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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麻龙神撒野老关镇 白毛怪暴富乱石沟
保安队收兵走了,化险为夷的宋宪章从桂花井逃到河边上了一只舵龙船。顺江而下。离开了老官镇。
因为宋宪章的逃走,对县政府和县党部的震惊很大。邢志贤他们动用各种手段追查风声的走漏者,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告密的人一定是身边的定时炸弹,是很危险的,一定要消灭之而后已。否则会让他们寝食难安。另一方面在全县,尤其是老官镇一带布设天罗地网。陆路、水路都层层设卡,对船只和行人严加盘查。
在四川有“赶场”的风俗。赶场就是赶集,通常是三天逢一个场(集)。老官镇是阴历三、六、九逢场。宋宪章逃走的第二天,是阴历初六,是老官镇当场的日子。四面八方的山民们都来赶场。老官镇是通江河畔,水、旱两旺的码头。镇上居民不过二百来户,可是一到当场的日子,十分热闹。山民们把自家的农副产品、手工艺品、山货以及各种土特产都拿到集市上来销售。还有那些算命讲八字看风水的,耍猴儿唱小曲的,治顽疮顽癣的摊儿,叫做“四品捻子”,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热闹非凡。
沿街的门面,开设着各种店铺。铺门上都贴着对联。阉猪阉牛的地方,张贴的对联是:“双手剥开生死道,一刀割断是非根”。剃头刮胡子的地方贴的对联是:“到来尽是弹冠客,此去应无搔首人”。专供人们上厕所的地方也贴有对联是:“蹲下去一团和气,站起来万事亨通”。大烟馆门上的对联是:“请进来吞云吐雾,走出去升官发财”。妓院门上的对联就是很通俗直白:“有情者进来,没钱的滚开”。赌场里经常发生斗殴,几乎天天都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是天天还有那么多人挤进挤出。在这座热闹的小镇上空,盘旋着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这人间百态的是改朝换代的阴云。国民党的中国,气数已尽,大厦将倾,无可挽回,政府已是无官不贪,无吏不横;民间已是青红帮横行,匪盗风起,十分猖獗。往往是官匪一家,祸害百姓。时不时有成群的土匪闯入场镇,把所有的出口堵住,再把赶场群众和店铺的钱财洗劫一通,然后逃窜。当地人把这种突然洗劫叫做“土匪哈场”。自古民风古朴,闾里相安的米仓山地区,已经是风起云涌,动荡不安,灾祸连仍,民不聊生了。
今天,在进入老官镇的各个口子上,都有乡丁把守。对来往的百姓盘查,搜身。
这正是晌午时分。来了一个大个子,头戴一顶破草帽,耷拉的草帽沿子遮住了脸,衣衫褴褛,赤着脚,两腿满是田泥,一看就知道他是山里的农夫,刚刚在冬水田里耕作过。那些有钱人嘴里所谓的“泥腿子”,就是指的这种形象。泥腿子低着头只顾往前走,仿佛没有发现这里有乡丁要盘查。两个乡丁从两边走到路中间,把两支步枪一伸,在泥腿子面前形成一个“X”,泥腿子这才抬起头来。一个乡丁朝他喊话:“哪里来的?”声音很大,好像是把面前这个农夫当成了聋子样。
泥腿子仿佛刚醒过神来,嘴里不住地求告:“老总,我是好人。”
“少他妈噜嗦,这是上司命令。连本县参议长,宋宪章都跟共匪跑到华莹山去了。你是不是他们一伙儿的?”乡丁说。
“老总,我真的是良民百姓。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就是这前面麻柳湾的庄稼人。上街里买点盐巴……”
“麻柳湾的?”一个乡丁盯着泥腿子上下审视:“我就是麻柳湾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泥腿子说:“我刚来不几天。”
乡丁问:“干什么的?”
泥腿子:“帮人。”
乡丁问:“帮谁家?你老板儿叫什么名字?”
泥腿子说:“我刚来嘛!帮人就帮人嘛,问老板儿名字做啥子嘛?”
旁边的另一个乡丁走过去伸手揭下了那顶破草帽。这人留着分头,一脸大麻子,皮肤却较白晰,不像是沐雨栉风的农夫。这乡丁立刻警觉起来:“你哄鬼喃。你像他妈帮人的吗?给我搜。”
两个乡丁开始对泥腿子搜身。揭他草帽的那个乡丁像是个领头的,他在一边监督着,嘴里得意地说个不停:“哈哈,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混过去,没那么容易。最近的水这么浑,你还敢出来混,你他妈胆子不小哇。”
两个小兵把泥腿子身上那件补丁落补丁的衣裳搜了个遍,连每一个补丁都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无所获。骂道:“娘的,你不是说你买盐巴去吗?钱呢?身无分文,买你娘的什么盐巴?”
领头的说:“买你娘的鸡巴嘞!继续搜,裤子里。”
泥腿子听说要搜裤子,一改卑躬屈膝的态度,两手叉腰,昂首挺胸,脸向上扬着,露出一丝蔑视的笑容。当乡丁用手捏到他的裤裆时,他哈哈大笑着说:“这回你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了吧。哈哈!”
搜裤裆的乡丁尖叫起来:“他有枪,有枪!他是——”话音未落,他已被那泥腿子牢牢抓住,一支盒子枪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泥腿子控制住人质,大声喊:“兄弟伙,认清楚了。爷爷就是你们成天要找的麻龙神。”
一听见“麻龙神”三个字,三个乡丁扔掉了手中的枪,跪在地上捣蒜似地磕头。嘴里不住地求饶:“麻爷爷饶命,麻爷爷饶命!”
这个麻龙神可不是好惹的,乡丁们听见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他是近年来活跃在川北、陕南一带的土匪头子。曾与大匪首王三春拜过把子。1939年王三春被国民党军队活捉,并枪杀于宝鸡。麻龙神死灰复燃,在川北的通(江)、南(江)、巴(中)、平(昌)、万(源)、神(口)和陕南的城(固)、洋(县)、西(乡)、镇(巴)这一带,恶名昭著。在这一带,小孩子不听话,妇女们吓唬孩子就说“麻龙神来了”。
麻龙神趁着三个乡丁磕头的时候,把三个乡丁的枪栓都卸了下来,随手扔进旁边的水塘里去了。
在民间,广泛流传着麻龙神的一个规矩。他对不反抗、不喊叫而且乖乖交出钱财的人,一律毫发不伤;如果有人敢反抗,或者不交出钱财的,他手段十分残忍。有与他为敌的,轻则丧命,重则灭门。甚至有传说,他卸人肢体,取人心肝,开膛破肚,挖眼拔舌,通南巴一带,人们听见“麻龙神”三个字,无不毛骨悚然。
因为三个乡丁不住磕头告饶,麻龙神没有伤害他们,而是命令道:“起来,起来!看你一个个熊成啥了。麻老子不要你们的命,你们回去给你们的向区长捎个口信。就说麻老子今天要在这里做一笔买卖,借他风水宝地,求他高抬贵手,我麻某人有恩须当报,无仇不结怨。关照之处,后会有期。”
三个乡丁,低眉俯首地站着全身筛糠(当地土话,就是发抖),其中一个还尿了一裤裆。平时在百姓面前那股威风凛凛的神气劲儿全然没有了。
麻龙神问:“我刚才说的什么,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三个人不住点头,唯唯诺诺,齐声答道:“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好,既然都听清楚了,我说了些什么?给我重复一遍。”
三个乡丁嘴上说是听清楚了,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三双眼睛一直盯着麻龙神的大肚盒子枪,担心着自己的小命。当叫他们重复一遍的时候,三个家伙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出一身冷汗。
麻龙神用枪管指点三个的脑袋:“麻老子说话,你们没有好好听是不是?莫不是想听我的盒子枪给你几个龟儿子点名吧?”
三个乡丁一齐跪下磕头:“麻爷爷饶命。请麻爷爷再说一遍。”
麻龙神把“你们回去给你们的向区长捎个口信。就说麻老子今天要在这里做一笔买卖,借他风水宝地,求他高抬贵手,我麻某人有恩须当报,无仇不结怨。关照之处,后会有期。”等语重新说了一遍,而且让三个人复述一遍。三个乡丁结结巴巴,总算把原话复述得基本无误。麻龙神命令三个乡丁滚蛋。自己提着盒子枪,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老官镇。
在狭窄的街道中人头攒动,麻龙神在人丛中挤来挤去,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目标。他横冲直撞地想靠近目标,可是人群太拥挤,像潮水一般,把他挤得东倒西歪。这时候,他猛然拔出盒子枪,朝天连放了几枪,收起枪来又大喊:“土匪哈场啦——快跑——土匪哈场啦——”
满街一片混乱,所有店铺纷纷关门,不到一袋烟的时辰,镇里赶场的人全跑光了。镇子周围四散着落荒而逃的群众。这时麻龙神发现自己跟的目标丢了。也混在人群里离开了老官镇。
从集镇上跑出来的人们,渐渐消失在隐隐青山之间。
在离镇子不远处的一片柳林里,一群牛贩子龟缩在柳荫深处,他们从柳树枝叶间窥探着老官镇的动静。一场虚惊后的老官镇,除了街民们屋顶上的缕缕炊烟还在袅袅的飘散着,一切都死一般地寂静。已是晌午时候了,街民们开始做午饭了。无论时局有多混乱,老百姓的一日三餐无法少的,就是在水深火热之中,黎民百姓还是要挣扎着活下去的。这群牛贩子望见炊烟才意识到饥饿,为了赶路,他们连早饭都没吃,本打算赶到老官镇吃饭,可是刚进镇里就遇到土匪哈场,他们随着逃窜的人流跑了出来,躲到这柳林深处再不敢露头。
这帮牛贩子都是远方人,是从南部县,营山县一带到山区来贩牛的。因为山区的牛价钱便宜所以很有钱赚。每次上来,都要带大笔现金,因此,常常成为土匪们的发财对象。他们也最怕被土匪盯上。从今天老官镇哈场的迹象来看,他们觉得自己八成是被盯上了。牛贩子们最后商量出一个办法,把所有人身上的钱集中起来,让一个人带上抄小道,其余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大道,身上没有钱就不怕土匪“关圈儿”了。
这“关圈儿”也是土匪的一种抢法,他们在关键路段设卡,路两头走来的人,来一个绑一个,搜去身上的财物,扣留下来,两头的行人都不知道前面在关圈儿,等走到跟前又被绑起来。土匪们觉得应该收手了的时候,带着钱财逃窜了。因为山路荒凉,这种关圈儿的抢法,当时在川北、陕南山区很常见。
在一帮牛贩子中,一般要有一个懂牛的专家,会识别牛的好坏,会看牛有病没病,会把握价格行情等等。这个专家在他们行道中称做“牛牙子”。牛牙子在牛贩子群体中威信很高,责任也重大,自然收入也是最高的。
柳林中这帮牛贩子的牛牙子姓裴,为人浑厚,而且跑路很快,二十年的贩牛生涯,不但挣了不少钱,而且炼就了一双飞毛腿,同伴们称他裴长腿。经过酝酿,大家一致认为这带钱抄小道的重任非裴长腿莫属。忠厚老实的裴牛牙子也只好当仁不让了。
大家把金元卷,大洋集中到一起,记下了各人的数字,裴长腿背上那一个装钱的沉甸甸包袱,和众位一抱拳说道:“各自多保重,我们麻石镇牛市口见。”他朝着乱石沟那蛇行小径疾走而去。大伙目送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乱石和林莽中。
牛牙子背着一包袱钱提心吊胆地走在乱石沟的小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心里一直在祈求菩萨保佑。这乱石沟里,怪石嵯峨,灌木丛生,蛇蝎四伏,猛兽出没,除樵夫、猎户之外,罕有人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里有这么一条羊肠小道可以到达麻石镇。因为没人走这条路,所以土匪一般是不会在这里出现的。对于牛牙子来说,这倒也是一丝安慰。他看见前不远处的一尊巨石下有一汪泉水,他紧走几步,伏下身去饮水。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和一阵狼嚎。他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到巨石后面的灌木丛里。过了一阵,没有任何动静。他在揣测,是不是遇到打猎的了?但是猎人很少有用洋枪的,他已从枪声听出来了,不是猎枪而是洋枪。使用洋枪的人除了兵就是匪,他不寒而栗,感觉到凶多吉少。他连忙把钱包袱塞进灌木丛下的乱草丛里。他决定要离开藏钱的地方,只要身上没钱,即使遇上了土匪也无大事。他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朝着返回老官镇的方向走去。
其实,这一帮牛贩子,就是麻龙神所盯的目标。原本打算在老官镇附近的一条河谷里解决他们,因为乡丁们盘查,耽误了时间,把目标丢了。麻龙神料定,经过一番惊吓,牛贩子们肯定不敢继续走大路,必然从乱石沟这条小路上麻石镇。于是他先期到达这里,卡住瓶颈路段守株待兔。没有想到,遭到狼群袭击。他无可奈何,开了几枪吓退了狼群。牛牙子听到枪声,藏了钱包袱,庠装往回走,企图蒙混过关。
麻龙神发现了牛牙子,追了上来。两人前赶后追了一阵,麻龙神才知道,今天遇上对手了。麻龙神二十多年的土匪生涯,也炼就了一副腿上功夫,崎岖山路如履平地,羊肠小道快步如飞。可是今天他在牛牙子后头紧追了一顿饭的工夫,发现速度不相伯仲,于是他开始喊话:“前面的大哥等等,这荒山野岭的,停下歇歇脚抽代烟,我们就个伴吧。”
牛牙子从刚才的枪声和现在的腿上功夫已经判断此人决非等闲之辈,令他庆幸的是,他已经把巨额的现金藏起来了。他知道,土匪只是跟钱财过不去,对于身无分文的干人儿来说,土匪是不感兴趣的。所以他也模仿着通江本地口音答话了:“兄弟,你快走几步吧,翻过前面垭口就看得见老官镇压了,我们到镇上去打个尖吧。”在通南巴一带,背二哥或行人停下来休息,抽烟、喝水或随便吃点东西,叫做“打尖”。牛牙子想用当地土话来迷惑对方,使其把他当成本地庄稼人。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的。
可是麻龙神一听,喜不自胜。他从对方口音里那难以掩饰的营山口音韵味,更加确定,这就是他盯丢了的那批营山牛贩子。他心里想,你给老子玩耗子跟猫捉迷藏,老子得给你点颜色看看,否则,让你溜过了这个垭口,离开了这乱石沟,就不大好收拾你了。于是他朝天放了两枪,喊声道:“你给老子站住,你敢再跑,老子嘣了你。”
牛牙子一听,对方现本相了,不敢再跑了。不过他侥幸地想,在这样的小山沟里劫路的,想来也不是什么舵把子,小蟊贼一个。我现在就是一个庄稼汉。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即使是麻龙神来了,也不能把我咋的。于是他停了下来。
麻龙神追了上来,劈头盖脸就是几个耳光。牛牙子心里明白,这是土匪们抢人的程序之一,一般都要先给了点下马威。他一咬牙就挺过去了。他装做很可怜的样子,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好汉哥,饶了我吧。我们庄稼人,身边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就这身衣服,好汉哥若不嫌弃,就拿去换壶酒喝。”说着话就把上衣脱了下来递过去说:“这是小人一点心意。”
麻龙神没有接衣服,也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像老鹰盯兔子一般地打量着牛牙子。脱了上衣后,他上身只有一件土白布缝制的背心,下穿一条上了白布腰边的青布裤子。麻龙神看出来了,他身上没有一个能藏住钱物的地方。麻龙神已经明白了,这小子已经把钱藏起来了。他很生气,照着牛牙子的脸上就是一拳,牛牙子鼻子和嘴里鲜血直流,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好汉饶了我吧……”麻龙神又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牛牙子双手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麻龙神坐到一块石头上,从容地掏出大刀牌香烟和火柴来,点上一支烟抽着。像猫咪玩弄已经捉住的耗子一样。冷眼看着他面前的这个猎物,任由他在地上呻吟和瑟缩。他抽了几口,喷出长长的烟雾。命令地上的牛牙子:“别装蒜了,给老子起来。”
牛牙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在那里。
麻龙神开始交待“政策”:“你龟儿子听着,你麻爷爷我要的是钱不是命,只要你把钱交出来。我麻龙神说话算话。给你留足路费,让你回营山去见你的老婆孩子,如果不拿出钱来,老子就让你去见阎王爷。”
牛牙子一听“麻龙神”三个字,捣蒜一般地磕头:“哎呀!原来遇见麻爷爷了。我说实话,我说实话。我是牛贩了,刚才听见枪声,就把钱藏起来了。现在我去取来就是了。”
牛牙子心里在盘算,在取钱的途中,凭着自己腿脚的功夫,瞅个空子还有脱逃的可能。
麻龙神跟在牛牙子身后随他去找钱。可是牛牙子根本没有向泉水和巨石的方向走,而是在乱石沟里胡绕圈子。其实他是在寻找机会逃跑。
麻龙神早就看出了牛牙子的伎俩,他耐着性子反复多次叫他别耍滑头,要想活命就拿出钱来。可是牛牙子心里也在权衡:舍了钱就真的能保命吗?恐怕钱拿出来的时候就是我小命鸣呜呼哀哉的时刻。因此他不管麻龙神怎么打骂,就是装着找不着钱。因为麻龙神盯得太紧,而且他手中有枪,所以逃跑的机会也始终没瞅着。
牛牙子领着麻龙神在乱石沟瞎转悠了一个多钟头。麻龙神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他把牛牙子揪住,拖到一个黑洞洞的天坑旁,把一把刀子插进了他的胸口,扔进了天坑。这个姓裴的牛牙子,永远从这个人间蒸发了。
后来他那一帮伙计,对他的失踪作了种种猜测。有的认为他携款逃跑了,有的猜测他被猛兽吃了,只有这裴长腿,安息在那深不见底的天坑里,再也不去理睬那些生前身后的任何评说。
人类社会真像个戏台,一些角色下台了,虽一些角色就该上场了。下面登场这两位也很有意思。
这一天下午,天色已不早了。荒凉的乱石沟死一般的寂静。有两个人背着柴禾从山路上走下来,到了这乱石沟。走近一看,是一男一女。男的额前有一撮白发,女的虽然衣衫破旧,倒也颇有些姿色。
这男的叫宋长亭,女的叫池素娥,他俩是夫妻,都是宋宪章家的长工。都是宋家的旧人了。还是宋宪章的父母在世时,他俩就是宋家的家奴了。这宋长亭因为额前长了一撮白发,算命看相的都说他“头戴一朵栀子花,帮一家来富一家”,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好长工娃子,哪个东家雇佣了他,他会给东家带来财运。长工们送他一个外号叫“白毛怪”。现在他俩是宋家专供烧柴的长工。地里和家里的活他俩都不用干,一年四季他夫妻俩就专管打柴禾。
今天早上起来,宋长亭对池素娥说,他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者对他说:“十一年前,多蒙恩人相救,老朽一直要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却苦于没有机会,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我要报答你了。”
池素娥问:“后来呢?”
宋长亭说:“后来你叫我起床,我就醒了。”
池素娥说:“真没劲。”
两人上山去砍柴,眼看日已西斜,就背着柴禾捆往回走。走在凉水坑时,夫妻俩放下柴禾捆,喝了些凉水,打算歇一下肩再走。这时池素娥要小解,便转过巨石,在灌木丛中小解。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一只狼从灌木丛里窜出来,嘴上还拖着一个包袱。池素娥吓得倒退一步,差点晕倒。那只狼没有伤害她,丢下包袱,落荒而逃。瞬间消失在乱石和杂草中。
池素娥惊恐万状地跑到宋长亭身边。哭诉着她遭遇狼的情形。宋长亭不住地安慰她。
池素娥说:“那只狼嘴里还叼着一个包袱。”
宋长亭一听,立刻惊呼:“哎呀,那是死孩子。”山里的风俗,凡是那些夭折的婴儿,不能入土。人们就用些破旧衣物包起来,送到荒野往乱石的缝罅间一塞,就算安葬。
池素娥一听,吓得直打哆嗦。催促宋长亭:“快走,离开这倒霉的鬼地方。”
夫妻两人背上柴禾,一路小跑,逃出了乱石沟。
当天晚上。白毛怪又做了一个梦,依然梦见那个老者,说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早上起来一睁开眼睛,他又给他老婆说梦。他刚刚说到又梦见那个老者,池素娥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讲,她说:“真晦气,再别讲你那破梦了,昨天倒霉透了。”
在上山的时候,走到凉水坑那一段,他俩害怕再见到那秽物,就绕道而过。
下午回来时,还是绕道而行。总算避开了那秽物。突然,池素娥惊叫起来,她看见脚底下的土路上散落着好几个白花花的银元。两口子十分惊喜,连忙放下柴禾捆,满地拾银元。一会儿就拣了二十多个。当长工,除了吃饭、穿衣,一个人一年下来也就能拿到两三个银元,他两口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啦?他们一路拣拾,而且越来越多。正当夫妻俩高兴得不亦乐科乎时,池素娥突然尖叫起来:“呀——死孩子。”
宋长亭朝前望去,只见一个布包袱,横放在在小路上。他看不像是死孩子。他走上前去一看,惊呆了。一大包袱全是大面额金元卷和大洋。两口子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可是这是真的,这就是那个牛牙子藏的那一包袱钱。这笔钱数量巨大,足够他们买田置产,立刻过上富人的日子。
这时一只狼从他们身边窜了过去。池素娥尖叫一声:“啊——就是昨天那只狼。我认识它,没有尾巴。”
是的,宋长亭也看清楚了,没有尾巴。宋长亭轻声地叨念着:“是它,就是它,十一年前我救过它的命。它的尾巴就是那次被人打掉的。”
关于宋长亭救狼的事还得从俞家大院说起。这俞家是这老官镇一带的乡绅,说起来也是书香门第。宋长亭十二岁时,父母双亡成为孤儿,被俞家收留当了放羊娃。为俞家放牧着一群山羊。那一年冬天,米仓山地区十分寒冷,山里的动物或躲在洞穴里冬眠,或迁徙到丘陵地带。狼群在大冬天觅食困难成了饿狼。它们铤而走险袭击了俞家的羊圈。第一天晚上靠着狼多势众,与两条看家护院的恶犬激战一番之后,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成了它们的战利品。因为丢了羊,俞家把宋长亭毒打了一顿。
两只小羊羔对于大大小小十几只饿狼来说,那真叫是狼多肉少,第二天晚上它们又出发了,夜半更深,寒风呼啸,一群饿狼,为了生存,冒着死亡的危险,怀着胜利的希望,朝着那凶多吉少的羊圈步步逼进。前一晚上它们遇到的麻烦主要是那两条狗,这一次它们作了战斗布署,由狼王带着几只年轻力壮的狼组成敢死队,专门对付那两条狗,其余妇孺之辈闯进羊圈偷羊。
到达目的地之后,它们发现两条恶犬悄无声息不见其踪影,羊圈门虚掩着,开着一条缝。这让它们喜出望外。狼王带着敢死队负责警戒,一只两岁多的公狼可算得这妇孺队里的男一号了,它看了看身后那一帮婆婆妈妈、姨姨婶婶和弟弟妹妹们,心想,我不向前谁向前,我不冲锋谁冲锋?于是它首先冲向羊圈。男一号自恃血气方刚,余勇可贾,照准羊圈的门缝奋力撞去,心里想着,此番一定要挑只最大最肥的,带回去让一家老小饱餐一顿。就在它雄心勃勃的时候,只听得咔嚓一声,它的一只前腿仿佛被黑熊咬住一般,疼痛难忍,动弹不得。它发出了一声惨叫,羊圈里的所有羊都惊叫起来,它这才知道,这是中了机关了。它用尽全力想挣脱前肢逃命,可是已来不及了,两条恶犬率先冲了出来,紧接着,院子里的人们举着火把,提着家伙,呐喊着冲了出来。那场面真叫惊心动魄呀。敢死队见来势凶猛,无心恋战,逃之夭夭。妇孺一帮顿作鸟兽散。只有这男一号身不由己,虽垂死挣扎,却无济于事。最后英雄气短,被乱棒打得气息奄奄,作了俘虏。它前腿上的铁夹子上还带着一根铁链,人们拉着铁链,将它拖到一个土场子上,又是一阵好打。折腾了大半夜,眼看东方发白,耳听雄鸡报晓,男一号使出了狼家族的最后一招——装死。
骗过了众人,解去了它前腿上的铁夹子。只听见主人吩咐:“宋长亭,把死狼拖到后山上埋了。”
宋长亭拖着死狼来到后山,挖好一个坑,正打算把死狼拖入坑里填土,发现死狼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而且渗出了泪水。宋长亭知道,这只狼还活着。
这时的狼,望着面前的这位少年泪流满面,宋长亭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与自己到俞家放羊一样,它不也就是为了吃饱肚子吗?我丢了两只羊羔,被东家毒打了一顿,仅仅为了吃饱肚子,就招来毒打,就招来杀身之祸,而东家们可是顿顿无荤不摆饭啦。这公平吗?
最后,宋长亭出于对俞家的愤恨,对这个不公的世道的埋怨和对眼前这个不幸生灵的同情,他推了几块石头到坑里,填满土,伪造出埋了狼的假象,把这只浑身伤痕,打断了尾巴,不能动弹的狼拖到几棵大树后面的灌木丛里,拔了些杂草盖在它身上。回到俞家就说把狼埋了。
宋长亭后来离开了俞家,族人把这个孤儿送进了宋家大院,宋宪章的父母收留了他。
转眼十一年过去了,宋长亭也娶了妻,也算是拖家带口了。当年狼群里的男一号,熬过了那一劫,现在已混成狼群中的狼王了。想那男一号,小小年纪就知责任,有担当,为了家族的安危温饱,敢效前躯,义无反顾,这样的后生,能混成狼中之王,也是不足为怪的了。
宋长亭因救狼得了横财。是果报,是巧合?是真,是假?是祸?是福?宇宙之大,无所不有,天地悠悠,四大皆空。生者自生,灭者处灭,孰真孰伪,孰是孰非,你我凡夫俗子岂能究其竟乎?
俞家大院,亡羊之后而知补牢乎?人心叵测,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