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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谁对谁错父子反目为仇 是祸是福主仆勾搭成奸
俞家大院背山面水,周围古木参天,屋后修竹成林,称得起钟灵毓秀。白墙黑瓦,檐柱森森,窗明几净,堂舍俨然,好一派书香翰墨之风。牛羊满圈,骡马成群,仓廪充盈,园圃丰茂,真果是殷实富庶之家。
书房门上有横额曰“鸿儒斋”。两边的对联是刻在门方上的。上联是:治家勤稼穑其中自有乐趣;下联是:教子读诗书此外别无良谋。书房里,父子两人正在交谈。
父亲叫俞哲夫,六十开外年纪,浓眉大眼,留一口胡须,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但声音比较洪亮。看上去,精神饱满,气色很好。他坐在书案后面的太师椅里,面前的盖碗茶冒着热气。他继续着他们父子俩的谈话:“学生的本分就是读书和修身,当然,目下时兴的还有锻炼,受西方影响,国内的读书人也越来越注重体魄锻炼了。这很好,传统的白面书生,斯文一脉,那就是文弱书生嘛。胸有攀鳞之志,手无缚鸡之力,这是我们古人对书呆子的批判。”
儿子俞明,二十出头年纪,一身西装,皮鞋乌黑锃亮。他坐在靠墙的茶几旁的一把圈椅里。他接着父亲的话说:“鸦片战争敲开了中国的国门,其结果是迎来了孙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使我们的教育体制发生了变化。”
俞哲夫:“这很好,科举制度确是有害中国教育。每三年一科,全国才取几百人,除万中难一,甚至十万中难一的幸运儿之外,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是抱憾而终。我读过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他是科举制度的受害者。你听这名字,孔乙己,实际上就是‘恐亦己’嘛,恐怕也就是你自己。哈哈,鲁迅这人啦,也还真有些意思。你别看他写白话,看得出来,他的国学功底也不浅哟。”他呷了两口茶之后,继续说:“其次,科举学习的内容也有局限性,只攻文史,不研究理化。‘致知在格物’嘛,不格物何以致知?所以有人提出,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认为这个提法不错。”
俞明接过话茬说:“看来父亲近年来读了不少新书,在认识方面开明多了。父亲,你觉得‘五四运动’怎么样?”
俞哲夫:“五四运动好,像鲁迅他们这一批人,就是五四运动的倡导者和五四新文化的践行者。”
俞明:“看来父亲很崇拜鲁迅。”
俞哲夫:“是的。我觉得鲁迅还是个人物。我读过他的《孔乙已》、《伤逝》、《阿Q正传》,都写得不错,真的让我感受到了白话文的魅力。不过,他的《祥林嫂》我不喜欢,看了半截儿,不想看了,没看完。我不明白,一个大学者为什么要去为那么一个女人耗费笔墨。”
俞明:“祥林嫂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俞哲夫:“哎呀,这就是‘女权运动’的论调。你说,这女人家,她不主内务,不操持家事,不相夫教子,她还能干啥去?她还能拿上刀枪去冲锋陷阵?女人嘛,你要个权干什么?你还能经纬天下,治国安邦?现如令啦,这个‘女权思想’闹得许多妇女不安其分了。这样下去,家何以为家?国何以为国?不就乱套了吗?对新思潮,我不抵触,我还不属于那种封建遗老,卫道士。唯独对女人要争取什么自由这一点不赞成。想想看,如果让女人们都为所欲为了,那还成何体统?”他说到这里不住地摇头,以表示这断然使不得。
对俞哲夫的这种观点,俞明是不敢苟同的,但是作为儿子,又不便表示反对。他选择了回避,他把话题引开:“父亲对目前局势有什么看法?”
俞哲夫:“你问的是国共两党,鹿死谁手的事吗?”
俞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坚决反共的,也极不愿意谁在他面前提起共产党或国共党争的话题。所以又一次回避话锋:“我们估且抛开党争的事,就讨论一下中国何去何从。或者说谈谈中华民族未来的命运。”
俞哲夫笑了,放下盖碗茶,用食指指点着俞明:“你小子跟我闪烁其辞,谁不知道,目下要讨论中国的何去何从,那不就是讨论国共两党谁胜谁败的问题吗?”
俞明也就不再绕弯子了,干脆就来个开门见山吧。这也是他今天和父亲谈话的主题和目的:“难道您老人家就真的没有考虑过共产党、国民党谁胜谁败的问题?”
俞哲夫端起盖碗茶。揭开盖子,吹了一口飘在茶水面上的茶叶,但没有喝,又将盖子盖上。脸上顿时显露出几分凝重。两眼盯住俞明,好像他从儿子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是在外边行走的人嘛,我们在这大山里,对时局可谓知之甚少。”
俞明心中暗喜,觉得机会来了,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了目前的时局。
他谈到重庆谈判,对毛泽东在重庆谈判期间的风度大加赞赏,甚至把《沁园春。雪》从头到尾背诵了出来。他谈到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议上所作的《关于重庆谈判》的报告,特别强调了中共方面对“双十协定”的态度是“决不轻信国民党的和平诺言”,“中国共产党人要为夺取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胜利做好思想准备”。他谈到抗战胜利后,苏联红军留给东北解放区大量的军火,他如数家珍地背诵出准确的数据:大炮3700门,飞机861架,坦克600余辆,机枪12000余挺,军用仓库近千座。他谈到辽东省“四平战役”的胜利。他谈到林彪年轻有为,并回顾了林彪在平型关对日作战中指挥若定的表现。
他越讲越兴奋,逐渐从圈椅里站起来,在书案前踱来踱去,不时还加上肢体语言。他光顾自己侃侃而谈,却没有仔细审度俞哲夫的态度,这是因为作为儿子在父亲面前说话无所顾忌惯了,以往跟父亲谈学问,谈理想什么的,总是受到父亲的赞许,他却忘记了今天的话题是俞哲夫本来就讳莫如深的话题。当他发现他父亲那铁青的面孔的时候,他的谈话戛然而止。
书房里的气氛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俞哲夫仰卧在太师椅里,眼睛盯着天花板。他在耐着性子等俞明继续说下去。俞明没有声音了,他开口了:“说呀,怎么不说了?把你的赤化演讲继续下去。我倒想见识见识你这几年在外头混了些啥。我黄金白银供你上学,你真长本事了,你知道得真多呵。”
俞明连忙解释:“父亲,这不是在谈时局吗?我认为我们父子之间就该如实讲述,我说的都是真的,政府的新闻纸上尽是谎言,蒙蔽视听,父亲长期身居深山,你要是到重庆那些地方去走走,时局确实于国民党不利呀。”
俞哲夫坐直了身子,气狠狠地说:“那就让老子也略呈井蛙之见吧。国民党八百万美式装备的军队,恐其也还不至于不堪一击吧?面对凶恶的日本军国主义,打了不少的硬仗,长城保卫战,绥远、热河战事,没有共产党参战,国军也还是没有一触即溃嘛。哎?庐沟桥,台儿庄等浴血奋战难道不是光耀史册壮举吗?你只看到共产党铅刀一割之力,忘记了国民党精武百万之师。你说国民党报纸蒙蔽视听,我看是你想蒙蔽老子的视听。”
俞明:“父亲,你别生气……”
俞哲夫:“我能不生气吗?共产党赤化到我家里来了!你忘记了你的爷爷是怎么死的?父仇不共戴天呐!你倒好,你,你,你,——”
俞明见势不对,想退后一步,于是说:“父亲,我们是父子,即使儿子有哪些话说错了,你批评就是了,不必和政治扯到一起嘛。不管怎么说,我是你儿子。我难道不为父亲好吗?”
俞哲夫:“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呀?你还知道你是俞家的子孙?一九三三年共产党在通南巴打土豪分田地,你爷爷死得好惨呐!我和你妈带着襁褓中的你,逃难到了三汇场,躲过一劫。后来共匪裹挟一帮穷鬼北上,我们回到家来一看呐,哎——”
俞明:“父亲,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别气坏了身子。历史潮流永远是浩浩荡荡的,该过去的任它过去,该到来的任它到来。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用心在这一波一波的大潮中为自己寻一条生路,让自己不致遭逢灭顶之灾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俞哲夫斩钉截铁地说:“你这话不对,难道共产党打来了,你要叫我去依附共产党以苟全性命不成?”
俞明:“父亲,人往利边行嘛,须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俞哲夫:“啥意思?听你这口气是要拉我跟你一起加入共产党?你说,你这次回家来到底要想干什么?”
俞明:“既然父亲问到这儿,那我就直说了吧。”
俞哲夫:“你说。共产党派你来干什么?”
俞明有些生气:“别张口闭口共产党。这儿哪有共产党?你要一口咬定我是共产党,就把我抓起来送县保安队得了。”
俞哲夫:“如果你小子敢通赤匪,老子决不估宽。”他一拍桌子吼道:”说!你要达到什么目的?”
俞明这次回来,确实有个目的,那就是劝父亲散财。在重庆高校读书的富绅子弟们,近来纷纷回家劝告家人把田地分赠给贫苦家民。把钱财散给那些最穷的干人儿。把自己打造成“贫农”。这种想法,听起来有些可笑,可是在当时却是很流行的一种思潮。这种思潮不是空穴来风。一九三三年川陕根据地打土豪分田地是其历史依据,国民党对共产党的歪曲宣传是其舆论依据。社会上普遍认为,共产党爱穷人,恨富人。对于共产党要让全民都富裕的革命宗旨根本不了解。
当俞明把这次回家的意图和盘托出并说明这是目前可以自保的唯一出路时,俞哲夫暴跳如雷:“够了,你不用再费唇舌了。你现在就可以把我这颗头割了,拿到共产党那里领赏去。畜牲,我俞家作了什么孽,列祖列宗呵,你们作了什么孽呀,竟出了这么个畜牲。”
俞明从小在娇生惯养中长大,没有遭到过父母如此粗鲁的辱骂,心中委屈。他想,本来想要为父亲留条生路,可他却如此地固执不通,一时气忿,也上火了:“本以为你知书达理,能审时度势,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固执顽劣。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这两句话气得俞哲夫面色铁青,嘴唇发紫。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不敬地大放厥词。他抓起面前的茶碗向俞明砸了过去。俞明一歪身子,茶碗从窗户飞了出去,在廊檐下的石阶上摔得粉碎。俞明从门上逃了出来。他身后是从书房中传出的俞哲夫的吼声:“老子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共匪,共匪,共匪把赤化搞到我家里来了。”
俞明冲出曹门,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富丽堂皇的俞家大院,心中五味俱呈。这是他出生和成长的摇篮,屋后有他生母俞张氏的坟茔,厢房中还有那位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的王氏夫人,因为精神病已被打入冷宫多年,也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份牵挂。他带着这些牵挂,向着曹门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拭去眼泪,急匆匆地消逝在秋风瑟瑟的山间小径上。他把骨肉亲情、丰盈的家资以及这座院落那未卜的命运都抛到了脑后,无力再去顾念了。
书房里的俞哲夫,还在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喋喋不休地叫骂和诅咒着。
家奴俞成贵收拾完地上的破碎茶碗的残片,端着垃圾簸箕向磨坊那边走去。
厢房里传来一个女人一阵阵尖利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仆向嫂来到书房门上低声地禀报:“老爷,少爷他走了。他什么都没有带。”
俞哲夫气急败坏地吼着:“他滚,都给我滚!给我滚!我就是点一把火把这活棺材烧掉,也决不留给那些穷鬼。想共老子的产,见鬼去吧。”
厢房里的疯女人狂笑着,尖叫着:“哈哈哈哈――产倒是还没有共。可有人把你的妻共了。哈哈哈哈――共妻嘞――共妻嘞――”
俞成贵从磨坊那边倒完垃圾,慌慌张张跑到书房,在俞哲夫的耳朵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俞哲夫犹如火上浇了油,冲出了书房门朝磨坊奔去。
磨坊那边出了什么事呢?这还得从俞哲夫的婚姻说起。
俞哲夫今年六十六岁,十四岁时,按当时山区的习俗,父母为他包办了他的第一桩婚事。女方姓吴,比他大五岁,婚后两年多,吴氏突然上吊身亡。原因不明,乡亲们瞎猜,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是捕风捉影,至于吴氏为什么上吊,一直是俞家的一个谜。第二门就是王氏,民国初年,各地开办了女学,她是有自己名字的女孩,叫王玉华,是巴中县女子中学的学生。当时俞哲夫在巴中上学,属于自由恋爱,十六岁的王玉华与二十一岁的俞哲夫结了婚。本来是夫妻恩爱,天撮地合的一对,可是王氏不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十四岁的俞哲夫又娶了临村的贫家女子张氏。新人欢笑旧人哭,王氏逐渐被冷落,三年后张氏生了一子就是俞明。不幸的是张氏分娩后三天就暴病身亡。王氏担当了俞明的养育义务。王氏后来得了精神分裂症,成天疯疯癫癫,被囚禁在厢房内,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两年前,六十四岁的俞哲夫,难耐寂寞,花四十块大洋买了外乡女子月牙儿作小妾。说是小妾,其实不过就是俞哲夫的性奴隶,而且还是不用支付工钱的女长工。
俞家有座豆腐坊,也算得上这方圆十里八村的老字号了,一般磨豆腐的石磨都是用牛拉,俞家豆腐坊传统是用人拉磨,这样卫生。拉磨的人叫磨牙子,俞家现在的磨牙子叫冯喜财,从十六岁起就在俞家拉磨,已经当了十年磨牙子的冯喜财,现在也长成一个二十六岁的壮汉子了,这在山里也算得上是老光棍了。
月牙儿的生活模式就是,晚上给俞哲夫铺床理被,白天就在豆腐坊给冯喜财打下手。家奴俞成贵,也是个三十出头的光棍,看见月牙儿成天在豆腐坊出出进进,心里嫉妒得痒痒的。这不,刚才他从磨坊的门缝里又看见什么了。在俞哲夫耳边说了些啥,把人家气成那样。
俞哲夫冲到磨坊,不问青红皂白,一脚踹开那扇门,天啦!
豆腐坊里有一架石磨,磨旁边是过滤豆浆的架子,在另一侧屋角里有一张破床,上面垫了些稻草,这就是冯喜财夜眠八尺之所。此时此刻,在这张破床上出现了俞哲夫最无法接受的一幕,他认为这就是“女权思想”在他的家中长出的第一个毒瘤。
俞哲夫没有冲进磨坊去,也许他认为那样太晦气,他在俞成贵耳边低语了几句。转身要回院子去。这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月牙儿从磨坊里冲出来,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俞哲夫的腿,大声嚎啕着说:“老爷,念在月牙儿夜夜伺候您这么两年的份上,你饶了喜财吧。都是我的错,您把月牙儿拉出去活埋了吧,老爷——求您放喜财一条生路吧。老爷――”
俞哲夫狠狠地扇了月牙儿两个嘴巴,一脚把她踹翻在地,气冲冲地进院去了。嘴里反复叨念着一个词:“贱辈”。月牙儿还跪在地上朝着俞哲夫的背影不住地磕头,嘴里一个劲的喊着:“老爷,您饶了他吧――”
这月牙儿今年十八岁,正是女孩子的花季,十六岁被人买到俞家时,身材娇小,因为缺乏营养,脸色蜡黄,没曾想,这个黄毛丫头,在俞家滋养了两年,长成面如桃花,既丰满又风韵的大美人,也成了俞哲夫的宝贝疙瘩。俞哲夫疼她,早就说过,不让她再到磨坊干活。但是她总说劳动惯了的人,闲着就闷得慌,不如到豆腐坊干点事也省得多雇一个人。如此通情达理,俞哲夫更加喜欢她。对她已经到了娇惯和放任的地步。
今年春上她在俞哲夫耳边吹枕头风,说冯喜财干活很老实,磨牙子这活儿太辛苦,请求给冯喜财加工钱。
俞哲夫慨然答应:“月牙儿说加就加呗,你说加多少?”
月牙儿说:“他现在是每月半块大洋,老爷开恩给他加到每月一块大洋嘛。”
俞哲夫说:“哟,翻了一番,太多了,不行。”
月牙儿撒娇:“嗯,不嘛。月牙儿说的话,老爷总是不听,我知道,这是老爷不喜欢月牙儿。”
俞哲夫一听,连声说:“行,行,行,月牙儿说什么我都听。就依你的,每月给磨牙子一块大洋。这行了吧。”
从此冯喜财的工钱涨到每月一块大洋。为此事俞成贵还曾经耿耿于怀,说自己在俞家熬了二十来年才拿到一块钱一月,凭什么就给冯喜财涨工钱?月牙儿以她“主子”的身份压住了俞成贵,俞成贵为此十分不满。
俞成贵早就发现月牙儿对冯喜财好,他一直在暗中注意观察,想抓个把柄收拾这对狗男女,可是都没有成功。去年冬天,他看见月牙儿把老东家早年穿过的烂皮袄给冯喜财铺了床。他告到俞哲夫那里,俞哲夫却说:“哎呀,一件没人穿的烂皮袄嘛,铺就铺了,提它干啥嘛。”俞成贵心里暗嘀咕:”总有一天,人家把月牙儿当褥子铺了,你就该管了。”
月牙儿经常从厨房偷好吃的给冯喜财吃,俞成贵都知道,他也给老爷反映过,可就是没引起足够的重视。
今天他去倒垃圾,习惯地从门缝里一窥,嘿嘿,月牙儿正被冯喜财当褥子垫着。于是他就跑来报告了这件让俞哲夫气得七窍生烟的事。
月牙儿知道俞哲夫舍不得把她怎么样,但是冯喜财这次恐怕性命难保。她记得王氏曾经告诉过她,俞哲夫这个人,最恨妻妾给他戴绿帽子。俞家一旦有了红杏出墙的事,“墙外君子”必不得好死。说到张氏的死,王氏就不敢再往下讲。此时此刻的月牙儿,确实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愿意以自己的死换取冯喜财的生。她料定俞哲夫此时一定是在卧室里生闷气。她决心回到房中使出各种伎俩以图拯救冯喜财。
俞哲夫此时确如月牙儿所料,躺在床上窝火,厢房里传来了王氏的阵阵狂笑:"哈哈哈哈__共妻了,妻被共了__"惹得他心烦意乱。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疯婆娘,她不疯,她是装疯卖傻。嘲笑吧,看笑神吧,老子前世欠下你们的债呀,死的死,疯的疯,养汉子的养汉子,列祖列宗呵――”
他大声叫:“成贵!”
俞成贵应声进来,站在床前候示。俞哲夫翻身起来在俞成贵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月牙儿来到卧室门外,正好遇上从屋里走出来的俞成贵。他向月牙儿做了个鬼脸,月牙儿啐了他一口,擦肩而过。
月牙儿来到卧室,站在床前,俞哲夫坐在床沿上。一个是菩提低眉,一个是金罡怒目。可是,月牙儿心里只有担忧,没有恐惧。在她看来,面前这个怒气冲冲的男人,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喜欢在她肚皮上做各种游戏的淘气小玩意儿罢了,根本没有那么威严。她一点点地挨近俞哲夫,慢慢从嗓子眼里轻轻挤出两个音节:“老――爷――”
俞哲夫厉声喝道:“跪下!”
月牙儿立即双膝跪地:“老爷――”
俞哲夫:“小溅人,我俞家的门风都让你败坏尽了。”
月牙儿:“老爷――”
俞哲夫:“溅的贵不了。贵的溅不了。溅辈,你是我的太太,你怎么能跟一个下人鬼混呢?这成何体统?”
月牙儿:“老爷――”
这时,女仆向嫂到卧室门上禀报:“老爷,向世潘先生求见。”
俞哲夫生气地说:“不见。”
向嫂转身要走,俞哲夫又改口道:“让到客厅看茶,我待会就去。”
向世潘,俞氏宗祠的私塾先生。戴一副近视眼镜,身穿一件灰布长衫,外套一件青布马褂,头戴一顶黑缎子瓜皮帽,手里柱着一根文明棍。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俞家的两条恶犬见有陌生人进院子,同时向他冲了过来,他却能处乱不惊,提着文明棍站在那里泰然自若地应对着两条恶狗的轮番攻击。向嫂撵走了两条狗并把向先生让到书房上了茶。
俞哲夫来到书房:“哎哟,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世潘老弟,怠慢了,不好意思。”
向世潘:“哪里哪里,哲夫兄近来可好。小弟羁于俗务,疏于拜望,有失恭敬了。”
俞哲夫:“世潘老弟客气了。请用茶。”
向世潘礼节性地端起盖碗茶呷了几口,放下茶碗,摘下眼镜用袖口擦去茶水的热气留在镜片了的雾晕。俞哲夫坐在那里尴尬地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向世潘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难道家丑如此快速就外扬了?正在他狐疑的时候,向世潘打破沉寂开口了:“哲夫兄,消消气,谁家没有那么一本难念的经呐?”
俞哲夫一听,犹如五雷轰顶,连忙起身道:“让世潘兄见笑了!唉——”
向世潘:“呃,父子间顶几句嘴嘛,有什么可见笑的呢?令郎现在我处,世潘登门,就是为——”
“世潘兄,请用茶,休要再提孽子之事。”俞哲夫一听,原来是为俞明的事,心中窃幸月牙儿出格之事还未外扬。“家中出了这种不肖子弟,实在是让先生见笑了。”
向世潘:“呃,俞明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他不但不是你所说的那么不肖,而且很优秀。”
俞哲夫:“先生再别夸他了,再夸,他就自以为是,忘乎所以了。知子莫如父,我还不了解他吗!做学问,浮躁浅薄,修身,狂妄自用。这些年在外头都混成什么样子了?”俞哲夫不敢提及儿子‘赤化’言论之事,他知道,‘通匪’可是杀头的罪名。所以只说他‘不肖’,只说他做学问和修身不行这些话来应付向世潘。
让俞哲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俞明和向世潘一年以前就已经加入共产党了。在暗地里人家之间互称“同志”,向世潘此番来俞家,就是探听俞哲夫的动静的。俞明把在家里跟父亲闹翻了的事告诉了向世潘,向世潘认为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有时在父子之间也会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可是现在发现俞哲夫对俞明的‘赤色’言论讳莫如深,知道俞哲夫还是顾着儿了的,就放心了,于是草草地聊了一些闲话,应酬了一阵,就托故告辞了。
向世潘:“令郎在我处屈就几日,等你父子二人都消了气,我就送他回来。哲夫兄可舍得?”
俞哲夫心里庆幸,家丑之事尚未外扬,至于父子之间的矛盾,固然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他装着生气地说:“像他这样的孽子,不再回我俞家才好呢。”
俞哲夫把向世潘送出曹门。拱手告别而返。
这时两条恶狗又冲向向世潘,向嫂赶跑了两条狗,对向世潘低声说:“向先生,你叫少爷回来吧,家里出事了。”然后她对向世潘耳语了几句。向世潘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