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吴冕等在越秀涧外已等了一个小时,按照惯常时间,尤缈然应该在这个时间回到越秀涧。
肖惠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是两天前送女儿上学时,学校门前的监控摄像头留下的身影,之后就再没出现。孩子的父亲已经来到栾明,预备等上几天,如果肖惠依然没有消息就接孩子回老家,可肖惠的女儿坚决不回去,父女俩闹得势同水火。
阿鲁更像人间蒸发了一 样找不到踪影。
千头万绪。
熟悉的呼啸声远远地传过来,吴冕把车子发动起来,直接横在路中间。尤缈然的宝马戛然停下,探出头看到站在车边的吴冕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警觉。
两人把车挪到路边,都没说话,却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事么?”尤缈然看看手表。
“有事?!”吴冕问,只望着远处越秀山山顶朦胧却又清凌的光亮,月亮隐在山后,除了那一汪清透的月色,什么也看不见。
“嗯。”尤缈然模棱两可。
“我想找你聊聊。”吴冕说。
“可以,不过最多半小时。”她又看看手表,略有些急躁。
“是不是赶回去给顾门清杨做饭。”吴冕心里的不舒服清晰无误地堵上他的喉咙。
尤缈然奇怪地看他一眼,讪笑。
“你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吴冕侧过身,避开她犀利清澈的眼神。
“不知道。”尤缈然笑笑,抄起双臂。
“好吧。”吴冕艰涩地说,“红山院402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当时你力劝他们报警,对吧。”
“对。”尤缈然没有吃惊,眼神亮殷殷地闪过来,却带着几分警告,“你并不是第一个问的。”
“可你知道402的人都在干什么么?”吴冕躲了一下,还是坚决地迎上她的目光
……
“他们在监控顾门清杨,也就是你们在紫峰阁的家,全天二十四小时,当然这是发生在你来栾明之前。”他停下来,想等着尤缈然问几句,可她丝毫没有想问的意思,只专注地看着远处。
“你就不问点什么么,或者你早就知道。”吴冕有些气馁。面前的女人在他的镜头里出现了不知多少次,她的一举一动,开心,惆怅,沉思,包括她眉头耸动的小动作他都熟悉无比,远在紫峰阁三十六层空中楼阁上的她无论怎么掩饰也远比眼前的她更加真实亲切。
“你忘了我是什么家庭背景,杰彬置业虽然赶不上杨风,在无奇也还是数一数二的企业,商场的这些伎俩我看得多了。”她淡漠的语调让他陡地火起, 他握握拳头。
“你……你和顾门清杨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他怒极反笑。“顾门清杨很危险,这你也不关心?!”他倏起收起笑容,语调中带着狠辣,眼睛一 动不动地盯着她,带着可怕的挑衅。
尤缈然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松开。
“你不担心?”吴冕追问。
“当然担心。”尤缈然长吸一 口气,脸色舒缓平静下来,“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
“好了。”吴冕侧过头,语气淡然,"不用给我说大道理,我们之间用不着这样。”说完,自己也一愣,攥拳抵在嘴角,轻咳了一声。
“那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尤缈然也冷冷地问,淡漠的表情下压抑着藏不住的情绪。 “对于警察,生命高于一 切。可是对于我们,有很多东西要凌驾于生命之上。”尤缈然蹙起眉头,声音陡地犀利无比。
“你愿意顾门清杨用生命换取那一切么?!”吴冕大声质问。
……
“只有生命还在,一切才有可能,失去了生命,什么都是空谈。”吴冕不知自己是站在什么立场,他根本无法劝说顾门清杨放弃什么,说完,只觉更加茫然。
“不,他不会,”尤缈然脸上腾起一股森冷的狠劲,“有我在,他不会。”话音未落,尤缈然已转身上了车,眶地一声关上车门,一阵锐历刺耳的轰鸣声,宝马呼啸而去。
天色阴沉,越秀山顶那汪亮色凝聚成一圈可疑的白,仿佛拢着一场暴风雪。
吴冕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进402,歇了一天的小彦直接把望远镜递给他,又把监听设备的耳机取掉。
况晴已经回家,望远镜里,三十五层的客厅华灯绽放一 片雍容,况晴坐在灯下,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天如此。”小彦玩笑道,“看久了都觉得她是在演戏,要真是在演戏水平还不低。”
吴冕努力控制着望远镜的视角,不愿看向别处,可最终还是望向三十六层顾门清杨家,相较况晴家,顾门清杨家的灯光橘黄温馨,让人宁静安逸,尤缈然一直站在晒台上,倚在栏杆边一 动不动。
“看不出况晴还是文艺女青年,这首蓝色多瑙河她是百听不厌。”监听器里传过来的音乐声有些失真,呜呜咽咽的。
“文艺青年?!”吴冕笑完又一愣,瞥了一眼远处的身影,虽然况晴长相秀美,衣着不凡,可却怎么看都像一个穿着表姐衣服的邻家女孩,眼神总露着几分机警。“不,她不是文艺青年。”
吴冕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清晰地定格在况晴的脸部,又顺着她的脖子上下挪动了几下。她坐得笔直,腰背与沙发几乎成直角,脖子僵硬,连带着上下颚也失去了应有的柔韧度。
吴冕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上监控摄像头,这样只能看到一个角度,是否……” 小彦不解,又有些牢骚。
“越秀涧治安非常好,反监控装置必定很完善,而且对面那些主儿本身就是这方面的行家,肯定很敏感,现在情况不明……”
吴冕又把耳机扣在耳朵上,缥缥缈缈的音乐声中,况晴像个木偶。
“上次你说你表姐也是三中的,她认识况晴和顾门清杨么,对了还有杨流?”吴冕问。
“认识。”小彦放下望远镜,“他们是名人,年纪差不多的都知道。况晴和现在差不太多,很普通,不出众,说是放在人堆里根本没人看得到,可在那时,她却是个名人。“
“哼,”吴冕哼了一声,“因为顾门清杨?!”
“说的没错,”小彦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们高一就同居了,大明大放地,那个时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顾门清杨长得又帅又酷,家里又有钱,是女生们梦里的白马王子,你说说况晴能有好日子过么,不仅受排挤,时不时还挨一顿打。“
吴冕皱眉,“学校和家里不管?!”
“顾门清杨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身边能说上话的就是他大哥顾门清风 ,顾门清风和他差不多,不仅早恋还早婚,大二就结了婚,他能管得了顾门清杨?!学校的官方语言是况晴是顾门清杨的表妹,是照顾他生活的亲戚,我想这可能是顾门清风为他这个弟弟打的马虎眼,听说况晴是顾门清风夫人家的亲戚,还真沾亲带故。”小彦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话题,谈兴很浓,啧啧地,“我上高中时简直可以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三年,可表姐说起况晴和顾门清杨的事真是有趣得很……”
“杨流呢?!”吴冕打断他。
“杨流在学校也算名人,长得帅是一方面,虽说也算贵公子,父母却都死了,还是自杀。”小彦叹气,“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和他们比起来,我们过得太平顺, 所以成不了大事。不过…… ”颓废还未及蔓延到眼角,又嘶地一声笑起来,“不过我听到一宗有趣的事情,多少和咱们有点关系。”
“噢,”吴冕顿了顿放下望远镜,顾门清杨和况晴是案子的核心人物,突然出现的杨流难道仅仅是偶然么,“说说看。”有些迫不及待。
“况晴当时有个外号,叫层主。”小彦笑眯眯地看着他蹙起眉头。
“什么意思?!”吴冕问。
“他们当时住在三层,统共两户,她是三层的层主。”小彦摸摸鼻子,不怀好意地觑他一眼。
吴冕一时没有明白,怔怔地。
“哎呀,”小彦撑不住,怼他一拳,“说她不仅是顾门清杨的女朋友,和杨流关系也不简单。”
“怎么会?顾门清杨也不是傻子,别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吴冕烦躁地走到一边。
“怎么不会,杨流我没真正见过面,但我表姐说他很是儒雅风流,在学校和顾门清杨比肩,也很受女生的欢迎,便是奇了怪了,他和顾门一样,对别的女生敬而远之,唯独对况晴很亲近,他租的房子她可以随意进出,你说这个况晴能简单么?”小彦嘻笑着,“所以她是层主,顾门清杨和杨流都归他管。有句话叫三岁看到大,现在又套上个顾肖黎明,这个况晴怕真没那么容易对付。”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对面窗口已没了人影,但客厅的灯还亮着,杳杳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原本就觉得她不简单,现在看来还真是不简单。前一段也查过一阵,一直找不到破绽,她的人生堪称完美励志,家境贫穷,姿色一般,十七岁就成了百万富翁的女朋友,二十七岁成功嫁入豪门,不知让栾明多少女性羡慕。”吴冕拍拍小彦的肩膀,“我和刘队商议一下,你多花点时间在况晴身上,特别是她和顾门清杨的关系,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不过要快,时间真是不等人。”
“知道。”小彦利索地一并脚后跟,“这好像又回到刑侦老本行了。”
“可不是么,看样子万变不离其宗。”吴冕感慨最深, “对了,三中是城北区的中学,什么名也排不上,况晴还好说,顾门清杨和杨流怎么跑那儿上学去了,挨不着呀。”吴冕静了片刻,蹙眉问。
“这事的确奇怪,三中现在看着还好些,你不知道,以前那是城乡结合部,马路这边虽然算是城里, 但都是做小卖买的人家,我表姨夫两口子卖菜, 穷得五口人只挤两间小房,大冬天孩子就吸着两管鼻涕在外面乱跑,马路对面就是农村,你想想,三中会是什么样的,大学升学率很低,他们俩跑到那里上高中,不奇怪才怪。”小彦也叹口气,“必定有什么原因。”
吴冕心情愈发沉重,事情越来越复杂,越往下挖,越是深不可及。如果原本就这么复杂倒还好说,但如果简单的事情被无端复杂化,说明他们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还有件事情。“小彦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今天碰到一个有趣的人。”
照片是晃动之下拍成的,样子有些变形,只看出个五六分。
“什么人?!”吴冕看看手表。
“楼上502租户, 穿着刻意低调,但就他那个拽劲想低调都不行。”小彦又指指照片,“看他的手机,苹果最新款,这还算不上,看脚下这双运动鞋,国际名牌,五六千拿不下。”
“你是怎么遇见他的?”楼上的老范已经刚搬走,说要和老婆重新开始。
小彦说,“我平时没敢叫外卖,一般黄昏的时候下去吃点,有两次都正好碰见他上楼,很低调,一看就化了妆。”
吴冕给老范打去电话,没有迂回,三言两语就问到他在红山院的房子。老范心知肚明,一点就透,他说,“红山院正面临拆迁,我不可能卖,只是临时租出去了,那人叫王向愧,是个司机,外地人。”他把手机号码给了吴冕。
拨过去,接电话的果真是外地口音,对方说是替亲戚租的,再问就一问三不知。
“我去看看。”吴冕拢拢衣服,顺手操了根电棒揣进怀里。
“顾门回来了。”小彦轻呼。一道白亮的车灯哗地向右一扫,速度丝毫未减地冲下地下车库。“好霸气。”
吴冕咬咬嘴唇,抬手看看表,已是夜里十点半。
红山院的拆迁方案虽然还未公布,小区里的租户已开始陆续离开,501与503门外挂上了铁锁,门前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人去楼空,只有502似乎还有人迹。
吴冕上前轻轻敲了几下,屏气敛息,过了片刻,感觉热气渐渐从门里逼近。吴冕又敲两下。
哗,门被打开。门厅无灯,里屋透出的黯淡光线弥散过来,眼前瘦高嶙峋的人影如同魍魉一般。“什么事?!”他懒洋洋地问。
“邻居。”吴冕指指楼下,“402, 炉子打火可能坏了,来借借火机或者火柴。“
“噢。”他随手从裤袋摸出一个打火机,递过来,“我看你也是同道中人,不抽烟么?这么晚还没吃。”声音懒懒得。
吴冕有些尴尬,“我给兄弟带了些饺子,要不您也垫补垫补。” 站久了,这人的五官从影子里挣脱出来,模模糊糊地倒也清俊,隐隐的一抹笑意从对方的眼里一闪而过。
“不必客气。”对方说。
“红山院快拆迁了,怎么你还租这里的房子,要时候还得腾,很麻烦。”吴冕笑问。
“你不也一样。”对方的语气里笑意更浓。
“我有不得已的原因。”吴冕顿了顿。
“我也一样。”他语气未变。
两人语气都很淡,眼神却像两根绳索越绞越紧。吴冕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客气地告别下了楼。
“怎么样?”回到402,小彦看他脸色铁青,“白天他不在,都是晚上来,而且……”
吴冕摆摆手,走到一边给红山院所属的红山派出所熟人打电话,让他们帮着询问几间房子的租赁情况,没半个小时信息就回来,说他需要核查的几套房子最近都换了租户。
吴冕躲到角度点燃一颗烟,袅袅的白烟直直地往屋顶飘去。很明显502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布控,并不忌讳自己的身份被发现。 最近几天突然抖出不少线头,阿鲁,洛河,杨流,再加上这个人,每个人看着都是一条清晰的线索,却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要不要盯着他?“ 小彦指指上面,“要查他易如反掌,来了来了,”他端着手机,"上午我偷拍了他的照片,开始没想轻举妄动,刚放在朋友圈里,反馈还挺积极,”他一边滑动手机,一边煽动手指,“这个男人叫薛白,是一家高尔夫会所的老板,和顾门清杨的关系非常近,算得上密友,他和顾门不一样,是个花花公子,这有两个女人骂他人渣,吃人不吐骨头。”
“密友?!”吴冕回头看看紫峰阁,缥缈的越秀涧,它真如一处异军突起的绝壁,巨大的阴影罩住了整个小区,他的心胸也像被罩得死死的。
“这也许是顾门清杨在这里设的埋伏,”小彦又拿起望远镜,“也说得过去,如果没这一手防着那才怪。“
电话倏地振起,吴冕松了口气。
老强声音沙哑,透着久汗逢雨的一丝清冽,让他有时间去找他一次,他还在局里。
吴冕抓起外衣,对小彦说,“楼上……你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再碰到,平和一些,上去打个招呼,重点还是况晴顾门清杨,不能本末倒置。”
“放心,三中的事我拜托了我那表弟,他是个混混,打听这些比我表姐强,等信吧。”小彦笑着答应。
吴冕开着车又绕着越秀涧走了一圈,打眼一瞧,就看到各个点上的摄像头,密布于小区的每一个角落, 他曾找到市消防总局,他们对越秀涧的安防系统赞不绝口。
老强正靠在沙发上休息,办公室东倒西歪躺了不少人。
“快退休了还这么拼命。”吴冕拿出顺路带来的夜宵,未睡实的人一闻到味道都爬了起来。
“这事有意思。”老强不理会旁人的调侃,拿了盒小笼包随吴冕走到走廊边。
“ 有进展?!”吴冕心里并未起丝毫涟漪,发现每天都有,却无法撼动这已经晃动的海面。
“肖惠的女儿口风很严,年纪虽小却很老练,不知是天生随了她妈,还是被肖惠专门训练过,不过到底是个孩子,我们的人跟了她两天就有所发现。”老强一口一个包子,三下五除二,一盒就下了肚。“孩子的父亲被她气走了,
她一个人住,独来独往,除了情绪低落,没什么异常,但一日三餐却很有规律,早上还好说,午餐在学校吃,晚餐却是每天晚上有外卖送上门,我们查了,是同一家,定了一个月的外卖,钱已经付了。”
“是肖惠?!”吴冕没吃几口就把包子撂在一边,看着老强的好胃口,惭愧不已。
“对,是她,虽然定单是从网上交易的。”老强吸上烟,松松地吐了一口,“和阿鲁一样,是有人蓄谋,他们配合,不过阿鲁可以离开栾明,肖惠却不能。”
吴冕暗忖片刻,点头称赞,“姜还是老的辣,九重天势头正劲,这个赚钱的机会,肖惠那个滑头怎么会轻易放过,一定要找到她。”他心里燎过一簇火。
“事大了,”老强轻声说,“凭我的经验,一旦他们这种虾兵虾将都动了起来,说明这盘棋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沈林预测九重天借壳,短则两月,快则一月,顾门清杨是这一行的老手,估计很快,咱们都知道的事情,那些人更知道。”吴冕沉声问。
“已经顺着付款地址找到了一个女人,女人身份倒很干净,可她有个男朋友,是辽东区欣居园小区的保安,两人共用一个帐号,我们已经锁定了这个小区,却一直没见肖惠的影子,保安说这是微信朋友圈的人让他代订的。”老强停下来,“不过,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今天就见分晓。”
吴冕心里一阵悸动,却没说话,他并不知道肖惠的浮出会有什么样的效果,这个案子让他的敏锐和嗅觉几乎全部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