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顾浩然夫妇从国外回来,按照以往的规矩,当晚梅庐要聚在一起吃个饭。尤缈然在医院待到五点,顾门清杨特意来接她。
杨流把医院旁的另一幢别墅收拾出来租给尤北杰夫妇住,尤缈然的大姨和舅舅今天也到栾明,刚推开门,满屋的笑声就传了出来。顾门清杨在门厅停了片刻,等笑声略收了些才进付出。
尤缈然的脸颊涨得通红,热气熏染,早没了狡黠在他跟前一脸笃定的认真模样,显见被人刚揶揄过。
看见他,屋里所有人都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客气的笑还没维持两秒,一位富态的女人就破了功,呵呵呵地笑着走过来,自我介绍她是尤缈然的大姨姚新。
姚新抓住顾门清杨的手,转了一圈,啧啧半天,“姚彬,我要是你也会把脑子动足的,缈然,你再不抓紧,我可摁不住尚可了,她把我埋怨得不得了,和你妈那七窍心肝比,可真是自愧不如。”
顾门清杨只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不过,你再动脑子也不该动到尚可的头上。”姚新斜睨着姚彬,“我听尚可说那晚原本是她回玲珑阁的,你这招狸猫换太子做的不地道。“
“什么狸猫换太子,”姚彬不高兴地瞥了一眼大姐,一点不留情面,“我虽然把尚可当亲女儿对待,可到底她不是缈然。”
“好了,好了,”姚新也不示弱,“你是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么,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把缈然推出去,还配个没羞没臊的狗,你也不怕她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你……”尤北杰一把拉住姚彬。
顾门清杨淡笑着站在一边,仿佛没听懂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
“走吧。”尤缈然尴尬得脸上肌肉痉挛,忙不迭地推着顾门清杨往外走。她撇过头原想和父母说声再见,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无奈和怨恨。那晚顾门清杨曾把她扒光,如果他不怀好意,也许真如姚新所说她早被抹干榨净了。
“等等。”姚新大叫,“你就穿这个去么。”
上午尤缈然和尤北杰一起去杨风投资开过会,穿着非常正式的白衬衣包臀窄裙,在床上腻了会儿,衬衣打了很多皱褶,已不堪入目。
尤缈然脸一红。
“这条如何?!”姚新从身后的沙发上挑出一条灰色的束腰长裙,“尚可看中的,非让我给她买,你们俩身材一样,我看不错。”
“不用。”尤缈然生硬地一口拒绝,想想又不妥,“尚可的心头爱我怎么能抢,正好经过商场,却买一条就行。”
“你什么时候和尚可客气过了?!”姚新哟地一声笑起来,“从小就和她抢来抢去,拿着。”她噗地一声把裙子扔过来,裙摆铺天盖地地落下,尤缈然心情蓦然一片灰败。
“不用了。”顾门清杨伸手一勾,抓住裙子,递给姚新,“她不愿意别勉强,我车里正好有一套也适合她,最不济按缈然说的,却买一套。走吧。“他攥住尤缈然的手。
“不妥,”姚新拦在他面前,“缈然和尚可可以混穿,你车里的却不行。”
顾门清杨眼里闪过一丝恼怒,转眼没入深邃的眸光中,“为什么呀?!”他吃惊的样子。
“我姐姐糊涂,不把缈儿当宝儿,我这当大姨的可忌讳这个,别的女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行。”姚新一脸不屑一顾。
大舅舅挤过来,“什么话,缈然,快去吧,别耽误正事,你大姨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没心没肺。”他推了一把顾门清杨,却没推动,手僵在半空中,尴尬万分。
“大姨,”顾门清杨揽过尤缈然,“那晚的确是卡拉把我拉进玲珑阁2602,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许人可以受摆布,人和人的缘分却无法受人摆布,大姨还是轻松点,在这里好好治病。“
走出别墅,顾门清杨紧了紧僵硬的尤缈然,嗤笑,“怎么,我以为你是金刚不坏之身,这几句话就让你丢盔卸甲了。”
“没有。”尤缈然涩涩地回答。
“清杨,尤小姐。”杨流从暗影里走出来,身上披着绿色的手术室棉袍,“去我那儿坐会儿了。”
刚过六点,黄昏乍现就逝,黑夜缓缓涌出来,片刻,就模糊周围的景致。深绿色棉袍下是白得炫目的医生制服,杨流的脸苍白肃穆。
“这么晚你还没下班。”尤缈然立刻从顾门清杨手臂下挣脱出来,“您这院长当得……太不容易了。”
“对么?!”顾门清杨看看手表。
“噢,对,”尤缈然后退半步,“今晚要去梅庐,晚了怕不太好。”她突然想起之前请求杨流为顾门清杨做一下检查的事情。
“喝杯茶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杨流不容推辞,已率先往先走。
尤缈然紧紧地抓住顾门清杨的胳膊,语调平淡,“还是算了,晚了真的不好。”
杨流没有回头,“你问问清杨,他去顾家向来迟到早退,以前我还帮他找过理由。”
尤缈然只觉手心一热,顾门清杨已经握住她的手掌,“也巧,我这几天头有些不舒服,一直想让杨流帮我看看,走吧。”他拉着她跟上去。
杨流回过头等着他们上前,“怎么了,尤小姐,情绪不高。”
“是么。”尤缈然摇摇头,抖擞起精神,漂亮地笑了一个,“我是为尤家高兴,多谢你,他们总算有生机了。”
“说这话你可能不高兴,其实他们是庸人自扰,无病无灾而寿终正寝这是所有人的梦想,但大部分人只能认命,接受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被病痛侵蚀直到倒下,这些人……不过为自己找了个与生命抗争的理由而已,结果都一样。”杨流说得波澜不惊。
顾门清杨的身高与杨流只相差一个头顶,尤缈然夹在中间,三个人的影子被身后的路灯无限地拉伸,又被前方的路灯一点点往后压,来来回回地较劲。
“医生就是太清醒,”尤缈然却似骤然理解了尤家人的执着,“你的意思是治疗的结果并不重要,过程反而重要,对么?!”
“别说的那么直接,”杨流笑道,“留点神秘才好。”
“这是……你的理论基础么……”尤缈然问,如果杨流基于这样的理念,他的研究成果就不会是病理研究,而是心理治疗的探讨。她不由自主地想挣脱顾门清杨的手,却不知道这份烦躁来自哪里。
顾门清杨的拇指在她的虎口处细细地摩挲,温热的气流犹如找到了一个入口,缓缓地向四肢百骸游窜。
“我这个位置以前是不是况晴。”尤缈然心底一松,笑嘻嘻地问。
无人回答。
刺溜一声,一条野猫从灌木中跃出,踏着干枯的树叶擦擦擦地一下就没了踪影。
“这片别墅修得很失败,快被猫占领了。”杨流说。
“栾明有若干个高档社区都是这种状态……”顾门清杨慢悠悠地踱着步,与尤缈然保持着一致的步调。
“杨流回来和况晴见过么?!”尤缈然蹲下捡起眼前硕大的梧桐枯叶。
“见过两次。”杨流咳了一声,“现在,你最好别再提起况晴。”
“为什么?!”尤缈然纵起,往前越出一步,回过头站住,“我倒不这样认为。”
“清杨,你这个女朋友很不一般。”杨流呵呵地绕过尤缈然,走到前面。
“是不一般,你现在才知道。”顾门清杨搂住尤缈然,“坐一会儿就走,你快去换衣服,如果不合适还可以去买。”他手里竟然真提了一个大袋子。
绕过门诊楼,杨流带着他们从后门进入实验楼,过道很短,房间也不多,但标识牌醒目且悚然,第一间写着标本室,第二间是解剖室,第三间写着实验室。楼里没多少热气,脚步声带出的回响,让整个楼道更加阴森。
杨流把他们带到二楼一间休息室,屋里很暖和,玫瑰灰的四壁空空如也,窗户拉得很严,与墙壁同色,只泛了点银光。
吊灯垂得很低,细如丝线的水晶流苏触手可得。
顾门清杨仰靠在吊灯下宽阔的沙发上,“你还是这个习惯,这么喜欢这款灯?!”他指指那盏华丽又很特别的灯,“十年了,口味都没变,我记得当初你为了弄这么一盏灯,吃了三个月咸菜,我让你来蹭饭,你不好意思,只好让况晴给你送……”他的笑像影子一样融进光影里,凝固下来。
尤缈然脑子嗖地麻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顾门清杨已经被催眠。
她看了一眼杨流,他抬起头,和她对视一眼。她正想开口,顾门清杨的沙发靠背缓缓后仰,他的视线从吊灯的流苏上划过,一直往后挪,待她平息了呼吸,吊灯的流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色,像一颗密不透风的血滴子紧紧地罩住顾门清杨,再看顾门清杨,他已经闭上眼睛,神情呼吸甚至包括意识已全部放松。
“睡着了?!”尤缈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诧异。
杨流正拿着个仪表贴在顾门清杨的脑袋四周不停挪动,没有理睬她。
尤缈然却被罩在殷殷红光里的顾门清杨所吸引,相处这么久,她并不是没有认真看过他的长相,但她更多的是被他凛然的气质所吸引,此刻悠深的红为他的脸镀上了一层绯色,俊逸舒朗被色彩熏染得尤为绚丽。
“这小子睡着可比平时不冷不热时帅,是吧。”杨流又解开他的衬衣,拿起听诊器。
“没什么问题。”杨流放下听诊器,又拿起他的手腕把住他的脉门,“一切正常。”
“我和顾门坐在一起,为什么你的手法对我没有丝毫触动,我甚至连感觉都没有。”尤缈然问,紧张地看着沉睡不醒的顾门清杨。
“催眠都是有针对性的。”杨流的手罩在顾门清杨的额头上方,像电影里正在发功的世外高人。
“清杨的病症,我又和我当年的导师探讨过几次,他们更倾向于催眠激发梦游症发作,显然有人知道如何刺激他的梦游症病根。”杨流一直垂眸盯着顾门清杨的动静。
“况晴?!”尤缈然愤懑道,“依你的意思况晴掌握了什么秘密?是什么呢?!”她绞起眉头。
“这可不好猜,你想想,若那么容易就猜得到,清杨还是现在的清杨么?!人人都能左右他!”杨流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们这么好,还在一起住过三年,你总应该猜得到点端倪吧。”殷虹的灯光充斥着整个休息室的角角落落,两人犹如浸泡在红色药水里的鬼魅魍魉。
“说实话,如果我一点都猜不到可能对不起我这个专业,但我不能说,你明白么,我不能说。”他抬起嘴角,噙出一粒笑窝,好整以暇地瞄她一眼。
“你……”尤缈然一愣,竟然被挫得后仰了一下,她两手勉强抓住沙发靠垫的穗子,“可你不说就无法解救顾门,你忍心看着他被梦寐左右,一辈子无法挣脱?”尤缈然心里泛上一阵无法抑制的寒意。
“我不能说。”杨流收起手势,坐回沙发上,“行了,一会儿再叫醒他。”
他头微仰起,漂亮的下颚绷得笔直,“医生知道的秘密何其多,我们如果把不住自己的嘴,这世界就得乱。再说,我又怎么能够相信你。”
尤缈然闭了闭眼,又倏地抬起,眼里闪过一丝讥讽,“你可以不相信我,可我看你很相信况晴?!”她拖出靠垫嘻戏一般往头上一扔,靠垫旋转着在浓稠的红光里缓缓落入她的怀抱。
“怎么这么说?!”杨流挺了挺腰又塌下去,淡然地看着她。
“若你猜得到端倪,怎么会容忍况晴一直待在顾门清杨的身边,最起码应该提醒一下,可是你没有,而是任由事件持续发酵,这样的医者仁心我没见过,结论有二,一你和况晴同伙,二你即使不是况晴的同伙,而是乐见其成。”尤缈然犀利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像刀子一样在他的脸上来回巡睃。
杨流呵呵地掸掸白大褂,“你的推理没有条理,完全凭的是感觉,难道仅仅因为我们的关系不一般,就非此即彼。”
尤缈然哈地笑出了声,“即使我说的有误,你隐而不说必定有你自己的算盘,我臆测一下,如果顾门清杨折在况晴的手里,是能满足你在他面前的自卑,还是能报复他当年的无私援助,杨流,杨博士,你让我大跌眼镜。”
“没关系,我喜欢你的张扬,我也壮胆来个小小的臆测,这么张扬的个性一和你的家庭背景有关系,二和你的职业背景有关系。”习惯了红色的空气,杨流的面部细微表情再藏不住,不屑一闪而过。
“你猜对了大半,有一半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这么张杨是顾门清杨赋予我的权力,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烂摊子他来收拾,你和况晴的关系,他没怀疑,可我却不能不当一回事。”尤缈然站起来,绕着顾门清杨转了一圈,“我没有他的胸襟,也没有他的……善良!”
“噢,你做女朋友的权利?”他笑着问,手插进口袋,掏出一把剪子,咔咔地掰了几下,“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不全对。”尤缈然停在他身后,“用剪子做手术?!”嘲弄的笑声。
“当然不是。”他抬起顾门清杨的手,剪去他袖口的一个线头。“你很想知道他和况晴之间的关系是么,我可以告诉你。“
“不,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关系无非就是……男女关系,其实你心里很明白,况晴并非顾门的良配,男女关系中除了真正的爱情,剩下的只有一种关系。”尤缈然重新坐下。
“什么关系?”杨流声音发木。
“肉体关系。”尤缈然抽过杨流手里的剪刀修起了指甲。
杨流愣愣神,“你不怕我让顾门从此陷入沉睡,再也睡不过来?”
“不,你不会。”
尤缈然为顾门清杨扣好敞开的衣襟。“如果你有所图,图的不是他的命,如果你无所图,留下他对你只有好处没坏处。”她摸摸顾门清杨的眉眼,温热软滑犹如厚实的丝缎,“被催眠了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对,灵魂飘走,仿佛进去另一个时空,现在的他只是一具肉体。”
尤缈然的手僵了下,迅速扣住顾门清杨耳后的大动脉,血流速缓慢,心脏跳动大大低于正常值,但每一下都十分有力,噗通……噗通……
“不,他还在。”她握住他的手。
“哈哈,”杨流压抑着开心的笑,“顾门有你我就放心了,说实话,我是第一次知道他有梦游这个病症。这会儿我倒理解你不告诉你的初衷,也许少了心理压力,这毛病就能自己痊愈,世上的病大多有心理有关。”他停下,身体前倾,凑到顾门清杨面前,“你爱他么?!”
尤缈然愣了片刻,“至少现在还没有。”
“杨流,你喜欢过况晴么,或者她也曾喜欢过你?”她站起来,用手触碰一下吊灯的流苏,红色的流光水波一样推出一排涟漪。顾门清杨的眉头皱起,似乎要醒。她又触碰了一下,顾门清杨的左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
“好了,会伤着他的。”杨流阻止她。“况晴是清杨的女人,我怎么会爱她。”
“不对。”尤缈然嘻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这世上为什么有见色忘义之说,男人一旦有了女人,友情都得靠边站,说到底爱情中很难插入第三者,如果顾门清杨和况晴关系亲密,即使顾门清杨想保持和你的纯洁友谊,况晴也不干;结果呢,你们三人的关系并没受影响,第一种可能性是顾门清杨和况晴的关系并非如外面传的那样好,如果是这样,你们三个人的友谊就很正常;另一种可怕性就是你也爱况晴,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们身边,你爱她么?”
杨流好一会儿没说话,“尤小组,你的确是一个被宠大的孩子,想当然,自以为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况晴配得上我么?!”他一脸鄙视,手指一动,红色陡地一散,莹白的光芒中带着一层雾状的红色丝絮,糊住了尤缈然的眼睛,“我虽没顾门的钱多,看女人眼光不会比他低多少。”
“再有二分钟他就会醒。”杨流又恢复了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