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松山大厦外围满了记者。
阿义接了顾门清杨的任务后悄悄离开。顾门清杨的脸愈加淡然,淡得看不出任何表情。这是她最初见到顾门清杨时的样子,他们相爱后,特别是最近这三天,他像一个突然复活的雕塑,面部生动了很多。
尤缈然心中难过,不由地暗恨自己沉不住气。她挽住顾门清杨的胳膊,展颜一笑。“没事,刘姨,一个保姆,即使她知道你的秘密,那也没必要杀她呀。”
她的心咯噔一声,她也无意识地认为刘姨将会被杀么?她周身一激灵,一道闪电仿佛将她从头到脚地贯穿,她抖了一下。顾门清杨立刻感觉到,不由地紧紧搂了搂她。“你说的对,她能知道什么。”
他们的车直接抵到大门,顾门清杨连眼皮都没抬就攥着她的手走进大厦。
陆小冰一直坐在前台,表情很是木讷,一看见他们走出电梯,高明忙小声地汇报着陆小冰的事情。
顾门清杨和尤缈然走到前台,陆小冰愣愣地站起来。
“来。”顾门清杨微笑着冲着他伸出手。陆小冰趴在桌上肥厚的手掌仿佛没了知觉,挣扎了很久才勉强抬起来,抓住顾门清杨的指尖,“走,上楼,给你带了好吃的。”他胳膊上的肌肉一鼓,陆小冰被拽了出来。尤缈然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顾门清杨办公室旁的小会议室桌上已经摆了几个菜,香气扑鼻。顾门清杨不知什么时候吃的饭,尤缈然则在车上囫囵吞枣地吃了几口,这一路下来,两人早就饥肠辘辘。
顶楼的管理人员都在坐等,顾门清杨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尤缈然忙站起来,夹了几个实心的虾饺看着他咽下去,又灌了两口汤,才勉强把他放走。
他让尤缈然吃了饭,带着陆小冰去他的办公室好好休息一下。
“小冰,记得监督姐姐。”他下了命令。
陆小冰瞥了尤缈然一眼,郑重地嗯了一声。
尤缈然暗自松了口气,陆小冰的眼里总算有了点活气。
她不敢直接向陆小冰询问刘姨的事情,只能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菜,借以不时地窥视一下他的表情,观察的结果令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上一次,刘姨失踪时,陆小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很悠然自在,当时她以为这是他的智商所限,他也许不明白母亲的失踪意味着什么,跟着他们回到越秀涧时,还乐呵呵地四处晃荡。可这一次,他即使被顾门清杨的命令勉强振作了一下,神情依然是呆滞晦涩的。也许他什么都感觉到了。
“小冰。”尤缈然抓住他的一只手,她原来想说相信妈妈一能会回来,最好语气强劲些,带着命令的口吻,可说出来的话却稀软得犹如被秋风吹过的柳枝,没有一点筋骨,“放心,姐姐永远和你在一起。”
陆小冰粗声粗气地嗯了一声。
尤缈然心头憋闷,她意识到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不仅陆小冰,连她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尤缈然一时哽咽,放下筷子。陆小冰瞄她一眼,拿起筷子塞进她手里,又夹起两个虾饺,一个小笼包,三个肉丸子放进她的碟子里。“都吃光,董事长说的。”
尤缈然鼻尖酸得难受,却一本正经地说。“那你笑笑,你笑了,我就执行董事长的命令。”
陆小冰坐直了身体,半晌,仿佛酝酿成功,嘴角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那顿饭,陆小冰夹多少,尤缈然吃多少,最后,她撑得坐不下,只好把陆小冰安排到顾门清杨的休息室去睡觉,而自己则在他偌大的办公室来回溜达。
顾门清杨的办公室装修虽然很有个性,一物一什都很有章法,唯一有点突兀的是他办公桌后墙上一幅水彩画,鹅黄的背景,几笔意向不清的笔触,除了色彩看上去有些感觉,其它的完全不明所以。
尤缈然转了一圈又回到画前。画的尺寸偏小,与办公室的整体氛围也不匹配,只能说明顾门清杨很喜欢,他可不是个将就的人,那么况晴呢?!尤缈然的神思忽地变得悠长。
她又在画前盘亘了好一会儿,突然发觉那鹅黄仿佛麦浪,那莫名其妙的笔触好象是麦穗,这么一想,画面的内容瞬间立体了起来,那是一大片金黄的麦地,风儿吹来,麦穗顺风倒伏,远处似乎还有两个人影驻足眺望。
尤缈然的心莫名其妙地一抽。
她凑近看落款,时间是五年前,画家叫王铭,并不知名,但画廊很有些名气,自从她来到奕明,这家画廊就把她例为开发对象,已经数次给她送去画展的邀请函。
她掏出手机,给一直联络她的画廊经理卢一凡发了条短信。手机还没搁下,卢一凡的电话就追了过来,态度很客气。
尤缈然寒暄几句,问,“王铭的画你们还有么?”
耳边是哗哗的书页声,“还有三幅。”卢一凡说,“我们只进了一批他的画,就卖出一幅,我也不跟你卖关子,其它三幅算砸手里了。”他淡笑一声,态度适中,“你是不是看见顾门董事长手里那幅了,要是喜欢,可以过来看看,画作这种东西,说实话,很难说,王铭并非无才,可就是无人欣赏,董事长算是慧眼识珠,一眼就看中那幅。”
“你能把你手里的三幅画作照几张照片发过来我看看么。”
卢一凡犹豫道,“书画和照片的感觉完全是两个方向,这组记忆,涵盖的内容也很宽泛,照片……”
“记忆,你说这四幅画作的名字叫记忆。”尤缈然惊叫起来,“那顾门手里的这幅叫什么。”
“叫《秋》。”卢一凡说。
虽然持反对意见,卢一凡还是一点没耽搁地把三幅照片发过来,春天那幅是淡褐色的背景,几笔勾画仿佛萌动还未破土的绿色;夏是满目五彩斑斓,冬则是白色布景上几笔带着冰凌般光润的水纹。四幅画的确风格意念相同,而顾门独独选了《秋》,说明他对这幅画有着感觉。
刘姨说的很清楚,顾门清杨的母亲从他一岁起就突然病倒,辗转病榻,再没好过,而一岁之前的孩子是不可能有任何记忆,如此清晰的记忆,即使是两岁,也很难办到。她想起顾门清杨搂着她讲和母亲在一起时的记忆,背带裤格衬衫,小分头小草帽,牵手跳跃,这怎么也应该是三四岁,或者四五岁孩子的记忆。
她又走到那幅《秋》前,那两个意向的人物不过就只是两个点,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母亲牵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大片的麦田前,观赏秋之景色。
不管顾门清杨有没有记忆,他对母亲的感情都异常沉重,这些难道是他自动脑补的画面么。如果是这样,说明母亲的离世,对顾门清杨的影响不仅是心理上的,甚至在精神上也……她不敢多想。
她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想摒弃一切胡思乱想,可脑子却清醒得如同白昼。
她又坐起来。
电话跳跃着响起来,尤缈然松口气。
“缈然。”纪思白语气兴奋,“你们回来了。”犹如他们只是去国外转了一圈。
“回来了。”尤缈然也装傻,“大哥大嫂一切还好吧。”
“别提他,我一切都好。”
“怎么还没和好?!肖黎抬出许放明明是成心离间你和大哥,你可别上当。”尤缈然以为纪思白想通了其中的蹊跷,定间会主动和好与顾门清风。
“算了,你怎知顾门清风不是就坡下驴,”纪思白语气淡定,“我想你也不傻,肖黎这一石二鸟不仅离间了我和顾门清风,还离间了他们哥俩,如果要后悔,我不为自己,而是为他们。”
“他们毕竟还有一丝亲情在。”尤缈然知道,虽然顾门清风没有明显的动作,但他昭然若揭的行为只剩最后一层亲情的薄纱罩着。“有些事别点得太明。”纪思白似乎急于捅破这层窗户纸。
纪思白嘿嘿地干笑几声,“清杨就是心太软,你可不能太软。”
“我的心不软,清杨的心也不会软,你放心,大嫂。”尤缈然轻飘飘地说,“对了,大嫂。”她突然问,“听说门家老宅改造时,老物件都被大哥拿去了。”
“哦?!”纪思白没反应过来,“哪有什么老物件,凡是值钱的老物件都被外公托管了,那里并没什么值钱老物件。”
“我是说照片呀,唱片呀,或者顾门他们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我想取几件回来。”尤缈然淡然道。
“可以。”纪思白说,“都堆在阁楼,我连看都没看,这种东西扔又没法扔。”
“行,我找个时间去取。”尤缈然已经穿起大衣,把陆小冰叫醒,又写了张纸条给顾门清杨的秘书,带着陆小冰直奔纪思白家而去。
阿正为他们开车,有了这次事件,她和顾门清杨的人似乎已经磨合出了默契,不用她说话,他们就会主动地跟上来。她心里小小地暖了一下,他的人已经开始接受并认可她。
纪思白家在老城区一片别墅区里,离杨风投资并不是很远。纪思白和陆小冰进去时,纪思白慌里慌张地迎出来,蓬头垢面,额头鼻子都沾上了灰。
“大嫂是不是在整理阁楼?”尤缈然脱下大衣,“我也去看看。”
“你真是个急性子。”纪思白接过阿姨递上来的毛巾,擦擦手,倒气定神闲地坐下,“我刚才看了,很乱,我得找两个人整理一下。”
“那又何必呢?!我都来了。”尤缈然已经看见大厅偏角处敞开的一扇小门,那是整个别墅的一个造型,在外看是一个仿古的尖塔,尤缈然曾听纪思白说过,尖塔左右对称,是他们请了高僧算过另加上去的,因为和规划图纸不一样,费了不少周折,到头来也只能堆放旧物。“顾门也买了别墅,设计师正在搞设计,明天过来过稿,我也是突然有了些思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旧东西可以利用的,大嫂不会反对吧。”
她已经走了进去,纪思白忙着追进来。“不是反对,怕你笑话。”
一楼堆的还算整齐,一目了然,尤缈然抬脚直接爬上旋转梯,直奔阁楼。“顾门从小没有父母疼爱,又早早自立,所以我想找些旧物件,让家里有些过去的影子。”尤缈然一边爬一边解释,似乎算定纪思白不会阻拦,“大嫂别怪我。”
纪思白眨眨眼睛没说话,看着尤缈然动作矫健三步就跨上阁楼,也爬了上去。
阁楼估计自打东西搬上来就再没人上来过,灰积得有三四寸。
一共六个纸箱,全被倒了出来,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座小山,一片狼藉。尤缈然之后是纪思白,纪思白之后爬上来的是陆小冰。
尤缈然脑子混乱,不知如何下手。
陆小冰却蹲了下去,掏出一个小相框,尤缈然一看却倒吸一口凉气。那是顾门兄弟俩小时候的合影,顾门清杨四五岁,他身上穿的衣服正是顾门清杨记忆中与母亲门清在一起时的模样,粉色的格子衫,天蓝色的背带短裤,三七小分头,手上拿了顶结着蝴蝶结的小草帽。
尤缈然愣愣地接过来,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土,现在的顾门清杨还有着小时候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二十六岁的顾门清杨的脸上,漠然中带着审视,慵懒中带着不屑。
“真有意思。”尤缈然咳了两声,“他们哥俩都没怎么变,小时候就是个帅哥。”她又看了两眼,“行,小冰,你就找哥哥小时候的照片吧。”
陆小冰行动迅速,找了个大纸箱把几本影集全放了进去。尤缈然则郑重其事地把所有的旧物都淘换了一遍,又翻出几个小孩子的玩具一并装进箱子里。
纪思白再没说话。
回到顾门清杨的办公室,他的会议还没有结束。尤缈然拎着大衣,没敢往身上披,从陆小冰的身上,她已经能够想到自己的狼狈样,她把陆小冰撵去员工休息室洗澡,自己则在顾门清杨的私人浴室里冲了一下。
箱子被放进她的宝马后备箱,她只拿了一本影集和那个相框上楼。
收拾干净后,尤缈然又拿起那个相框再次仔细端详。顾门清风的变化也不是很大,脸型神态都和现在很接近,但她又觉得有着什么质的不同,这种感觉很强烈。
她放下相框,拿起相册,照片从顾门清杨两三岁开始,一直到十五六岁结束,基本囊括了他们兄弟在门家的生活经历,十五六岁的顾门清杨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下颚处有了隐隐的墨迹,显出犀利的棱角。顾门清风十八九岁,已是一个翩翩富家公子的模样,他搂着顾门清杨,肩膀处的手却是虚的,几乎没有触到顾门清杨的身体,笑容矜持,眼睛眯成一条缝。
“在看什么?”顾门清杨推门而入,身后跟着踢踢踏踏的陆小冰,“听说刚才去大哥家搬了不少东西回来。”
“是呀。”尤缈然把影集递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听你说到小时候,突然对你小时候很感兴趣,你看,都没怎么变。”
“那时候……”顾门清杨突然站住,神情有一秒钟的放空,又回过神来,带着怅惘,“你要在就好了。”
“你现在会说甜言蜜语了。”尤缈然嗔怪地上去推了他一把,心里却不由地酸涩不已。
“怎么样?!”尤缈然早让秘书为他买来夜宵,把他推到桌前坐好。“小冰,你负责照顾好董事长吃饭。”
陆小冰走过来,铁塔一样站在顾门清杨面前,不依不饶的样子。
“以其人之道还彼之身,你知道我被小冰盯着吃了多少么?!”尤缈然嗔道。
顾门清杨说,“九龙壁的动荡已经引起了证监会的注意,上面责成奕明市公安局配合证监会调查九龙壁的资金出入情况,估计下周要停牌一周。”
尤缈然眨眨眼,并没有听得太明白,但她看得出顾门清杨心情很好,一口一个汤包,闭着嘴,盘子里被垒成小山包一样的包子被他一点点蚕食掉。有些事情他连手都不用动就开始朝着预定的方向发展。
“那九重天到底是想入驻哪个公司。”尤缈然把嘴贴到他耳畔。
“还没最后定。”顾门清杨斜睨她一眼,把头往她嘴边蹭蹭,耳朵正好堵住了她的嘴,她看见他的胸膛一鼓一鼓地闷着笑起来。“你信么?!”
“当然信。”尤缈然说,“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信。只是他们入资九龙壁,怎么转天就跌呢。“
顾门清杨捏捏她腮边又冒出来的小软肉,“我在九龙壁里自然埋了伏兵。”
“那些人……会不会有什么其它动作。”她还是不太放心。
“当然会有。”顾门清杨把剩下的两个汤包,一个塞进尤缈然的嘴里,一个拿给陆小冰。“他们的资金陷在九龙壁里,对于小股民没问题,不解套不出来,反正迟早会解套,可是对于大规模的资金,资金成本会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等不起,必然希望我尽快把九重天项目装进去,把股价炒起来。我怎么可能如他们的愿,这是他们自投罗网,怨不得别人。”他嗤地哼了一声。
尤缈然看看表,和警察约好的时间也快到了,她让陆小冰把餐盒收拾一下,坐到顾门清杨身边。“还有件事情没跟你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顾门清杨抬起头,侧目看看神情略紧的尤缈然,她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眼里似有不忍,他握住她的手,“是刘姨的事情么?!”
“不是。”尤缈然无奈地摇摇头。
“你在我身边,除了这个,说说看,有什么事情还需要我做好思想准备。”他解开衣领的纽扣,两手搭在沙发椅背上。
“是……况晴……”尤缈然难以启齿,她原本对况晴的感觉就复杂难言,说到底她对况晴陪伴在顾门清杨身边的十年是耿耿于怀的,不管两人出于什么目的,时间总是真的,过程也有迹可寻。此刻难言的复杂更是呛得她说不出话来。
“况晴?”顾门眉头蹙起,拿起桌边的饮料喝了一口,“她怎么了?”
“死了。”说完,尤缈然几乎虚脱。
顾门清杨明显一怔,看不清表情,又仿佛有些呆傻。
尤缈然晃晃他,“你还好吧。”她的嗓子彻底哑了。
“没事。”顾门清杨缓口气,“就是有些吃惊,不过。”他翘起一边的嘴角,咧咧嘴,“我早料到她会有今天,那句话怎么说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