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尤缈然倏地睁开眼,片刻的怔仲后清醒过来,微开的门缝透进一绺清凌凌的晨光。
她从垫子上爬起来,揉揉酸痛的四肢。原本靠墙坐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像个虾米一样蜷曲在地上,半边身子匍匐在地板上。她忙把门边的被子堆到床上,又轻轻把门缝拉开了些,顾门清杨的门关着,正常情况下此刻他已经离开。
尤缈然懊恼万分,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且睡得如此狼狈如此沉,她原想只要顾门清杨的房门有轻微的动静,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警觉,谁知……她闷闷地坐在床边,划动手机屏幕,果然如她所料,顾门清杨将取得红山院地块的消息已经炒翻了天,有人说这是顾门清杨蓄谋已久,有人说背后的推手是市政府,越秀地块的规划很可能会随之有大的变动,大部分人预计越秀地块的房价会飙升,一大早三个已经开盘的楼盘外排起了长队,熙熙攘攘如同早市,更有人推算着越秀地产幕后老板洛河将会有什么反应等等。
尤缈然看得心里一阵冷一阵热,这是大局,她相信顾门清杨一定有把控的能力;但是况晴之流不可能按兵不动,他们才是防不胜防。她蹙起眉头。
“缈然,缈然。”尤北杰在门外喊。
“爸。”尤缈然故意慵懒地伸伸腰,揉了两把头发,拉开门。“是不是想吃什么栾明特色早点。”
父亲平静的脸上隐现急迫,缈然一 愣,“怎么了?”她抓住尤北杰的手。
“你妈看着不好,能不能找个医生。”尤北杰皱皱眉头。
尤缈然心一沉,拔腿往主卧跑,姚彬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脸色潮红,薄汗已经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妈妈。”尤缈然扑过去。
姚彬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眉头皱了一 下,想勉力睁开眼,挣扎了几下,又归于沉静。
“这是怎么回事。“尤缈然的声音带着哭腔。
尤北杰双手摁在尤缈然肩头,“不用急,除了呼吸急促,心脏脉搏都正常,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赶快送医院。”尤缈然抢先说。“去一中心吧,挺不错,在全国也排得上号。”
尤北杰沉吟片刻,“你妈的身体我知道,不是急症,去了大医院一通子检查下来,好人也折腾坏了。”
“那……”她扭头看看沙发边的布袋,杨流的名片就在里面,顾门清杨像是掐算准了一样,早早地给她备了个医生在那里,她心里拧着就是不愿一味顺了他的心肝,“那就去军区医院,听说那里……”
“我听说栾明有个贵族医院,专门给有钱人做保健治疗的,你给打听打听,你妈去哪儿比较合适。”尤北杰慢悠悠地说。
尤缈然看看姚彬通红的脸,难以置信地侧过耳朵,有些模糊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你是说流川医院,院长姓杨,叫杨流?!"
顾门清杨也说流川医院很适合姚彬的病,她们姚家是家族遗传肝病,一过五十五岁左右就开始发作,不分男女。顾门清杨说杨流有三个专利,都是关于防御保健治疗方面的成果。
前天,趁着中午,缈然曾去找过一 次杨流。诊所规模的确不大,一千来平米的两个独栋别墅 ,一幢做研究,一幢接诊兼住院,设计现代,设施超一流。
杨流虽然也戴着眼镜,却丝毫没有遮挡住他眼里的神彩,通透的镜片犹如一注深可见底的池水,氤氲中透着莫测。他嘴角噙着一粒笑窝,略一抿就是一个笑模样。
他定定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眼里的审慎和嘴角那一弯笑形成了明显的比对。
“尤小姐?!”他犹犹豫豫地。
“知道我?!”尤缈然露出一排莹白的牙齿,无辜地看着他。
她找上门的理由是最近她睡眠一 直很恍惚,早上醒来总觉得晚上发生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浑身酸痛,跑了一万米一 样。
杨流翻了翻她的眼皮,就抄起手,往椅背上一靠。“你确定?!昨晚你是没睡好,还是因为你多喝了几杯咖啡,我估计现在给你一张床,你立刻就能进入深度睡眠。”
尤缈然很诧异,讪讪地。
“顾门……还好么?”他端起手边的咖啡杯,精致的银质小勺轻轻在杯壁上碰撞了一下,叮咚一声。
“他……还好。”尤缈然的心猛地一惊。
“是么?!”他的眼神微微淡了几分,松开嘴角,虽没了笑意,却满脸春风。
“能找着么,不行,我找朋友问问。”尤北杰捅捅愣神的尤缈然。
“噢,”尤缈然扭开身体,”一边掏手机一边说,“没想到顾门和爸你的心思这么契合,前天他刚把杨流的电话给我,杨流是他的老同学。”
掏出手机的刹那,尤缈然开始犹豫,父母和顾门清杨原本不相干的人似乎越扭越紧。双赢的上策已经实现,剩下的就是上上策,为我所用。 她恍恍惚惚地打完电话,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既茫然又恐惧。
杨流亲自带着救护车上门,路上他先检查了一遍,和尤北杰的结论一致,心脏血压脉搏都正常,没什么大问题,其它的要看进一 步的化验检查。
尤缈然略略松了口气。
“顾门不知道?”杨流问,“要不要通知他。”
“为什么要通知他,我父亲也认定流川医院呢,爸,这是杨院长。”心情缓和后,尤缈然更加疲惫。
尤北杰双手伸出热情地握住杨流的右手。
一到医院,尤缈然和尤北杰就被隔离在病房之外,进进出出的大夫护士络绎不绝,尤缈然无端地又紧张起来。进了医院,他们就再没看见杨流,主治大夫说化验结果最终得明天早上出来,但预计病人中午就能醒来。果然,刚过十二点,姚彬就悠悠地醒来,只是薄汗退去,脸色有些苍白无力。
杰彬置业的项目经理打来电话,说顾门清杨方已经发来了项目合作方案,尤北杰嘱咐缈然在医院看着姚彬,不得外出,就火速回到公司人员驻扎的酒店。
伺候姚彬吃了点东西,尤缈然就一头扎进病床边的沙发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她清楚地感觉到病房里人来人往,还有些围绕在她面前指指点点,可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尤缈然醒来时已是夜上阑珊。尤北杰和姚彬在低声说话。
“整睡了一天,难道晚上没睡觉,她和顾门清杨……”姚彬压低声音。
“你想到哪儿去了,”尤北杰不快,“他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你没看出来?!”
“可是,”姚彬叹口气,“我听见她昨天和你说的那几句话了,缈然原本是个简单爽朗的孩子。”
尤北杰沉默一会儿,“你别小瞧她,你想想她该是简单的人么。”
“我明白,可就是……你看她的黑眼圈……”姚彬无奈。
“她也该懂事了……多想总比不想好,你看她这次回来,天天风风火火,总像没长大的孩子,这才到栾明几天,知道担心了怀疑了,好事。“
“那……”姚彬忧心忡忡地。
尤缈然的胳膊放在眼睛上,她眯缝着眼睛看着尤北杰坐在姚彬的病床前垂着头,床头灯从左边扫过来,半边脸只剩点起伏的轮廓。
“顾门清杨真是不错,听了他这么多事,幼年失孤,背景复杂,我以为他孤僻阴冷得狠……缈然那么简单,可是现在,他虽然冷点……其它的真是没的挑……”姚彬怅惘道。
“好了,是她的肯定是她的,不是她的,想也白想……“尤北杰平静地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苦涩。
尤缈然闭着眼睛又躺了一 会儿,就故意腻腻歪歪地弄出些声音,仿佛刚刚悠悠地醒转来。
尤北杰通知她明天一早就九重天项目与杨风公司继续开会。
“干嘛我去开会?!我从来不参与杰彬的事情的。”尤缈然抢过项目计划书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说起来,很简单,顾门清杨根据无奇和栾明不同的地理优势,把项目进行了拆分,栾明偏娱乐,无奇偏探险,两不耽误。
尤北杰很兴奋,“项目一拆分就像鸡蛋放在了两个篮子里一样,既保险又安全。“他瞄了一眼尤缈然,“这么说吧,一个城市的政治环境对项目的影响深远,项目放在两个城市,既可以相互策应又可以支持,顾门清杨是个人才呀,连两边的政府都坐不住了,下周两个城市在栾明有个项目联席会议。“
尤缈然热情地回应着尤北杰的兴奋,眼睛却在他脸上上下巡睃,他的热情过了些,动作夸张,嘴角咧得过大,皱纹深了些,眼底的红血丝也是前所未有得浓烈,以前的他,总是温文尔雅中透中一派清风和煦。总之,处处布满疑点,处处让她不安。
“爸,你怎么想到把这个项目给顾门的,原本那根本……”尤缈然再也忍不住。
“你妈的主意,还不是为了让你和顾门清杨更好地发展,有了业务瓜葛,你们会走得更近。”尤北杰头都没回,“可怜天下父母心。”
尤缈然一窒,尤北杰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如果真心为她的幸福考虑,这么做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不泛一个趁热打铁的好办法。
“这么想我嫁给他,我连自己还没想好呢。”她讪讪地。
“并不是想你嫁给他,他的确不错,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们也三思过,并没那么轻狂。”尤北杰递给她一杯水,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后背,“有个机会,有什么不好,看看尚可,这样的机会她恐惧做梦都是祈求。”
“人是讲缘分的,这样做作的缘分……恐怕会是海市蜃楼,说没说没。”尤缈然心里浮起一股说不清的愁绪,原本她和顾门清杨的关系中,她是超脱的,甚至有些俯视的优越感,可是此刻她觉得自己陡然坠入尘埃,浑身上下都被灰尘蒙蔽。
“就这些吗?!”尤缈然停了半晌,混沌的脑子又清醒过来,“我总觉得好处不只这些,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姚彬一阵剧烈的咳嗽,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待她重新安静地躺倒在床上时,尤缈然已经没有心劲再去发问, 要想破解这种尴尬的方法很简单,她只要抽身离开就行,九重天的命运她可以不关心,但是她能离开么?她不能,她清醒地知道她不能,顾门清杨那晚死寂般的神态已经永远地刻在她的脑子里,让她欲罢不能。
正说着,一名护士送来一串钥匙,是杨流为他们准备的一套别墅,可随时去休息,就在医院旁边,很方便。
尤北杰坚持他陪姚彬,让尤缈然去休息。
主治大夫又过来看了看,说姚彬应该没什么问题,看看明天的检查结果,如果问题不大,可以马上出院。
这幢别墅与医院在同一个别墅群,林木茂密,落叶铺满小路,走在上面一阵嘎吱嘎吱的脆响。尤缈然裹裹风衣,顺着护士的指引往林木深处的别墅走去。
她的思绪还一 直在尤北杰刚才描述的九重天项目上,外国投资方是纳斯达克的上市公司,对中方的投资方式很明确,那就是股权置换,并对九重天公司的投权关系,资本等有非常明确的要求。 尤缈然的心陡地吊了起来,这又回到了原点,九重天项目要想成功与外方达成合作,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上市,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借壳上市,股票,这不就是况晴赫德宝之流正在觊觎的内幕消息么。
尤缈然手扶胸口,感觉心头像燃着一团熊熊大火,焦煳的感觉从嘴里蔓延到空气中。
尤缈然掏出手机,还没容她组织好语言,顾门清杨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
他问得有些急,“你们在哪里,怎么都不在家?”
尤缈然心里微窒,却故意用饱满的声线,把姚彬住院的事情说了一遍。
“不用不用。”她大喊。她已经听见顾门清杨抓起了鞋柜上放的车钥匙,上面有个不锈钢小铃铛挂件,一抓就叮咚脆响,她曾嘲笑过他的品味。挂件已有了些年头,突兀的地方已磨出了底色,十有八九是况晴留下的东西。
“你不用来,”她缓了口气,“他们已经睡了,杨流人很好,也给我安排了地方睡觉,我这就过去,你忙了一 天,早些休息。”声音被夜色包裹住,不像她平时朗朗的声音,有了一丝蜷眷的低沉余味。
尤缈然扶住自己的面颊,感觉微微有些烫手,适才的激动狂躁被压了下去, 她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就父母的良苦用心找个台阶下,可他们的良苦用心后必定藏着什么,这让她无从开口。
“九重天……”尤缈然要提醒他,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顾门清杨既然知道红光的勾当,就应该知道九重天包含的所有意义,用不着她来提醒。闸门已经打开,所有的事情都上了快车道,这一点她无比清晰。但有一点她依旧懵懂着,怎么一切的一切竟然始于父母,始于无奇,始于他们被人设置的相识。
“九重天怎么了?!”顾门清杨的话音里有了笑意。
“我看了网上的传闻,把你说的像大神一样。”尤缈然岔开话。
“都是你的提醒。”他放下钥匙,似乎不愿多谈,“也好,明天一早我就过去,你早些睡。”他顿了顿,“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要早些告诉我,会议可以推迟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尤缈然乖巧地嗯了一声,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不过,”她听得见他清浅的呼吸,把耳朵紧紧地贴上去,悄声说,“杨流不是你一早就安排好的么,正好,我爸也点名找他,你们俩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还真是。”顾门清杨冷清地笑笑。
“顾门,”尤缈然突然说,“你别对付他。”
顾门清杨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打算对付谁,这么长时间,你该心里有数。”
“好。”尤缈然也不知这个好字是什么意思。
别墅里应有尽有,她推开了两个房间,格局布置完全统一,一看就是用于医院日常接待休息所用,她选了个靠门的卧室,等洗了澡出来,倏地意识到她选这间卧室下意识的初衷,这间卧室旁还有一间卧室,两门只相隔五十厘米,与越秀涧她现在的卧室和顾门清杨卧室的位置间距完全一样。她顿时僵住了。
顾门清杨还在越秀涧, 在那里,他像一只插翅难飞的小鸟,被围得水泄不通。
尤缈然手忙脚乱地套上裙子,跌跌撞撞地奔出别墅区。
这片别墅在越秀山的南侧,虽然与越秀涧直线距离不远,可路径不顺,很费时间。
尤缈然一边顺着道路往前走,一边叫着嘀嘀,时间太晚,车辆稀疏,手机上的零星车辆一直无人应答。
尤缈然心急如焚,考虑是否找扬流给想个办法。就在这时,身后一辆引擎声音非常熟悉的车呼啸而来,尤缈然猛然转过身,心里一 动,身体已经冲到了道路的中间,高高扬起双手。
卡宴远远地缓缓慢下来,却并没有停。尤缈然往前迎了两步,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卡宴终于无奈地停下。
车窗只摇下一条缝隙,“什么事情。”黑暗里模糊的声音冷冷地气恼地传出来。
尤缈然原本想讨好地笑一下,听到这个声音,再笑不出来,“我母亲在住院,晚上回家有急事,打不着车,能不能捎我一段,到前面就好了。”
“在流川住院?!”他问。
尤缈然扭头望望,这里没有别的医院,除了杨流的流川,只好点点头。
卡塔一声,车锁打开,“上来吧,这个时间你只有走回去了,你去哪儿?”
“别麻烦了,您回哪里,我就近下就可以。”尤缈然知趣地坐在后座。
那人轰地一声把车速提到了一百五,空旷的马路上,婆娑的树影一团团扑面而来,又轻松掠过,让她的心缩成一团,久久无法松开。
“我去越秀涧。”车灯折射进来的晦暗光线扑洒在那人的脸上,侧影很迷离,只看一缕柔软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似乎刚洗过澡,没来得及打理收拾就匆匆出门。
“越秀涧?!”尤缈然心头一 滞。
“你呢,顺路么。”他问,似乎有意无意地从后视镜里瞄了她一眼。
“很巧。”尤缈然喉咙干涩。“我也是去越秀涧。”
“噢。”他回了下头。“真是巧,你住哪幢楼。”
“我只是借住在朋友家。”尤缈然淡了语气,没有正面回答。
那人也不再说话,只是把油门一 脚到底,车子颠簸一下,雷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