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顾门清杨两手抄着,睥睨地看着她,浑身散发着令人颤抖的寒意。
“看明白了么,看明白了就签字。”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文件,旁边的秘书忙把笔递过来。
尤缈然翻翻有一尺厚的文件,文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大时而小,她揉揉眼睛,小声怯懦地说。“我不签,我不签。”
“这是我的意思,你不能违抗,你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顾门清杨眼睛微睁,扫视她一圈,“快点,我没时间。”
“我不签。”尤缈然恐惧地往后看看,身后站着四个彪形大汉,裸露的上身纹满狰狞的怪兽,他们一步步上前,聚集在她身后,从上往下瞪着她。
尤缈然猛地惊醒,环顾四周,才发现适才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恶梦。
机舱内灯光被调得很暗,顾门清杨睡得酣畅沉稳,头歪靠在她的肩头,两只手死死地攥着她的左手。空姐谦恭礼貌地上前轻声问候,飞机低低的轰鸣一如往常。她却再睡不着。
从她在君越签字的那一刻,尤缈然就知道了顾门清杨下一步的计划安排,他依然要以身犯险,逼出最后的真凶,事情走到这一步,那些人不仅被他诱入陷阱,还被他唤醒了狼性,后退则功败垂成,前进,则别无选择,除了他,还有谁能与他们正面较量。而她,正如顾门清杨所说,只要能守住自己的心就行,可是她能守得住么?尤缈然侧目幽怨地盯了一下依然坐在帘后第一排的吴冕,他愤懑的拧着眉毛,一直闭眼不语。
那幕后之人是杨流么?!尤缈然不敢相信,可诸多的事实却又让她不得不相信,至少他是一个关键人物。如果是他,他看中的是她什么特质呢,竟然笃定她必会为他所用?
顾门清杨身体完全放松软软地倚靠在她的肩头,头偏向一侧,头发塔拉到额角,遮住了眉眼。
如果是杨流,他能够用来挑衅顾门清杨的手段只有一种,就是他的催眠迷心术。想到此,尤缈然只觉浑身燥热。
催眠可以唤醒人的某些特殊经历和特定行为;可能经历’在感知、思维、记忆和行为上的一些改变,包括暂时的麻痹、幻觉和忘记‘,并对催眠术医师的暗示做出反应。
尤缈然的脑海里满是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名词解释,如果是以前,她恐怕难以理解其中的奥秘,可是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顾门清杨记忆深处的东西被唤醒,记忆被篡改,她几乎百分之百可以确定顾门清杨会对催眠师的暗示做出反映。
顾门清杨似乎也确信他会根据催眠者的意图,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所以他才把所有的决策权都给了她,即把背后人逼出来,又不会造成什么损失。可是尤缈然担心的却是他会被改变,会被控制,也许他的精神意识从此再回不来,而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不,这不行。”尤缈然浑身冰凉,再难控制自己的不安。“清杨。”她推推他。
顾门清杨被她一推,头从她的肩头直接滚到她的胸前,一动不动。
“顾门。”尤缈然尖叫。
帘后的吴冕一步跨过来,右手抓住顾门清杨的肩膀,左手已经伸向他的颈动脉。两位空姐面目和煦地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
顾门悠悠地醒来,头还无意识地在尤缈然的胸前蹭了蹭。
吴冕的脸唰地尴尬起来,讪讪地低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怎么了?!”顾门清杨接过空姐递上的茶水。
尤缈然嗔怪道,“你这会儿有心情睡大觉了,要真是这样,我们干脆把钱都捐给慈善组织,这样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完,她灼灼地看着顾门清杨。其实围绕在顾门清杨身边的鬼祟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又极其简单,一个字,就是钱,如果他没有钱,又有谁会在他身上下苦功。
“你觉得怎么样。”尤缈然兴奋地推推顾门清杨。“你不是喜欢数学么,现在还来得及,”她兴奋得手舞足蹈,“你要别太奢侈,我也养得活你。”
他微笑地看着她,“这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
“是呀,谁会选择这样的方法。”尤缈然无限沮丧。这是破罐子破摔,也是无耻的逃避。
“不是那样,”顾门清杨宽慰地揉揉她的头发,“外公除了留下遗产,还留下了捐款明细,他每年基本都会捐款最少一个亿,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的意思,穷则独善其身,富则达济天下,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允许有人明目张胆地掐着我的脖子,把我往地狱里拽,还有刘姨呢,他一定是为了保护我而遭遇了不测,为了她,我也不能犹豫。”
尤缈然点点头,把头靠到顾门清杨的肩头。“这次有多少把握,上次是况晴,她只是小喽喽,这次……你……我想了,这次出手的必定是杨流,如果不记得我了……”
顾门清杨一凛,却明白尤缈然的担心并非不存在,他没有说话。
“不过。”尤缈然笑着说,“我是老板,会让你在我手下打一辈子工的,如果你人品不错,我就把全部财产端到你面前,上演一出财主家小姐爱上长工的戏码,把自己打包嫁给你,怎么样。”
“好,这个法子不错。”顾门清杨哈哈笑起来,声音很大,身边的客人很不友好地看他一眼,他低下头,把笑声和一丝怅惘孤寂埋进了心里。
“你办公室的那幅画在你的权益里么。”尤缈然仿佛突然想起,“我很喜欢,可我觉得那不应该是你的口味呀,你怎么会喜欢?”
“噢,也不知为什么就突然很喜欢。”
尤缈然的手攥着两张照片始终犹豫着。她看了很多资料,也咨询过不少心理专家,虽然众口不一,但统一的说法却是,容易被催眠的人往往是意志比较薄弱的人或者想被催眠的人。而顾门清杨却实实在在是个意志很顽强的人,他作风强势,心理素质强硬,冷静客观。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母亲。
手里的照片是顾门清风儿时的照片,粉色格子衬衫,背带短裤,小偏分的头发,一顶太阳草帽,这正是顾门清杨的记忆里自己和母亲在一起的样子,这事实上是顾门清风的记忆。两岁就失去母亲的顾门清杨对母亲的记忆除了那隐隐约约的铃铛声,其实是一片空白。
尤缈然果断松开手。她还记得顾门清杨失去铃铛那天的强烈反应,如果记忆一旦被她撕去,他又会是怎样的,她不敢想。她回头看看吴冕,他正从帘子的缝隙间望过来,脸虽黑着却掩饰不住的关切,她抿了一下嘴。
下飞机旋梯的时候,尤缈然趔趄了一下,脚下就打起了晃,被顾门清杨一把抱住。
“头晕。”尤缈然软软地说,“浑身没劲,别是低血糖又犯了。”
顾门清杨二话没话,抱着她从特别通道直接坐上阿正的车直奔机场附近的朝安医院。一番抽血化验心电图等等检查之后,医生的结论是轻微的低血糖和贫血,应该是快到生理期了,注意休息就行。
尤缈然软软地撑起身体,“那我们回家吧。”还没说完,又面条一样从顾门清杨的怀里滑下去。
“她刚得了气管炎,没有好利索,是不是又犯了。”顾门清杨万分懊恼。“这两天又来回奔波。”
“要不,再观察观察?”医生建议。
顾门清杨点头。
“是不是被你那些钱给吓的。”尤缈然被顾门清杨抱进病房,掖好被子。“我怕是当不好老板娘这个角色。”尤缈然开着玩笑,“其实用不着,你晚上还有事情。”
顾门清杨犹豫着,“明天外方要来,是还有些事情需要叮嘱。”
“那你去呀,在医院你怕什么,晚上过来陪我就行,我睡一觉也许就没事了。”
“行,阿正阿义在外面,那个警察估计也得留下。”顾门清杨咬咬牙。
“小气。”尤缈然嗔笑着把他推出去。
顾门清杨一走,尤缈然先打电话让陆小冰带着从纪思白家翻出的两本影集到医院来找她。门外阿正阿义知趣地躲了起来,房门正对着服务台,一部医用电梯上下穿梭了数次,一名护工正把垃圾桶往上推,尤缈然一个箭步上前猛地送了一把力,顺着劲自己也蹿了进去,电梯门哗地关上。
护工看她一眼没说话。
尤缈然穿着病号服,外面套了件大衣,手里拿着钱包,面无表情。
她在三楼下来,从天桥走进住院大楼,八楼是精神内科的住院部,住院部外搭了个临时门诊台,省知名精神疾病专家吴教授正在为病人看病。吴教授讲究实践与理论相结合,喜欢疑难杂症,每次出诊都在住院部搭台子。
上个月吴教授出诊时,尤缈然曾来过一次,号都拿了,却只在外面徘徊近一个小时,她没有勇气进去,仿佛进去就印证了顾门清杨的精神问题,她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但现在,她越来越明白,她如果都害怕,这世界就没有人可以帮他。
明天下午外方抵达栾明,很多事情三天之内就会有个结论,同样,那些人三天之内肯定会有所动作,尤缈然不愿他去冒险,也无法阻止他。
看到吴教授,她再难控制住自己的心酸,尤缈然的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落,她直接坐到吴教授的桌前,鸣鸣地哭起来。
吴教授把护士直接轰出去,为尤缈然悉心地递上纸巾,哄着她,“哭够了么,哭够了就别哭了,你可是加塞,属于违规。不过,我可以为你加个号,不能让别人吃亏不是。”
尤缈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是你吧。”吴教授看她的眼泪一时控制不住,就问。
“不是,您怎么知道的。”尤缈然齉齉得。
“能流泪是人类的宣泄窗口,这个通道顺畅,一般不会有问题。”他和蔼可亲地侃侃而谈。
尤缈然愣怔片刻,晦涩的脸忽地明亮起来,顾门清杨曾流过泪,而且在她面前很容易激动。“您老高见。”她控制着自己的雀跃。
“说说吧,什么精神问题。”吴教授把病例推到一边,拉出椅子,和尤缈然面对面坐着。
“其实……他精神……没问题。”话音未落,尤缈然忍不住又潸然泪下,“可和精神有关系,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吴教授为她倒了杯水,一边听她说一边不时地问两句,神情安详。
“……这么说那个铃铛的声音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他摸摸下巴。
“对。”尤缈然肯定地点点头,“他知道诱因后,自己可能是有针对性地抑制。现在,现在还在吃镇定性药物。”
“那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吴教授由衷地称赞道,“一般人不借助外力很难摆脱这样的束缚。”
“可是他的记忆却被人篡改了。”尤缈然又把自己的发现和怀疑详细地说道了一遍。“我怕那些人还会对他做什么防不胜防的事情,或者更可怕的事情。”
“你想把真相告诉他。”吴教授突然问。
“您……您怎么知道?”尤缈然诧异。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你摆出这所有的证据理由就是让我认同你的观点。”他颇有深意地笑笑。
“可以么,我可以么?上次我曾破坏了他那个铃铛,他的反映就像抽大烟的突然犯了烟瘾一样,差点……没了命。所以我不敢……”尤缈然又呜呜地哭起来。
吴教授站起来,在小小的诊室里来回转了几圈,“原则上不应该这么仓促,循序渐进最好,可是万事万物都有例外,你这个男朋友不是简单的人,常规方法反倒不好。”他沉吟着,“这个世上没有一种疾病能强过一个人的意志,古往今来,被精神控制的都是懦弱的人,真正强悍的人是控制不住的。但是,世上也没有一个人是绝对强悍的,我们作为他的身边人要毅然决然地站出来弥补他的脆弱,而不是一味地恐惧害怕。”
“您是说……”尤缈然缩缩脖子,不敢正视教授的眼睛。
“长痛不如短痛。”吴教授眼神灼热。
“明天他有重要外事活动商务谈判……”尤缈然瑟缩着低下头。
“你是打算今天晚上做吧?!”吴教授没理会她的软弱。我就站在你的门外,随时随地上去帮你。他又笑笑,“放心,老头子我很会演戏。铃铛对他最不致命,他一天就挺了过去,这次,应该更容易应对。”
“我……”
“去吧,别犹豫,有时候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怕的是无人敢捅。”吴教授站起来,看看表,“快八点了,我们就约好十点。你记住,只有打破他的脆弱才能真正救他。”
“您还有话问我么?”尤缈然并没有站起来。
吴教授脸上有一抹奇异的表情掠过,敛敛神色,“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那人是谁,也许我认识。“
“也只是猜测,并没有证实,杨流,是杨流,您听说过么?”尤缈然认真地盯着他。
“杨流?!”吴教授嘶地一声,“当然知道,上次栾明医学界年会时,我们曾见过,他还曾力邀我去他的流川医院挂诊。”
尤缈然没闲情听他们之间的渊源,“催眠真的这么可怕么?“
“怎么说呢,催眠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催眠和被催眠的人,如果他们心思相同,就会发生化学反映。”
“你是说……”尤缈然很懵懂,又有半分清明。
“有一句话你说得对,过去是他一直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儿,他想跨过去就得回去,回去就跨不过去,这是一道万字不回头的无解题。”
尤缈然面孔白得像一张脆薄的白纸,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别人帮得了他,只能靠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