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华工军团> 章节目录> 第七章 谁是间谍(八)
第七章 谁是间谍(八)
辛迪思上尉是英军驻威海卫情报部门的密码和语言专家。他的外表就跟他的职业一样,严谨而一丝不苟。
马奎尔、赛伯纳、骆克哈特、布恩尼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辛迪斯给他们讲解从张涣身上搜出的那封信。
辛迪思的口气不容半点置疑:“经过我们的研究,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封加密信件。”
“上面说了些什么?”赛伯纳沉不住气了,第一个出声问。因为张涣毕竟是从他所管辖的第二营被捉的,万一真是德国间谍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辛迪思淡淡地说:“并不是所有密码都能被破译。”
布恩尼略显惊讶:“难道他们采用了什么先进的方法吗?”
辛迪思摇头,用手指点了一下桌上的信:“恰恰相反,这封信采用的是一种很古老的代码法,但我们却没有办法破译。”
马奎尔皱了皱眉:“为什么?”
辛迪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咳了一声:“中国的文字是一种智慧的符号。从古代开始,人们就会利用文字本身作为一种加密手段来传递隐密的信息。”
马奎尔和赛伯纳面面相觑,骆克哈特毕竟在中国久居,他似乎对辛迪思的话有所体会,忍不住微微颌首。
辛迪思继续说:“在中国唐朝的武则天时代,徐敬业、裴炎等大臣对她极为不满。于是,徐敬业准备在江苏起兵谋反,由裴炎做内应。后来有人告密,裴言被捕。他写给徐敬业的密信落到了武则天手里。原本武则天以为信里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谁知道上面只写了‘青鵝’两个字。”
马奎尔疑惑不解:“‘青鵝’?那是什么意思?”
辛迪思拿过纸笔,边写边说:“这种加密的方法叫折字法。青字折开就是‘十二月’;而‘鵝’字折开就是‘我自与’。”
辛迪思举起纸,向众人示意:“诸位请看,这封密信的意思就是让徐敬业率兵在十二月进发,裴炎在内部接应。武则天破译了这个秘密,因此这些人的谋反以失败而告终。”
马奎尔拿起桌上的信:“这封信上是一首诗,这么多的字,不可能用的是拆字法吧?”
辛迪思点点头:“的确。这首诗原本一共有56个字,这封信只是后半部分。它出自中国的一本古典小说《西游记》。这就是用于军事保密通信的第二个方法——代码法。”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中国有一部兵书叫《武经总要》,上面记载了这种方法。就是把一些军事短语事先进行顺序编码。譬如:一、亟需弓;二、亟需箭;三、亟需马、四、亟需粮,等等。军事机关把用这些短语编码的密码本发给各级将领,并约定用一首不含重复文字的五言或七言律诗与密码相对应。”辛迪思一边解释一边从桌上拿起信,“我们假设,这首诗就是他们事先约定使用的。第一句‘覆载群生仰至仁’,如果军队需要粮食的话,前方的将领就会从密码本中查出‘四、亟需粮’的编码,而这首诗的第四个字是‘生’字,将领就会把‘生’字写到一件普通的公文中,而指挥机关接到这件公文后,查出‘生’字在诗中位置是四,再对照密码本上的顺序就知道前方缺乏粮食。”
布恩尼长吁了一口气:“这种方式看似古老,但却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保密方法。”
辛迪思说:“所以说,这首诗中的每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只有持有他们的密码本才能知道。”
马奎尔略显疑惑地说:“辛迪思上尉,您刚才说用这种代码法传递消息时,通常只会使用很少的字,可这封信却是整个一首诗,这又怎么解释呢?”
辛迪思似乎早就意识到他会这么问,正了正领带说:“这就是00156的精明所在。因为华工的通信是要经过我们检查的。他怕整封信只写上一、二个字会引起我们的怀疑,于是就把整首诗写在了上面。但请您仔细看一看,这首诗有几个字的下面是不是有不太明显的记号?”
马奎尔睁大了眼睛,的确,整首诗共有三个字的下面都一个淡淡的,用笔点过的圆点。
“我看到了。”马奎尔缓缓地念着,“是第四个字‘生’,第九个字‘明’,第十四个字‘善’。”
辛迪思说:“这就是00156真正想传递出去的信息。”
布恩尼和马奎尔、赛伯纳、骆克哈特对视了一眼后,缓缓说:“这么说,要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只能从00156身上打开缺口了?”
辛迪思点头:“他们约定的短语编码可以有无数种,我们没有办法知道究竟是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布恩尼又把目光转向赛伯纳:“赛伯纳上尉,到现在为止00156都说了什么?”
“他始终否认营地那些告示和传单是他干的,也不承认是德国的情报人员。”赛伯纳边说边从衣兜掏出一个证件,递给布恩尼,“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布恩尼接过,打开看了看:“张涣,男,生于1886年9月17日,北洋陆军第三团,上尉连长……”
赛伯纳点头说:“是的,这也是他被捕后,一直强调的中国军人的身份?”
“那他为什么要化名李忠?”布恩尼用手点了点桌上的那封介绍信,“这封介绍信又怎么解释?”
赛伯纳说:“介绍信是捡的,他到这里是为了执行一项秘密的特殊任务。”
布恩尼说:“什么特殊任务?”
赛伯纳说:“捉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他说,这个杀人犯就隐藏在我们华工营。”
布恩尼像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情,把目光望向在座的其他人:“先生们,这么蹩脚的谎言,你们相信吗?”
马奎尔也觉得十分滑稽:“依我看,他那项特殊任务就是散布谣言,破坏我们的招工计划。”
骆克哈特也说:“00156的理由的确很难让人信服。”
布恩尼把张涣的证件丢在桌上:“这种东西对于德国的情报部门来说,随随便便就能制作出来。即便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什么,谁又能保证德国间谍就不能有一个中国军官的身份做掩护呢?”
众人纷纷点头。
布恩尼继续说:“怎么处理00156,我想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布鲁斯少校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说:“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陆军部来电,预计明晚九点一刻将会有皇家海军的舰艇抵达威海卫。”
“太好了,只要船一到,华工们随时都可以起程了。”布恩尼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布鲁斯把电报交给布恩尼:“最快需要一两天的给养就可以起航了。”
布恩尼迅速看了一眼电报,随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好的少校,等船到了以后,就请您负责接下来的工作吧。”
“那我就先去准备了。”布鲁斯转身离开。
布恩尼再次把话题移到张涣身上:“辛迪斯先生,您觉得把00156交给你们处理怎么样?”
辛迪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只负责密码破译,其他的事还是找我的上司怀特上校吧。”
辛迪斯的意思很明显,这个问题不是他的职责范围内应该考虑的。
布恩尼略作沉默,骆克哈特低声提醒他:“怀特上校上个礼拜刚刚回国。”
布恩尼皱了皱眉,他当然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他的任务也很明确——为他的帝国输送尽可能多的中国劳工。
马奎尔忽然说:“我看不如把00156带上船,跟我们一起走。”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马奎尔脸上。
马奎尔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把敌国间谍交给我国本土的情报部门,这不也是我们劳工部门对这场战争作出的一点贡献吗?”
骆克哈特也开玩笑说:“保不准我们的国王陛下还会因此给您颁发一枚骑士勋章呢。”
马奎尔风趣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布恩尼听了马奎尔的这个办法也不禁轻松起来:“我认为马奎尔先生的提议非常好,招工局的每一位同仁都会因此而感到荣耀的。”
李大娘家的堂屋依旧是那么安静、清幽。
当李大娘跟苏惠真说完忠子来提亲的事之后,原本坐在炕头的苏惠真竟“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疾声说:“娘,您要是想撵俺走就直说。”
李大娘长叹了一声:“娘怎么舍得撵你走?”
“他咋能这样?”苏惠真双手用力扯着自己的衣角,“俺都跟他说了,俺有男人,这话他咋能跟您说出口?”
“孩子,坐下。”李大娘怜惜地望着儿媳,“听娘跟你说。”
苏惠真咬着嘴唇,缓缓坐下。
“俺们老李家对不住你。”李大娘眼中含泪,“忠孚到现在也没个信儿,是死是活都两说。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娘不能耽误你。”
“您别说了。”苏惠真的眼里也噙着泪,“俺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忠孚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俺养您老。”
李大娘跺了跺脚:“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听娘一句劝,忠子人实诚,也能干,你咋就放着这条亮堂堂的大道不走呢?”
“俺就偏偏要过这座独木桥。您快别说了,我去找忠子跟他当面讲清楚。”苏惠真起身就往外走。
李大娘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嫁谁像谁,跟俺那大儿一样犟。”
晚饭刚过,小过就匆匆忙忙赶过来把李忠孚叫了出去。
小过看了看四周,又拉着他走到离营房更远的一处偏僻所在,定了定神说:“李大哥,有件事儿……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李忠孚憨然一笑:“兄弟,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小过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道:“李大哥,你认得二营三连今天被抓走的那个00156吧?”
李忠孚闻言点点头:“怎么?你也认得他?”
小过把跟郭复早上一起做的事同李忠孚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李忠孚听完,恍然大悟:“我说的呢?原来是姓郭的在搞鬼。”
小过说:“我听宋丙立说,他是德国人派来卧底的奸细。那天营里撒的传单、贴的告示都是他干的。”
“绝对不可能。”李忠孚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想了想又问,“你知道姓郭的进了三连的工棚以后都干了些啥吗?”
“他让我在外面把风。至于他到底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小过摇摇头,想了想又说,“可我听姓郭的说,张涣是个当兵的,他到这来是为了抓你。”
李忠孚低头琢磨了一会儿:“这倒有可能。”
小过继续说:“李大哥,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相信你是好人。”
李忠孚目光里充满了感激,重重拍了一下小过的肩膀:“兄弟,谢谢你。”
小过直视着李忠孚:“李大哥,姓郭的那伙人你是不是也认得?”
李忠孚低声说:“他们都是土匪。”
“土匪?!”小过惊讶地张大了嘴。
“吁!”李忠孚把食指放在嘴唇前作了个禁声的手势。
小过机警地朝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人,不由吐了一下舌头:“你怎么不早说?咱这就告诉马总管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不能去。”李忠孚苦笑着摇头。
小过不解地望着他:“为什么?”
李忠孚说:“俺现在身上也背着官司。那姓郭的奸着呢,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得把俺也拖下水。用他的话说,叫鱼死网破。要是这么一来,俺的冤情就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小过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么说,他们来这也是为了找你?”
李忠孚叹了一口气:“有人诬陷俺杀了他们大当家,他们要找俺报仇。其实我还得感谢他们大当家,是他临死前救了俺一命。”
小过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原委,一时之间自己也不便了解,就想了想说:“那咱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挺着吧。”
李忠孚轻松地笑了笑:“咱这有巡捕,又有你,徐先生、大有,他们还不能把俺怎么样。”
小过说:“可这些人迟早都是威胁呀。尤其那个姓郭的,真是应了那句话,咬人的狗不露齿。张涣不就着了他的道吗?”
“俺没做亏心事,老天爷会照顾俺。人有千算,天只一算,不用管他。”李忠孚粲然一笑,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俺现在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另外一个人。”
“谁?”
“张涣。”
小过瞪大了眼睛,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他可是来抓你的?”
李忠孚说:“可他毕竟是个好人呐,他是被冤枉的。”
小过望着李忠孚,眼神中充满了异样。
他觉得眼前这个铜匠简直是个怪人。有时简单的透明,有时深沉的让人捉摸不定。
当苏惠真闯进忠子住的小院时,忠子正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拿着柄锤子敲敲打打地修理马车。
“俺问你,你是不是找过俺娘了?”苏惠真几步走到忠子跟前厉声问。
忠子一看苏惠真气势汹汹的架势,忙放下锤子,起身说:“老太太都跟你说了?”
苏惠真涨红着脸:“你咋能跟俺娘说那些不着调的话?”
忠子正色说:“那都是俺的心里话,有啥不能说?”
苏惠真急得直跺脚:“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俺有男人。”
忠子重重哼了一声:“他也算个男人?你为了他遭这么大罪,受这么多苦,他都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着,这种男人跟死了有啥分别?”
苏惠真抬高了语调:“不许你这么说他。”
忠子也大声说:“咋?俺说得不对?”
苏惠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就算你说得对,俺也要待在李家。”
忠子苦口婆心地说:“惠真妹子,俺赶车能养得了你。俺就想不明白了,你为啥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待在李家?”
苏惠真紧咬着嘴唇:“因为俺愿意。”
的确。没有什么比女人的这个理由更具有说服力了。
忠子也有点急了:“俺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们李家迟早得把你拖累死。”
苏惠真冷冷地说:“那是俺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忠子被气乐了:“你这人,真是好赖不知。”
苏惠真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俺只要活一天就是李家的人。”
忠子没好气地说:“好,好,好,你愿意就愿意吧,俺以后再也不提这个茬儿了。”
苏惠真凝视着忠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但愿你能记住今天的话。”
忠子重又拿起锤子去修他的马车,挖苦道:“你都已经铁了心去吃秤砣,俺还有啥法子?”
苏惠真瞪了忠子一眼,转身走出院门。
忠子钉了几下,听苏惠真的脚步已经走远,便放下锤子,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在小院里来回走了两圈后,复又停下脚步,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再继续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张涣求助的目光始终在李忠孚的脑海中萦绕不去,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李忠孚翻了个身,见实在睡不着,就索性坐了起来。
“忠孚,有心事啊?”临铺徐道原的声音恰在此时传了过来。
李忠孚看了看四周,见工友们都睡下了,便压低了声音说:“徐先生,您还没睡?”
徐道原说:“我觉轻。见你翻来覆去的,准是有心事。”
李忠孚叹了一口气:“俺有件事想不明白,想请您帮俺拿个主意。”
徐道原闻言坐了起来,披了件衣服,正色说:“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忠孚想了想说:“徐先生,您说如果有个人一直误会你是个坏人,想尽了法子跟你作对,而他却是个好人,一旦他遭了难,而这时只有你有机会救他。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徐道原略作沉吟:“你确定他是个好人。”
“确定。”
徐道原又问:“那么,你和他之间的误会是因为什么?”
李忠孚说:“是因为他不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徐道原想了想,缓缓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听徐道原这么一说,李忠孚不禁瞠目结舌:“徐先生,您……您说的是啥?”
徐道原恍然一笑,就用白话文说:“传说北海里有一条叫做鲲的鱼,它的身子有几千里大。有一天,它突然变成一只大鹏鸟,后背有几千里宽。翅膀一扇就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
李忠孚不由自主张大了嘴,赞叹道:“哎哟,这鸟可真够大的!”
徐道原继续说:“在空中它低头一望,地面上灰蒙蒙的一片,所有的山河城屋都看不见了。大鹏鸟又抬头向上一看,只见天色苍茫无际,天与地浑然合为一体了。忠孚,你说这种境界怎么样?”
李忠孚低头寻思了一会儿:“俺听懂了。您是说做人气量要大,别人误会你是别人的事,你该怎么对他还怎么对他。”
徐道原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一个人只有胸襟广阔,与万物才会没有界限。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认定了是对的事就去做。”
“俺懂了。”李忠孚目光闪动,徐道原的一番话彻底打开了他的心结。
“真懂了?”徐道原也微笑望着他。
“嗯。”李忠孚用力点了点头。
徐道原说完就躺了下去,把头扭到一旁,背对着李忠孚若无其事地说:“救人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
李忠孚望着徐道原,笑了。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中缓缓升起。
这就是朋友。
他不会问为什么,也不会去计较利害得失。只要你认为是对的事,他就是拼了命也会陪着你去做。