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已经过了子时,尤缈然挣出顾门清杨的怀抱,去厨房盛了碗薏米老鸭汤,看着他咕嘟咕嘟灌下去,醉了一般半边身体又压过来,呵呵笑着没一分钟就沉沉地睡去。
“我的事业就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要和尤缈然紧紧地捆在一起。”尤缈然的耳朵里又响起顾门清杨漠然恣意的宣言。在黑夜里,她无声地笑了,所有的疑惑不安嗖地一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抓住他的手,该来的就让它来。
今晚的尤缈然像一朵恣意开放的花朵,绽放着浓浓的蜜香,引得两人格外沉迷,也让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重新的认识,水乳交融不分彼此,那种相互占据又相互拥有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实可靠。
尤缈然悄悄从顾门清杨的怀里挣脱,他睡得酣畅淋漓,悠长的呼吸拌着若有若无的鼾声,如果能够一觉天亮,该是多么好的人生。想到此,尤缈然心头陡地沉静下来,她果断地下了床,冲了杯酽酽的咖啡一口灌了下去,又走到晒台上站了一会儿。
上玄月,弯弯的一线,天空像被划开了一条缝隙,光华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殷殷地倾泻下来。
402的窗口月色朦胧,里面更是犹如深渊一般无声寂静。
尤缈然又晃了一会儿,一点四十分钟时拐进厨房又灌了一杯咖啡,悄悄摸上床。顾门清杨睡得人事不知,睡颜在夜色里平静安详,右手摊在头顶,懒洋洋地一副乖巧可欺的模样。
待身体暖和起来,尤缈然小心地缩进顾门清杨的怀里,抓住他的左手闭上眼睛。两杯咖啡下去,再加上她情绪高昂的意志,即使顾门清杨的怀里还有着浓浓得诱她沉沦诱她一同陶醉的味道,她还是清醒地匍匐着一动不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她明显感觉到从某一个结点开始,顾门清杨温热慵懒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得刚硬,仿佛睡意一点点抽离,呼吸也开始短促,不再平稳,这是将要醒来的症状。
顾门清杨动了动,感觉到怀里痴缠的尤缈然,动作突然停住,然后小心地又揽得更紧,轻柔地在她的后背揉搓了两下,依依不舍地松开,为她把被子往上拢了拢,悄悄下床。
尤缈然微微睁开眼。
顾门清杨拉开门,又关上,脚步轻缓地消失。
尤缈然悄悄拉开一条缝隙,看见顾门清杨在客厅里如她一般百无聊赖地来回转了几圈,又到晒台上打了几个来回,然后走进他的书房,突然尤缈然的耳朵一震,一种异样的却又熟悉的声音透过静谧的夜色缓缓地荡漾过来,停驻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
尤缈然双腿一软跪在地板上,冰凉的寒气顺着裸露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往上蹿,还没等她缓过一口气,那股彻骨的冷像一把锤子猛地敲开了她的脑壳,她陡地爬起来,双手拉住门,就要冲出去。那声音是低低得若有若无的哨声,带着清晰可闻的铃铛响,鬼魅魍魉。
尤缈然只觉喉头哽咽,扶在门框上的双手瑟瑟抖动。
顾门清杨仿若没听见,又在客厅里转了几圈,然后定定地在客厅默立片刻,身体陡然晃动起来,然后木木地朝大门走来。顾门清杨经过卧室门时,她看到他闭着眼睛,旁若无人地飘过,门口他随便踢掉她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皮鞋被他轻松绕过,然后像一阵风一样扭开门把手,走出房门,又推开楼道门走进去。
尤缈然胸口憋得生疼,直不起腰来,她颤抖着手拉开卧室门,那犹如鬼魅般的铃声依然静悄悄地喧嚣着,尤缈然努力想平静下来,分辨一下声音的来处,可是耳朵一直鸣叫不停,除了心跳的轰响,什么都听不见。她赤脚跨到门口,茫然小心地往外探了探头,门外的声控灯已经熄灭,除了电梯旁的小窗户投进一抹朦胧的湛蓝,漆黑一片。
她颤巍巍地走到楼道门前,悄悄推开一条缝隙,急促的呼吸被强行压制住,憋得她几近晕厥。楼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两级台阶下,顾门清杨坐在台阶上的影子却清晰无误,熟悉的鼾声悠长,她隐隐听到楼上楼下沙沙的声响,像滑腻的蛇在草丛中蜿蜒而过留下的窸窣声。除此之外四下寂静,无风无影。
司徒清杨回到房间时,看见尤缈然整个身体都晾在外面,已经冻得冰凉,只把沉睡的小脸埋在枕头里。他嘶地一声,把她连被子带身体一起搂进怀里。
“别担心。”他附在她耳边悄声说。
早上醒来,顾门清杨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一身被尤缈然嫌弃的饭香重新扑进被窝,而是静静地搂着她,看着她辗转反侧地从梦中挣扎着醒来。
她一夜未睡,窗帘的缝隙透进光亮时,她才松了口气一般昏昏地迷糊了一会儿,就又挣扎着醒过来。
尤缈然能确定,昨夜顾门清杨从床上起来时,他是绝对清醒的,他的身体带着她熟悉的温馨缠绵的余味,还有想再接再厉的冲动和炙热。在客厅里走动时,他似乎也是清醒的,他的变化只在那鬼魅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她掐着胳膊,控制着身体的战栗,心里却是万般无力的虚脱。难道那声音能够在他清醒的状态下就控制他?!他每天下半夜醒来就是等着这场与魔鬼的约会么?!
尤缈然怔怔地看着顾门清杨明亮夺目的眼睛,那里倒影着她疲倦青灰的神色。她搂住他的脖子,百感交集,却笑问,“不是要给我炸油饼么?”
“真的还好么?”他的手已经伸进她的睡衣,在后背上反复摩挲,“想你了,”他把头埋进她怀里,“放心。”他似有似无地说了一句。
尤缈然心头一怔,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当然。”她茫然又坚定地说。
“我有事同你说,昨天让你一搅和就忘了。”尤缈然拍开他的手,“老实点。”自己却又酸楚地靠上去,搂着他的腰不忍撒手。“昨天我见尚可了,事情好像不简单。“
“说说看。”顾门清杨替她松头皮,“晚上睡不好,一会儿找时间补补,再坚持坚持,很快。”
尤缈然脑子迟钝,忙岔开话题,把尚可的话说了一遍。
“如果肖恪真是杨流做的手脚,他和我爸妈或者杰彬必定有利害关系,我担心他最终指向的是你,况晴和他比起来可算小巫见大巫。”尤缈然翻坐起来,被顾门清杨拉到怀里躺着,“杨流……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压抑着焦虑,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含着点小心小心翼翼的笑。
“杨流……”顾门清杨拉开悠长的眼神,“我们……”他握紧她的手腕,半晌没说话。
“是我小人之心了?!”尤缈然慌忙坐起,“他也是成功人士……”
顾门清杨温和地看着她,“你再睡两个小时,我们出去吃早餐,一切的一切都等着吃饱喝足之后再说。”
尤缈然不干,被顾门清杨用被子团起来搂在怀里,混沌的大脑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这空间弥漫着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她根本来不及挣扎就坠入梦境之中。
穿过繁华的华乾大街,沿着越秀河走了半个钟头,左拐进入一条狭窄破旧的弄堂,布加迪四条轮胎架在两边的水沟盖板上,勉强一点点往前蹭,弄堂尽头的街角搭着一个油布棚子,棚子下正支着一口炸油条的大油锅,几桌油腻的矮桌子随意放着,顾门清杨远远地停好车,拉着尤缈然走进屋里。
“小顾门?!”站在油锅前,围着围裙的老头咧嘴笑起来,“你这小子真不经念叨,昨天才说想找你呢,你得再给我指个股票,上次那支,孙子一年的学费都赚下啦,这早点铺赚的钱可以给他存起来,将来娶媳妇。”
“早给你准备好了。”顾门清杨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塞进老头围裙的兜里,“这次您握住了,最少半年,保您可以翻修一下这个早点铺。”
“还是老三样?!”老头手下利索,已经端来了油条稀饭和咸菜,又对着尤缈然讪笑,“说起来寒碜,除了这个也没别的,姑娘凑合吃点?!”
“尝尝,我和杨流天天在这里吃早点,怎么吃都不腻。”顾门清杨递给尤缈然一根油条,“沾沾咸菜里的汁儿,别有风味。”
“这那就是三中?!”尤缈然心思不在,勉强吃了几口,附和着赞不绝口。
对面是一所普普通通近乎破旧的中学,没有围栏,靠几棵稀稀拉拉的树与街道隔开,一幢五层的教学楼空荡荡得没有一丝热火气,有几扇窗户的玻璃碎裂,窗框子在风中忽闪,露天操场上只安了两个铁架子做足球球门。
更重要的是学校坐落在老城区最破旧的街道,按照顾门清杨的家境和成绩,怎么选他也不可能上这样的学校。尤缈然一直以为三中可能是市重点中学,况晴是因为成绩优秀被选拔进城,才和他们有缘结识在三中。
“对,我,杨流,还有……况晴,我们在这里上了三年高中,杨流高中没毕业就去了美国,一会儿带你去看看我们住的地方。”顾门清杨指指楼顶悬挂的五个已经失去了颜色的大字,栾明市三中。“算是我们的母校。”他意味不明地笑。
“现在放假了,开学的时候你是没看见,我这棚子坐不下,学生们端着碗拿着油条就站在外面吃,那个香。”人不多,大爷难得清闲,一边炸油条,一边收钱,还不忘和他们说几句。
“大爷,别是您记忆有问题,除了小川,和他一起的明明还有个女孩子。”尤缈然悦声问。
“女孩子?!”大爷收着钱,又拧着眉想,“没有吧,没见过,姑娘你可不能冤枉我们顾门。”
“她不吃这个,她喜欢吃面包,就在街对面。”顾门清杨指指街角。“好像已经关门了。”
吃了饭,顾门清杨拉着尤缈然从早点铺后面插过去,三幢破旧得几乎快拆迁的四层小砖楼呈品字状立在几株杨树后面。“我们就住那里。”
“为什么?!”尤缈然再忍不住,“这样的学校,这样的生活条件,为什么?!”
“我就是想抛开一切。”顾门清杨说,“外公走后,不仅父亲要接我们回去,连门家几个远亲也要代外公照料我们,更别提公司大大小小的臣子,那阵子家里热闹得鸡飞狗跳。学校更热闹,天天围着我转的女生和家长像苍蝇一样,趋之若鹜。如果没有外公的提醒也许我只会感动,有了外公的话,一切人的嘴脸都昭然若揭让人恶心,再加上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叛逆心态,干脆就彻底来了个乾坤大腾挪。”太阳清凌凌的照过来,顾门清杨眯着眼冲着太阳,也许想起那时的偏执,笑得格外开怀,“无父无母倒也自在,没有敢劝我。”
“有了主意,第一件事就是想着从家里搬出来,中介问我有什么条件,我就说房子越破越好,看了几处,我就选择了这里。从城南跨越了大半个城市迁到城北,学校在全市教学成绩末尾,治安混乱,流氓地痞肆虐,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条件稍好点的家长不会让孩子冒这个风险。”
可况晴和杨流还是来了,尤缈然默默地说,真正是去了虎狼还有豺豹。“杨流怎么会来这里?!你没想过他的用心。”
“想过。”顾门清杨说,“当时想如果有人真的抛弃一切跑到这里与我为伴,还真值得一交。据他说,他父母在美国破产自杀,他以前读的是私立中学,一是读不起,二是想躲开以前的环境,那时候倒真觉得我们是患难之交。”
“那况晴呢。”尤缈然挑挑眉。
“不知道,我们的相遇好像完全是偶然,也不知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顾门清杨把尤缈然的围巾解开重新戴好。
“你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偶遇么?”尤缈然好整以暇。
顾门清杨一愣,苦笑道,“是呀,真是说不通。”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尤缈然不快地斜睨过去,“况晴家住虎鸣镇,离栾明市区一百五十公里,虎鸣镇有一所区重点高中,正常情况下她根本没有理由选择三中,这些你都没想过么?!”
“我……不能说没想过,我还问过她,她说她二姨在水泥厂,没儿没女,她毕业后如果没考上大学就要顶替二姨进厂。”顾门清杨情绪低落,却并不沮丧,咧开嘴,“这么说我还是没有躲开别人的围追堵截。你看看你的表情,”他在尤缈然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简直把我当弱智儿看待。”天空因为升腾的寒气显出浑浊的惨白,他含糊道,“很多事我也不是没看到,我只是……想看看后面的事情……一步步就到了今天。”
“什么?!”尤缈然不解。
“我外公留了两份遗嘱,最后一份竟然出现在香港,门家御用律师王晓辉手里的遗嘱被香港律师手里的遗嘱推翻,遗嘱什么也没变,除了我与大哥的股权比例,原来是五比五,现在是二比八。因为这个我们兄弟成了陌路。”他折下随手攀上的一根枯枝,咔嚓一声,枯枝里竟然还藏着绿色,顾门清杨愣愣地看着它。
“没事。”尤缈然一把扯过枯枝,往地上一插,“明年春天又活了。”
“你是学园林的?!”顾门清杨悻悻道。
“放心。”尤缈然仰起头,顾门清杨的身体遮住了清凌的太阳,为她圈起了一块暖意洋洋的空间,“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