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下午安顿好顾门清杨,尤缈然赶去广厦中心开会,她现在是南风股份的正经股东。
路上她给刘姨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刘姨,那个铃铛是哪年丢的?!”
“初二那年,”刘姨说,“我印象很深,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清杨大病一场,住了一个月的院,当时,我还劝门董找个相似的铃铛回来,可他坚决不同意,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门董觉得清杨大了,再不绝了他的念想就再没机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哎,你说……那玩意儿为什么又回来了?”她的声音满是惊恐。
“清杨当时是什么症状?!”尤缈然问。
“胃出血,”她叹着气,“开始非常严重,门董几乎一个星期没睡就守在他身边,好在慢慢好起来了,真是上天有眼。”
尤缈然松口气,看样子今天这种症状已是最好的状态,一天和一个月已有着天壤之别,十五岁的顾门清杨和现在的他也是迥然不同。她突然信心大增,忐忑萧瑟了一上午的心微微放松了些,她一定会带着他走出这片命运的沼泽。
这次会议正是南风与杨风投资讨论收购两座实验室的事情。如果顾门清杨也参加今天的会议,他们将是甲乙双方分例两边,这种格局很有趣。
杨风投资把两座实验室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把南风股份里高科技材料研究中存在短板分析得淋漓尽致,甚至很尖刻;加之顾门清杨对她普及过整合产业的思路,她多少听明白了这两座实验室虽然名气不大,研究成果也很偏,却恰能弥补南风的空白,而且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追赶上这两座实验室的科研水平,就像屋顶的两片瓦,缺它就漏雨,别的还不趁手,没办法,只能任人宰割。
初步意向是杨风的两座实验室要换取南风25%股权,加上尤缈然的股权,再从二级市场上收购些,顾门清杨已经是名义上的大股东。财经报道中的预测转眼就现实,快得令人炫目。
顾门清杨的身份瞒也瞒不住,会议室外蹲守了很多财经记者,广厦中心外还围了些散户。
杨风投资的项目经理好心过来提醒尤缈然最好从楼梯直接上到八层,进入华厦的酒店,从酒店专用电梯出去较好,否则被那些记者缠上脱身很麻烦。“特别是尤小姐。”他眼神闪了闪。
尤缈然面孔微赫,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从善如流地与大家告别后就走下楼梯间,噔噔噔连下十几级台阶,进入酒店通道。
“哐当,”左侧的房间门被大力推开,一个男人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尤缈然心说不好,扭身退回通道,好奇地张望过去,男人身后跟出一个女人,女人气定神闲,扬声喊,我的建议你想一下,否则后果自负。而男人顿了顿,无奈地回头看了望,一跺脚竟然小跑起来。
男人竟然是纪思南。
看见两人消失在走道尽头,尤缈然才走了出来。这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地毯厚实干净,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这幢大厦是会议中心,住宿人员大多是参会人员,这扇敞开的通道门是为了方便客人下楼开会才刻意打开的。
尤缈然走到前台说要找819的纪先生。
服务员一查记录说,“登记人是肖女士,肖惠,找她可以么。”
“可以。”她说。
服务员接通内线,嘀嘀的声音很空,过了一会儿,她遗憾地说看样子肖女士出去了。
“肖惠。”尤缈然只觉得这个名字虽然陌生,却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没时间多想,尤缈然忙不迭把电话打到医院护士站,询问顾门清杨的情况。对方说,一切都好,没发现反复,一直在睡觉,估计真是疲劳所致。尤缈然犹豫片刻,问,睡得安稳么。她买通了一名护士,让她时刻盯着。护士说非常好,几乎一动不动。
明天舅舅有个手术,姚彬兴致勃勃地把尤家所有的人都招到流川医院,“杨博士会全程参与,没问题的。”她反复强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一个星期,姚彬原本憔悴蜡黄的面色被红润取代,身材也丰润了不少,见到她,尤家人均是心花怒放。
尤缈然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总之五味杂陈。
姚彬撩撩她额角的头发,除了涂过碘酒留下的一圈淡黄,什么影子也没有。她嘀咕道,“况晴真的……”
“不管真假,反正她现在住在我们楼下,”尤缈然斜睨着她,“大约是后悔了。”
“缈然,”姚新凑过来,“没什么事吧,我就知道没好,顾门清杨那样的花花公子不定有多少女人惦记着,缈然傻不呵呵的,怎么斗得过人家。卖儿卖女得来的富贵,有什么了不起。”她重重地哼了两声。
“大姐……”姚彬跳脚要冲上去,“忍你已经够了,别给脸不要脸,你打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么,如不如你的愿还得看我,你嘴下留点德。”
“你做得,我有什么说不得的。”姚新一脸鄙视和嘲弄。
尤缈然一扭身往外走,“缈然,”姚彬追出来,“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尤缈然耸耸肩,“当然寸土不让,我要让她认识一下我的厉害。”
“别,缈然,穷寇莫追,不值,再说,我怎么听说……”她支吾着。
“听说了什么?!”
“听说……她能从顾门清杨那儿得到内幕消息,这是怎么一回事?!”姚彬躲躲闪闪。
“谁说的?!”尤缈然装作没看见姚彬的局促,不以为然地,“小道消息你也信。”
“是个基金公司的,让我们投资,况晴……”
“妈,你信么?!顾门清杨可不傻,而且他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智商最高的一个,况晴能算计过他?!你们别打错了算盘!是红光吧?!”尤缈然脸色冰冷难看,“生意场上,您不是最为自诩自己识人的本事么,连爸都对你佩服不已,我不知您见的是赫德宝还是赫基,他们是什么人,您难道心里没点数。”
姚彬咬咬嘴唇,没说话。
尤缈然走得有些踉跄,她想不明白怎么父母也和况晴粘连上了,如果顾门清杨绝杀了况晴,父母也将是他刀下之鬼。她狠狠地揪了几把自己的头发,针扎般窸窸窣窣的痛让她一激灵。太阳已经偏西,她得迟早回医院。
尤缈然快速走进杨流的实验楼,一位助理样的年轻人拦住她,盘问了几句,说杨院长正解剖室,他可以去说一声。
没一会儿,杨流就走出实验室,身上带着清冽的凉意。
尤缈然咧嘴一笑,“医院的实验室让人浮想联翩哪。”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那是最初级的实验,我已经过了那个时期了。”他抖抖衣袖,“其实跟尸体打交道会让人更加忘我,也更加纯粹。”他一脸阴郁,丝毫没有之前的阳光和煦。
杨流初到美国时的调查报告就在她的手机里,杨流在国内名声不显,可是在美国的医学界是个倍受争议的人,想找他的资料并不难。
根据报告介绍,他初到美国的大半年时间都在语言学校渡过,然后顺利进入斯坦福,其它时间则在跑他父母的赔偿事宜,虽然赔偿很少,只有三十万美元。结论是那一年他根本没有时间或者任何可能性赚取1600万元来偿还父母的债务。
这些钱必定是从国内带出去的。
国内?!尤缈然心头苦涩。
“听说医学院的学生为了练胆晚上常去停尸房待一晚上。”静悄悄的走廊一片死寂,“我估计你那里面也有几具,也不知为什么,一跟尸体沾了边,百米之内都让人感觉寒,一点不含糊。”她夸张地抱住双臂。
“尸体是最能体会人意的,你哭你闹它都能无所顾忌。”杨流直直地看着走廊尽头的一扇小窗,从那里望出去只有一线天光,“人身上的色彩太多,让你不由地就会生出些什么绮丽的想法来。”他苦笑。
“顾门到底是什么问题?!“尤缈然玩笑着打趣,眼睛却寒着。
“算是物质依赖导致的身体和精神依赖,你的方法虽然对症,却不一定奏效。”他悠悠地看过来,似笑非笑。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条件反射到最后会和非条件反射无法区别,什么都可能引起反射,你明白么,就像人眨眼孩子吸奶一样成为机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杨流看着尤缈然失魂落魄的俏脸,“一辈子不可逆转。”
“我不信……”尤缈然哽咽着后退两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上次我曾回答过你,我们在一起学习生活过三年。”
“你对他真了解,”尤缈然喃喃道,“其实他真正的弱点并不在此。”她沉静片刻抬起头。
“噢?!”杨流好奇,“说来听听。”
“他的弱点就是明明知道被人伤害,却从不主动去伤害别人,被人推下深渊了,才想着揪住人家落井下石的手,”尤缈然睁大泛着血丝的眼睛,“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杨院长这么了解他,难道看不透他这个毛病,其实相对于这个,他的隐患这根本不值什么。”她冲杨流摆摆手,一边后退一边说,“不过如今他有我了,我这人心胸狭窄,眦睚必报,绝不会与狼为伍,你就等着接招吧。“
尤北杰在医院尽头的小路散步,尤缈然把车停好,下来陪他走两步。
“您不一样了,”尤缈然盯着尤北杰看了一会儿,呵呵笑起来,有些莫名的心酸,小区的绿植很茂密,只是老绿代替了嫩绿,有一种韬光养晦的沉闷和暗哑,“栾明养人哪,看样子是个好地方。”
“你也不一样了。”尤北杰含糊道,“这才多久。”
“爸,你以前认识杨流吧。”尤缈然一抬头瞥到父亲微微一窒的眼神,忙避开。
“不是你介绍的么?”他咧咧嘴,眼神暖暖地看着她。
“妈是个谨慎的人,上次我在美国给她介绍了一位专家,她反反复复地调查了人家半年多,这才多长时间,连大姨舅舅都来了,更何况舅舅的工作,除非瘫在床上下不来,否则不提前三个月根本请不下假来。”尤缈然压着嗓子喊,“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的?难道结识顾门清杨不是你们的真正的目的。”
“你想的太多了。”尤北杰拍拍她的肩膀,半揽着她,“我们做生意二十来年了,干什么,不干什么,都有分寸,你别在顾门清杨身边待了没两天,就草木皆兵。”
“并不是我想草木皆兵,事实的确是草木皆兵。”尤缈然扶着额头,“就说你们费尽心机把我送到顾门清杨身边,又送上九重天,九重天现在又和……这里面的弯弯绕超出我的想象……”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长大了,这个世界不是一片清明,在什么环境看到的是什么世界,你应该想想这个世界是你想要的么。”尤北杰看她的眼神少了些父女间的默契,总是别扭地飘着。“顾门清杨……的世界也许就是这样,连我都觉得只能远观无法近瞧,跟他合作永远得仰望他,因为他总是掌握着大局。”他无限怅惘,“跟不上他,跑也跟不上,就拿九重天这个项目,都到了最后的关头,我这个二股东连它最终的方向都摸不清,他还是把我当外人。”
“也不能这么说,九重天最后怎么走……”尤缈然突然刹住,她只及尤北杰的肩膀,仰脸看到的是他探过来的下巴,几根冒出的胡茬软软地像孩子头顶的胎毛,“我也不知道。”她咽了口唾沫,呵地干笑一声,“二股东就别操心那个了,要不怎么叫二股东,擎等着分红就行了。”
尤北杰背着手走了两步,“缈然,你知道为什么九重天项目这么受关注么?”
“当然是……”尤缈然蹙起眉头,又疑惑地瞄过来。
“嗯?!”尤北杰回过头,慢慢踱过来,抓住她的手,斜睨她一眼。
尤缈然一愣,这一眼太陌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父亲。
她抽出手,“爸爸,你想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她后退两步,笑得很谨慎。
“最近房地产市场不是很好,很多企业都在转型,杰彬也一样面临这个问题……”他斟酌着慢条斯理道。
“杰彬不是投资九重天了么,如果还想投资,以后有机会,顾门一定会……”尤缈然急忙表态,“这一点我能保证。”
“我这不成了拿钱理财了么,”尤北杰屏着气喊了一声,又缓缓舒出一口,“我们最多只是二股东,有可能是三股东四股东。”
“那,您是什么意思?”尤缈然又往后挪了两小步。
“我当然想自己操作,自己的钱自己说了算。”尤北杰压低嗓门。
“您想要内部消息?”尤缈然打断他,尾调却带着上扬的质疑。
“……对,”尤北杰不好意思,“我是觉得在股市冲冲浪挺有意思。”
“爸。”尤缈然无奈地嗔道,“人都千差万别,你也感觉到了,做资本你根本不是顾门清杨的对手,你连二股东三股东都不愿当,拿点内幕消息赚点拾人牙慧的钱,不是更没意思,你的实力在实业上,为什么要做自己不擅长的……”
“你一天生活得无忧无虑,哪里知道做生意的难处。”尤北杰垮下脸无力道,“眼看到年关了,施工队材料商已经逼上了门。”
“我不知道杰彬到了这个地步。”尤缈然惶恐道,杰彬是无奇的知名企业,也是利税大户,工商局发的奖牌挂了一面墙;这样颓废的父亲让她恍惚害怕。
“并不是没钱,”尤北杰安慰道,“只是如今项目利润小,摊子又铺得大,资金如果没有其它的保证就会随时面临断裂,这对企业来说是个致使的威胁。”他循循善诱。
“爸……”尤缈然恓惶地喊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追着他找内幕消息的人都在算计他,我怎么能……更何况我和他并没有什么……”整整隐藏了一天的气馁无助突然袭来,她感到万分无力,“我可能……过些日子就得回去。”
“回去?!”尤北杰冷冷地,“回去等杰彬破产的消息,还是等着像杨流一样继承一笔巨额债务。”
“爸!”尤缈然厉喝,又哀哀地看着他,“爸,现在算计他的人很多,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我以为我和我的父母能够是他的后援团,永远和他站在一起,可千万……别……”
“他和我们站在一起了么。”尤北杰讪讪道,“他是防着我的。”
尤缈然一跺脚,感觉明达睿智的父亲突然之间变成裹缠不清的莽汉,“爸,那是一回事么?”
“他也在防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他就是在拿你当枪使。”尤北杰犀利地盯着她,“别以为你在他心目中有多重的地位。”
“你们把我推到他身边就是这个目的么?”尤缈然惊诧地往后退,“我以为你们真的是为我考虑。”
尤北杰哼了一声,避开她的眼神。
尤缈然逃一般地一脚跨进车里,想了想,“爸,我是真的想和他试试,真心真意地想和他试试,你们别让我一上来就带着别有用心的算计和利用,如果是那样,我宁可现在就离开栾明,就当从来没见过他。”她一脚下去,眼泪也一同扑簌簌地落下来。
偏西的斜阳掠过干梭梭的树梢打在车窗上,车窗玻璃像一幅流动的瑰丽画面。
虽然尤缈然知道自己能来到顾门清杨身边是因为父母的别样心思,虽然知道他把自己带到栾明也并非没有其它目的,他们是一对阴谋的组合,她也有尴尬有愤懑,但她一直很坦荡,坦荡地接受他的信任,坦荡地操心着他的安危,坦荡地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除了她的真诚,还有她对他的爱怜,她相信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能够看透他内心的孤独。可是现在她犹豫了,父母对顾门清杨与红光一般无二的心思让她惶恐的同时,也让她的坦荡荡然无存。
适才对尤缈然的失望和愤懑渐渐消失,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把车停在路边,走下路牙石。
护士来电话说顾门清杨已醒,正嚷着要出院,电话里顾门清杨还在问,你什么时候过来。
她了解尤北杰,在无奇他有商场鬼杰之称,思路奇特方式诡谲,常能出奇制胜,和顾门清杨的大气磅礴虽然不同,却足以让她骄傲,可是此刻却让她恐怖。父亲今天不过是试探,就像所有盯着他的人一样,要试试她和顾门清杨之间关系的深浅,她深悔自己过于冲动。
尤缈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拨通姚彬的电话。
“妈。”尤缈然喊,声音干得犹如榨干了糖汁的甘蔗。
“怎么了?”姚彬不动声色。
尤缈然沉默了,突然忘了自己想表达什么,过了半晌,“让爸爸别轻举妄动,我心里有数。”她说完就挂,心呯呯乱跳,这话说完,她与顾门清杨就彻底变成对立,她的心撕裂般地疼起来。
护坡下是一片农田,前面有几排土房,墙上刷着腥红的广告,落款是红光大队。尤缈然眼皮一跳,倏地想起今天在酒店看到的那个肖惠,她忙划开手机查找肖惠,红光基金业务员肖惠的信息和红光基金的信息一起,有十多条之多,都是她被客户家属起诉侵吞客户资金的报道。
尤缈然顾不上其它,忙跳上车朝着医院狂奔。脑子里反复出现酒店走廊上纪思兰那副慌张无措的面孔,和肖惠张扬威慑的语调和姿态。她在威胁他。尤缈然一踩到底,车子像灵狐一样嗷地一声就绕过前车,又别入左道,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