙氏摇摇头。

嵇康大怒，站起身来，抄起屋里一根木棍，就要去张彪家里讨公道！

孙氏急忙挣扎起来，喊道：“康儿，别去！你要急死我呀？孙大户家大业大，我常去他家里帮工，他儿子又选上官了，民不与官斗，你实在要去，为娘就一头撞死！”

嵇康放声大哭，吼道：“一个小小的土豪儿子，竟然如此猖狂，还有王法吗？”

孙氏说：“你坐下，我正要和你说这事。”

嵇康连忙给母亲倒了碗水，拖过一个竹凳，坐在母亲床前。

孙氏喝了口水，说：“康儿，我知道你心气高，不想做官。这也不怪你，朝廷昏暗，争权夺利，官不好当。但是你也不小了，总不能打铁、喝酒过一辈子？你这样下去，媳妇都难找！

嵇康说：“娘，孩儿不愿做官看人脸色，孩儿情愿一辈子一个人过！”

孙氏急得连连咳嗽，喘息道：“浑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难道就一辈子这么混下去？娘老了，渐渐做不动了，你不娶妻生子，将来怎么办？吕安他爹是将军，上次已经派人来召吕安去军中效力，图个功名，你能和他喝一辈子酒？向秀虽然也家贫，但他还小，父母健在，比你这个父亲早逝的孩子强多了！”

嵇康心中天人交战，自己不愿出仕，向往庄子那样的逍遥游；但是母亲说的话句句在理，无可反驳。

这时孙氏抖抖索索地从草编的床垫下掏出一个布包，说：“你拿着，这里是娘辛苦积攒下来的一点碎银，你明日就动身，去京城洛阳，谋个出路！”

嵇康急道：“我走了，哥哥又不在家，您老怎么办？”

孙氏笑道：“我的伤没事，自己心里清楚。有邻居照顾我，我过几天就能干活了，能养活自己；你要是不去，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吃饭！”

嵇康急道：“娘你千万别不吃饭，孩儿去就是了。只是我两眼漆黑，去洛阳能做什么？”

孙氏道：“娘已经为你谋划好了！你父亲嵇昭官拜治书侍御史，博学多才，深得明帝（曹睿）喜爱。你父不幸早亡，但他仍然有个朋友在洛阳，名叫王凌。王凌是曹爽的人，现在做司空，对司马懿独揽大权不满，又与你父亲交厚。你明日出发，去投靠司空王凌，必有出路！”

嵇康犹豫地说：“孩儿不想做官，只想终身伺候母亲！”

孙氏怒道：“荒唐！你若不听，我夜里就自缢身亡！”

嵇康大恸，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头，接过那包碎银子，回到自己房中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